飞龙全传

第61回 郑恩战死潞州城太祖杯酒释兵权

　　却说潞州昭义节度使李筠听知新君夺位，即集众将商议起兵伐宋。忽报太祖遣使赍敕命来到，筠道："本欲出兵，彼既遣使至此，当拒绝之。牙将刘琼进道："太祖以令公周之重臣，故遣使告知，必有加封之典，正宜优容回答，以观其诚，何以拒之？"王彦真亦道："事有缓急，征伐大事，岂可仓卒而行？君侯当厚待其使者，然后议之。"李筠见众人意切，乃令使者入见。使人进入军中，陈其来意道："新君即位，颁爵优待藩臣，特遣小人赍敕命，封君侯为中书令之职！"筠受诰命后，乃置酒款待使臣。饮至半酣，筠令左右取过周太祖画像，悬于壁间，指示使者而谓之道："吾世受周之厚恩，今幼主被人废置，而不能图兴复之计，反受仇家之封，异日何面目见吾主于地下乎？"言罢，掩面涕泣不止。刘琼等恐筠言召祸，慌告使者道："令公因酒失其常性，幸勿怪疑也！"使者然之。是夕筵散，次日筠遣长子守节，同使臣入汴谢封。守节领命，与使臣径赴汴京，朝见太祖。使臣奏知李筠将起不轨之谋，守节惊惧，再三叩首谢罪。太祖优容礼之。守节既出太祖问赵普道："李筠可便加兵乎？"普对道："陛下新立，藩臣多持异谋，宜再遣使安慰之。如果有反，先平潞州，次第扫清六合矣！"太祖然其议，因复遣使，以手诏慰抚李筠去了。

　　越数日，守节辞归。太祖谓之道："汝若归，告知汝父，我未为天子时，任汝自为之，我既为天子，汝独不能小让我耶？"守节惶惧领命，即日离汴京，回见李筠。正值使者奉太祖手诏来到，李筠欲囚其使，守节泣谏道："父亲何若图为灭族之计？且中国甲兵之利，谋臣猛将不下数百，今以一隅之地，欲与天下拒抗，是飞蛾投火，自毙其身也！"筠不听竟囚之，遣人以蜡书往河东，结连北汉主刘钧，同时起兵伐宋。差人领命，经诣河东来见北汉主，进上蜡书。刘钧开蜡书视之，书曰：天造不幸，世宗逝崩，嗣君传位，主少国危。兹者廷臣赵某，手握重兵，诡称契丹犯边，兵次陈桥，遂起反叛之谋，黄袍加身，回军入汴，废少主于散地，降周后于列宫，贪功夺位，祸及同列。筠周之旧臣，忍北面而事他姓！将欲举兵向关，再图兴复。奈部下兵微将寡，恐不堪事，特遣一介之命，告知北汉主麾下，乞助精兵，同时并进。倘成厥功，则与大王结为兄弟之国，永享邦域，岂不伟欤！北汉主得书，与群臣商议。殿前枢密使丁贵进道："李筠非中国之敌。宋帝非常君之比，彼今不量力而欲与争衡，必败之道也。主公许之亦可，不许则托以他事，自守其国，尤为长计也。钧道："公言虽是，潞州、河东咫尺之地，宋君若攻潞州，必将长驱而下。河东还许之助援，若其兵胜，乘势而定霸，在此一举，若彼不胜，则坚城自守。此两得之机，不可失也！"众臣皆伏其言。刘钧因遣宣徽使卢赞监军，出兵一万，助李钧伐宋。宣得命，克日辞北汉主，部兵赴潞州而行。

　　却说李筠得遣人回书，道北汉主许助兵之请，大喜，以为其谋必成。数日，人报北汉兵到，筠率所部出迎于太平驿，与汉将卢赞相见毕。赞道："承主命出兵来助，未审令公择何日进发？"筠见汉兵弱少，赞又寡谋，心甚悔之。因谓赞道："元帅且驻兵于此，待我征进之时，特来相约。"赞领诺。筠与众人回到军中，商议起兵。牙将刘琼道："令公以北汉为恃，以吾观之，决难以胜宋敌也。不如称表谢过，为自计之计。"筠道："吾意已决，若有再谏者，以军法从事！"众人愕然。次日李筠留守节、刘琼守潞州，约卢赞合兵后，自引本部军马二万，杀奔泽州来。泽州刺史张福听得李筠兵到，一面飞报太祖，一面商议迎敌。张福引军五千，离泽州布阵相对。潞州兵前部先锋卫融，引军马五千，浩浩荡荡，漫山塞野而来。福出马骂道："背逆匹夫，不守本土，今特来寻死路乎？"融道："亟早献城，尚留残生，不然死在目前！"福大怒抡刀跃马，直取卫融。卫融舞刀还战。二将斗上数合，福力不敌，跑马便走。融骤骑赶上一枪，刺于马下。福兵大败，死者甚众。李筠催动后军，乘势夺了泽州，重赏卫融。

　　消息传入汴京，太祖大怒道："李筠竖子，安得杀我帅臣耶！"即敕郑恩、高怀德为先锋，石守信、马全义为殿后，引兵五万，亲讨李筠。敕命既下，郑恩等各准备出师。

　　次日，太祖发离汴京，军马迤逦望泽州征进，时建隆元年六月也。山路险峻，天气又热，军士难以亟进。太祖先于马上取数石，将士因争取之，即日平为大路。太祖令前后军马速发，将近泽州，正遇潞州军到，两边各布阵势。

　　太祖出马于门旗下，见李筠全身披挂，青袍银铠坐于马上。太祖道："吾以汝为周之旧臣，优加恩恤，何如背我而反耶？"筠怒骂道："君恃功欺弱，废主夺位，今日特来正汝罪也！"太祖怒顾诸将道："谁先出阵擒此逆贼？"言未毕，郑恩应声而出，提刀纵马，杀入敌阵。"李筠挺枪迎战。两下交锋二十余合，不分胜负。汉将卢赞见筠战郑恩不下，弯弓在手，指定恩面门矢去，射坠马下。高怀德一骑抢出，急救而回。两下混战日晡，乃各收军还营。太祖见郑恩伤重，亲自来看，已不省人事。太祖令人拔出箭镞，流血不止。恩自知难起，乃与太祖长叹道："臣遇陛下，相事最久，本欲扫清六合，以图补报，今不幸于此别兄主矣！"太祖泣道："卿虽朕异姓，胜如同胞，何忍遽出此言！"恩道："臣死无恨，惟有一事相告。今众兄弟中，只不可委之重权，此社稷长福也！"言罢而卒，年五十二岁。后人有诗赞曰：

　　忆昔相从义气真，勤王豪毅独超群。

　　出师未捷身先丧，长使英雄泪满襟。

　　太祖放声大哭，如失左右手。军中闻之，无不下泪。太祖令具衣冠敛起，差军校送灵柩回汴。每与诸将言及郑恩往事，泪满胸臆。石守信道："陛下以军务为重，待捉得仇人来，以祭郑公，不须深为哀伤。"太祖从其言，下令出兵。

　　马全义进道："贼敌闻吾有丧事，今夜必来劫寨，可埋伏其众以待之。"太祖道："卿言是也！即下令石守信等，部兵埋伏去了。

　　却说李筠于军中听知郑恩被射死，喜不自胜，乃谓部将道："郑恩世之虎将，今既失手，他人不足惧。乘其事未定，今夜宜出兵劫其营寨。卫融道："宋君善用兵，亦须提防之。"筠道："吾与公分二路而去，首尾相应，必保无虞。"融从其议。筠准备齐完，是夜一更左右，与融分二路。杀奔宋营中来。李筠先攻入，却是个空营。筠大惊，知中了计，急部兵走出。忽营后金鼓齐鸣，火光连天。石守信一骑当先，阻住厮杀。李筠不敢恋战，刺斜冲出。前遇马全义拦住，又杀一阵。部下丧折大半，比及卫融、卢赞来应，被高杯德引步军暗袭其营。两下突击，北兵大败，李筠卫与融等寻夜走入泽州。

　　次日天明，太祖亲督诸将，列营攻之。筠亦与部将分门而守，宋兵一连围困十数日，城中粮草不继，又无外援。筠之部下，渐渐投诚降附，筠不能禁，只与诸将死守。

　　宋将马全义攻击南门，率敢死士数十人，攀堞而上。全义涌身杀进敌楼，砍死守军，部下乘势而进，劈开城门。高怀德单骑杀入，正遇卫融来到。交马只一合，被怀德擒之。石守信亦攻开东门，遇卢赞，一刀砍落。李筠听知宋兵入城，走入樊楼，放起火，自焚而死。部下余众，尽出军前投降。

　　太祖入城，先令人救灭了火。众军捉缚卫融来见。太祖道："汝何得事反臣而抗吾敌？"融应道："犬吠非其主。陛下宜速杀臣，臣必不为陛下用！"太祖怒；令左右以铁挝击其首，流血满面。融呼道："臣得死所矣！"太祖嘉其忠，赦之，后为大府卿。下令将卢赞取心肝滴血，遥祭郑恩。

　　次日，石守信进道："陛下宜乘破竹之势，直下潞州，一鼓可平矣！"太祖从其议，乃下令兵进潞州。飞骑报入潞州。北兵战败且尽，李筠赴火焚死。守节闻报，大惊道："不听吾言，果及祸矣！"入报宋君临城，守节与众商议，欲走投北汉。"张琼进曰："若投北汉，乃荆山失火，玉石俱焚。不如出降，一则可以全身，二则救蒲城百姓。"守节从其言，遂开城迎降。

　　次日太祖入城安民，释守节之罪，以为单州团练使。是时北汉主听知李筠兵败，守节已降，与群臣自为缮守之计。太祖以潞州既平，下诏议班师。车驾发潞州，正值夏末秋初，但见：路上红尘随马足，空中孤雁感人情。

　　却说太祖班师至大梁，文武朝见毕，改大梁为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赏劳诸军于崇元殿，君臣尽欢而散。数日，边报青州节度使李重进造反。太祖谓群臣道："朕以潞州方宁，而青州又反，还用发兵征讨。"马全义进道："李重进周之亲臣，彼见陛下取潞州而回，心生疑惧，致有是谋，若即发兵讨之，非吊民之意也。当以诏书慰之，以安其心。如仍违逆圣旨，讨之，则有词矣。"太祖然其议，即遣内臣陈思诲赍赐铁券，以安其心。

　　思诲领朝命，径赴青州，来见重进，授以铁券，具道太祖优待之意。重进拜受，款待思诲于别馆。心下犹豫，与幕宾曹英议道："吾以周室懿亲，宋君今虽优待于我，恐终不保。今将决意造反，君以为可乎？"英道："令公此举，关系亦大。青州控弦之众，不满一万，何以当中国之盛？依小人之见，只宜保守本境，见机而动可也。"重进未及应，牙将向美、湛敬二人进前道："吾知中国兵马虽众，各分散藩镇，汴京空虚。若肯结连南唐，同举义兵，旌旗一指，直抵汴京，成功亦不难矣。令公何用持疑乎？"重进然其言，遂拘了思诲，一而遣人求援于南唐，仍分遣诸将治兵整伍，不在话下。

　　却说南唐王正与文武议论新天子即位之事，忽报青州李重进遣人赍书来到，唐主令召入，接进其书，当廷拆开，书曰：青州节度使李重进再拜书奉南唐王麾下；重进周室之至亲，藩镇之旧臣，世受先帝深恩，不忍背负。今将举兵入汴，恐势不赡，乞国主援助一旅之师，先声齐进，扬罪致讨。若使侥幸成功，则重进供手听命，还爵朝廷，少效臣职之万一。宁敢以穷兵妄为哉？惟国主垂亮焉。

　　唐王得书，以示群臣。宋齐丘道："重进此举，是飞蛾扑烛。惹火自烧其身也。近有李筠，亦借北汉之兵，与宋抗敌。泽州一战，兵丧殆尽，身亦不保。太祖围攻城下，守节迎降。不一月，平定潞州。整辔而还，北汉不敢正视。主公若许其请，定遭所累。莫如将此书送入中国，太祖知之，必厚待予主公，而致讨于重进。此保邦万全之计也。"唐王然其言，即遣人以重进来书，赴汴京奏知。

　　太祖得书，大怒道："无端匹夫要来侮朕邪！"遂遣石守信为监军，高怀德为前锋，亲帅兵二万，前讨重进。匡义奏道："陛下方平潞州而回，此行只须遣大将征之，何必再劳圣躬乎？"太祖道："朕若不行，则费师日久。今亲征，使诸将用命，敌人一鼓可擒矣！"即日大军发，汴京迤逦望青州进发，至广陵城下营。

　　太祖谓石守信道："李重进善战之将，今据广陵，将有老我师之意。汝领兵抵北津关，若得此关，则重进之兵，自胆落也！"守信领命，整肃队伍，从扬州来取北津关。守关将向美听得宋兵来到，领兵东行十里，与守信对阵。向美出马大叫："宋将可速退兵，各守本土，不然，自取杀戮耳！"守信大怒曰："逆贼敢此猖狂！"骤马横刀，来取向美。战未数合，向美力不敌，大败而走。守信乘势追之，后军鼓噪而进。向美不敢入关，走投广陵城去了。守信遂奔其关，遣入飞报太祖。太祖大喜，下令亟进兵围攻广陵。

　　重进见向美败回，大惊道："粮食皆聚此关，今被宋军夺取，吾众何所仰望？"欲斩向美。谌敬道："敌人临城，虽斩之，亦无益于事。令公再以卑词厚礼，求援于南唐，若得他来，或可退敌。"重进道："徒费词说，彼必不肯出兵，今与诸公只得死守。"曹英道："令公至此，守欲为谁？不如投降，以免遭戮耳！"重进不听。时太祖亲督诸将，日夜攻击，城中危殆。重进知不自免，召曹英、谌敬等，谓之曰："吾周之守臣，当以死报，今将举族赴火而死，汝等宜自求生路。"言罢，曹英等掩面不忍视。重进登楼上，令家人举火，并妻子俱投火中焚死。

　　报主一心成劲敌，势离兵丧亦堪葬。

　　非干垓下无雄略，只为当时王气新。

　　重进部下已开了城门，高怀德部兵先入，擒住向美、谌敬、曹英等二十余人。太祖进城，救灭府中火，众军押过向美等来见，太祖道："都是此一班逆党，赞重进造反！"喝令尽诛之。单留曹英一人而已。太祖问思诲何在，左右报道："大军未入城之时，已被乱军所杀。"太祖究其为首者斩了，授韩永寿为团练使，镇领青州，即日班师还京，时冬十二月也。

　　太祖车驾既回大梁，群臣朝见毕。太祖因谓宰相道："翰林院乃深严之地，当使有儒处之。"范质前对道："窦仪为人清介重厚，先尝自翰林，今迁徙端明殿学士。"太祖道："非此人不可。"即日，复召为翰林学士。仪谢恩而退。

　　建隆二年夏六月杜太后得疾已重，太祖侍寝，左右不离。后召赵普入受遗命，谓太祖道："汝知所以得天下乎？"太祖道："诚出祖考及太后积庆也！"后道："不然，正由周世宗使幼儿主天下，故汝得享此。汝万岁后，当传位与光义，光义传光美，光美传德昭，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也。"太祖泣道："敢不如教！"后又顾谓赵普道："尔同记吾言，不可忘也！"普受命，就于榻前为约誓。书毕于纸尾写道："臣赵普记太祖命，藏之金匮，谨密宫人掌之。"至是后殂。按光义、光美太祖之弟，德昭太祖子也。太祖以太后之逝，哀伤过制，群臣皆进劝说，太祖心乃安下，命中官奉太后灵柩于安陵。自是边境稍宁，太祖日与群臣讲论治道。

　　一日谓赵普道："天下自唐李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几易，八姓十二君谓：

　　梁太祖唐庄宗唐明宗李潞王晋高祖汉高祖周太祖柴世宗梁均王汉隐帝晋出帝周恭帝共八姓一十二君也。僭窃相踵，斗战不息，生民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建国家长久之计，其道何如？普对道："陛下之言及此，天地人神之福也。此无别故，皆由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今欲治之宜，稍夺其权，制其钱谷，壮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太祖以赵普之论，与郑恩遗言暗合，乃道："今方镇之臣，皆朕故人也。彼等必不叛，卿何忧之深耶？"普道："臣亦不忧其叛，熟观此数人者，皆非有统御之才，恐不能制伏其下，则军伍之中，一时作祸者，彼临时亦不得自由耳！"太祖然其言。

　　普既退，次日，太祖晚朝，命有司官设宴于便殿，与石守信、张光远、高怀德等欢饮。酒至半酣。太祖屏退供侍左右，谓众臣曰："朕非汝等不至此，然天子亦大艰难，不及为节度使之乐，朕终夜未尝安枕也。居此帝位者，谁不欲为之！"守信等离坐，顿首道："陛下何如出此言？今天命已定，谁敢有异心？"太祖道："卿等固无此心，争奈部下要图富贵何？一旦有将黄袍加汝身，虽欲不为，其可得乎？"守信等泣谢道："臣等愚不及此，乞陛下哀矜，指示可生之途。"太祖道："人生如白驹之过隙，所以好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银，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卿等何不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择便好田宅买之，为子孙立永远不可动之业；多买歌儿舞女，日夕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朕且与卿等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守信等皆谢道："陛下念臣等至此，所谓生死而骨肉也！"是夕，君臣各散。明日，张光远等皆称疾，乞罢典兵。太祖大悦，以张光远、高怀德为归德节度使，王审琦、周霸为忠正节度使，史圭、张令铎为镇宁节度使，张光翰为江宁节度使，赵彦徽为武信节度使，皆罢宿卫，赐赏甚厚。诸将即日陛辞，出领藩镇不提。惟有石守信居职如故，其实兵权不在也。后人咏史诗曰：

　　天下纷纷几不同，君臣相济亦奇逢。

　　谁知杯酒诚良策，弭衅辞权一语中。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