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音见吴船逼近,用弩箭连排射去,吴船有进无退,十分骇然,即命雍洛泅水前去探看情形。少对回报,吴船上都是草苇扎成人形,前后八人推桨,都用极厚挡牌遮身。陈音知道吴人必然另有诡计,即使飞报全营,切勿乱动,恐中奸计。果然左面又是照样发喊而来,卫英、曹渊两人镇定,不许军士乱动。闹了两个更次,吴人见越军不动,料知觑破奸计,各处伏兵,全行撤回。若不是陈音仔细,险为吴人所算。
到了次日,吴营全无影响。赵平哨探回来,说道:“吴营此时,四面悬起粗竹排、软皮障,意在死守。”越王听了,带了众将前去探看,果然遮护得严密。众人看了,束手无策。越王道:“我兵越境而来,利在速战,似此死拒,何能久持?”众将默然,正在眺望,忽见竹排皮障一齐卸下,吴营中一声鼓角,箭如飞蝗般射来。越王急命回船,俟船离远,顷刻之间,竹排皮障,一齐支起。众人见了,不由不目瞪口呆,无法可设,闷闷回营。
陈音转到自己船上,暗想道:似此死拒,国耻何日能雪?大仇何日能伸?
无奈他这样布置,破他不得。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半夜。忽然醒悟道:他既能一时卸下,一时支起,必然有个总机关。只要把他的总机关坏了,捽然以兵乘之,吴可破矣。我不免趁此夜深,泅水前去,探看一遭。若是寻着他的总机关,就好设法。想到这里,片刻也不安枕,立时翻身下床,取了水靠穿好,带了牛耳尖刀,连雍洛也不通知,悄悄泅下水去。到了吴营,冒出头来,见四围遮得严谨,更拆分明,营内情形,一毫不能望见。便泅入水去,直到中营,从空隙里伸头探望。见四面都是细铁链牵连不断,分成前中后三处。把眼光顺着铁链寻去,果然一齐总归在一处,上用巨石镇压。约计此石,不下千斤。心中一想,是了,只要把此石推下,全船的铁链一松,竹排牛障,便都御下。把那块巨石细细审视一会,定了主意,又到前后两营看过,一般如此,悄悄入水,泅回本船。
天已发晓,略睡片时,便去参见越王,说了昨夜所探之事。又道:“臣愿前往,推落巨石。大王调齐大兵,四面等候,排障一落,弩箭当先,大兵随进,破吴兵如摧枯拉朽耳。”越王道:“此行太险,既是全营排障,系在一处,必派健将把守。稍有差池,何堪设想?况且千余斤的巨石,如何容易推得它动?此计太险,容再思别计。”陈音道:“大王受吴大厚,臣痛心切齿,至今十余年。今幸军威已振,吴国指日可灭,若同他死拒;万一军心一隳,大王十余年的卧薪尝胆,在为着何来?臣等十余年的茹苦含辛,寝食不安,又为着何来?臣愿舍死前去,以求一效,但得国耻尽雪,大仇克报,臣虽死九泉,目亦瞑矣!”此时,范蠡、文种侍坐左右,见陈音如此激烈,甚是赞叹,齐劝越王照着陈音之议行事。越王见陈音矢死报国,点头道:“但愿功成,越国与卿共之。万一不测,卿之妻子,寡人当善觑之。”陈音叩头称谢。范蠡、文种会齐诸稽郢、卫英,调兵准备不提。
陈音回在本船,方与雍洛说知此事,就叫雍洛督率弩队,当先冲杀。雍洛听得呆了一晌道:“大哥一人前去,未免太险,此事还当斟酌。”陈音道:“吾志已决,不用多言。大丈夫死得其所,虽死犹生,你只去准备便了。”
雍洛只得快快而去,准备一切。
是夜二更以后,陈音穿上水靠,腰间带了牛耳尖刀,照会了众人,泅水而去,一直泅到中营,洑在水面,一听人声未静,伏着不动。等至三更,方无声响,陈音冒出水面,在船隙里冒出头来,轻轻扒去船上。四面张望,见军士都和衣睡倒,但闻四面摇铃唱号之声,悄悄走到总机处。不暇端详,用尽平生之力,迸着一口气,使劲把巨石一推,嘣咙一声,巨石坠落船板,果然中营排障一齐落下。这一声响,早惊动守中营总机的西门巢,蓦然惊醒,翻身跳起,跑到总机处。陈音刚待转身,西门巢挥起铜鞭,劈面打下。陈音用手接着,两个死劲相夺。此刻雍洛早已督率弩队,风雨般射进吴营,赵平、卫英大队跟进,逢人乱砍。西门巢心中着急,飞起一脚,直中陈音小腹。陈音哎呀一声,松了手中的鞭,一筋斗翻下水去。雍洛看在眼里,让卫英等与吴将厮杀,自己跳下水去,寻着陈音,负在背上,洑回陈音本船,放下睡倒。
陈音摇了摇头,口一张,哇的一声,鲜血长淌。原是推石之时,用劲已过,又与西门巢夺鞭,力气更用尽了,被西门巢踢伤小腹,故尔鲜血长淌,吐了一地。雍洛心中难过,滴下泪来。陈音吐了血,面黄气弱,双眼紧闭,躺了下去。远远听得战鼓如雷,陈音微微睁眼,用手挥雍洛去助故。雍洛正在伤心,不懂其意。陈音发急,喘了两喘,挣了一口气,大声道:“你去助战罢。”
说了这一句,仍然倒下发喘。雍洛急叫服侍陈音的人,一面报与越王,一面报与陈继志。雍洛守着,哪里肯离寸步?片刻,陈继志飞掉而来,跑到跟前,见父亲如此模样,不禁放声大哭。倒把陈音惊醒,睁眼见是继志,微微点了两点头,便用手挥继志出去。继志号啕不止。接着,越王已遣军医来诊视。
正在用手诊脉,只听陈音狂叫道:“继志吾儿,休忘了国耻!”喉间一响,却已死了,鸣呼哀哉!继志、雍洛跪在床前,抚尸大哭,直哭得死而复生。
军医也叹气流泪一会,转去复命。
此时众将都出战去了,只有卫茜守营,得了信,飞奔而来,见了也是呼天抢地,哭个不休。约有一个更次,方才止哭,同雍洛极力劝解继志。继志止了哭,雍洛把西门巢踢伤的情形说了。陈继志咬牙切齿,哭道:“不把西门巢那贼碎尸万段,怎泄此恨?”听外面鼓犹厉,知道还在相持,便叫人取银枪来,头盔不戴,脱了锦袍金甲,只穿短衣,便叫军士驾只小船去寻西门巢。卫茜立起身道:“我同继志弟去。”雍洛叫人看守尸身,便与陈继志驾船,放箭般向吴营冲去。
此时吴国中营已破,前后两营都杀得纷纷大乱。一班越将耀武扬威,四面冲杀。事有凑巧,西门巢正同王子地、皇吉、被诚保着吴王,尽力冲突。
继志却认不得西门巢,雍洛见了,指告陈继志。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挺着枪凑进前去,也不言语,牙齿咬得咕咕有声,耍的一枪,向西门巢心窝挑去。西门巢舞鞭相敌,陈继志一枝枪神出鬼没,又加恨深力猛,趁空一枪,敲开铜鞭,顺手一绞,枪锋已到西门巢的咽喉,直透颈后,跌倒在船。陈继志丢了枪,跳过船去,拔剑割了首级。不防皇吉见西门巢失手,抢向前来,一矛对陈继志顶心戳去。幸得卫茜眼快,跃步过船,一剑将皇吉长矛削成两段。皇吉吃了一惊,正想逃走,卫茜逼上,一剑横腰挥去,杀了皇吉。雍洛驾了船,三人一同回营。吴王乘乱逃去。
越王大胜回营,急到陈音本船。陈继志哭着跪接,越王也禁不住两泪滔滔,把陈继志扶起。雍洛把陈继志杀了西门巢取头回来的话奏知,越王叹道:“父子忠孝如此,孤之幸也。”随即命人铺设祭坛,以上大夫服制殓之。陈继志谢恩后,把西门巢之头设祭,哭奠尽哀。越王命陈继志扶柩还都,陈继志叩头道:“臣父死时,以国耻为瞩。今吴国未灭,这行归柩,非先臣之志也。”越王叹息道:“陈音忠勇性成,舍身报国,寡人不灭吴,无以对陈音也。”即准陈继志戴孝从征。欲加陈继志官职,陈继志叩头泣道:“父骨未寒,滥邀封赏,臣窃耻之。”越王叹道:“有子如此,陈音不死矣!”后来陈音葬于山阴,在山阴西南四里,至今呼为陈音山,此是后话。
且说吴王败回吴都,好生忧闷,连日调集车徒,婴城固守,旦夕同西施饮酒取乐。过了数日,越王大军已到,将吴都紧紧围困,鼓角之声不绝。吴王登城瞭望,见越军雄壮整齐,甚是胆寒。诸无忌、季楚道:“臣受大王厚恩,今日兵临城下,愿出城决一死战,替大王分忧。”吴王尚未开言,王子地道:“二位将军出战,臣愿前去掠阵。”吴王没了主意,只得点头应允。
三将结束齐备,诸季二将在前,王子地在后,一同领兵,开城而出。越军略退,让出战场。胥弥、蒙杰接着厮杀,诸无忌仗着莫邪剑,季楚仗着二钩,连伤越将,不是削断军器,就是刺伤人马。卫茜听知,同卫英出战。卫茜舞着盘螭剑,卫英仗着青梭剑,卫茜敌诸无忌,卫英敌季楚。吴军是王子地掠阵,越军是陈继志掠阵。先说卫茜与诸无忌战了二十余合,两把宝剑如神龙搅海,飞虹亘天,光芒起落,两阵看的人眼都花了。诸无忌恃着勇力,卫茜得自仙传,战至深际,卫茜把剑锋向莫邪剑口一挫,只听当的一声,莫邪剑向空飞去,一道白光,瞥然而没。此剑直到六百余年之后,晋朝留吴张华丞相,见斗牛之间有紫气,闻雷焕妙达象纬,召而问之。焕曰:“此宝剑之精,在豫章丰城。”张华即补雷焕为丰城令,焕既到县,掘狱屋基,得一石函,长逾六尺,广三尺,开视之,内有双剑。以南昌西山之土拭之,光芒艳发。以一剑送华,留一剑自佩之。华报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尚有莫邪,何为不至?虽然,神物终当合耳。”其后焕同华过延平津,剑由鞘中跃出入水,急使人入水求之,惟见两龙张鬣相向,五色炳耀,使人恐惧而退。
以后二剑更不出现,想神物终归天上矣。今丰城有剑池,池前石函,土瘗其半,俗称石门,即雷焕得剑处也。诸无忌见莫邪飞去,心中吃惊,抬头张望,被卫茜一剑斩于阵前,便来助卫英。
卫英正与季楚杀得难分难解,一个青气一条,上下纵横旋不定;一个白光两道,屈伸交互势难当。卫茜把盘螭剑划入白光中,只听嘎然一声,吴鸿、扈稽两钩斩为四段,便成废物。季楚张皇失措,被卫英一剑劈头剁去,季楚丧命。陈继志指挥军士,一拥上前,杀得吴兵如破瓜切菜一般。王子地急来相救,被陈继志一枪挑于车下。吴兵逃走者不到一半,败兵入城。
吴王闻知三将阵亡,又失了两般神物,叹道:“孤屡被围困,赖以逃脱者,均赖此两般神物。一旦丧失,孤不免矣。”此时骁将只剩王孙骆一人,其余被诚等将,谅来都非越将之敌,惊急万分,手足无措。越军连日攻打,范蠡,文种欲毁胥门而入。夜间望见吴南城上有伍子胥之头,巨若车轮,目如冈电,须发怒张,光射十里。越国将士,莫不惧怕,暂且屯兵。到了夜半,暴风疾雨,从南门而起,雷电交加,飞沙扬石,疾于弓弩,越兵遭者辄伤。
范蠡、文种情急,一齐肉袒冒雨,遥望南门叩头谢罪。好一会,风雨方止。
是夜范蠡、文种二人,一同梦见子胥白马素车而来,衣冠甚伟,严如生时,开言道:“吾前知越兵必来,故求置吾头于城楼之上,以观汝之入吴。不忍越兵从吾头上而过,故为风雨以阻汝军。然越之火吴,天也,吾安能止哉?汝等可从东门进兵,我当为汝开道,贯城以通汝路。”二人次日告于越王,使士卒开渠。自南而东,将及蛇匠二门之间,忽然太湖水发,自胥门汹涌而入,波涛冲击,竟将城墙荡开一大穴。有鱄无数,逐涛而入。范蠡道:“此子胥为我开道也!”遂大驱军士入城。夫差闻之,大惊失色,又听伯嚭已经降越,慨然曰:“孤恨不手刃此贼,以泄子胥之冤,出我胸中之气!”时越兵已逼近吴宫,吴王不及携带西施,只带了王孙骆及其三子,乘乱逃出,奔于阳山。昼夜奔驰,腹饿口渴,双眼昏花,不能行动。越王领了一队大军,跟踪而至,围之数重。
吴王写了一封书,系于箭头,射入越军。越军拾得,呈与范文二人观看。
词曰:“吾闻狡兔死而良犬烹,敌国破而谋臣亡。大夫何不存吴一线,以自为余地?”文种作书答之曰:“吴有大过六:戮忠臣伍子胥,一也;以直言杀公孙,二也;伯嚭残佞而相信任,三也;齐晋无罪,屡伐其国,四也;吴越同壤,频相侵伐,五也;越亲戕吴之前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患,六也。有此六大过,欲兔于亡,其可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今天以吴赐越,越其敢违天之命乎?”吴王得书,读至第六款大过,垂泪而言曰:“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王孙骆道:“臣请见越王而哀恳之。”吴王道:“寡人不愿得国,若许为附庸,世世事越,于愿足矣。”王孙骆到了越营,范蠡,文种拒之营外,不许入内,王孙骆涕位而去。越王远远望见,心中恻然,使人谓吴王道:“寡人念昔日之情,置君于甬东,给夫妇五百家,以终王之世。”吴王对使流涕而言曰:“君王幸赦吴,吴亦君之外府也。若废社稷,覆宗庙,而以五百家为臣,孤老矣,不能从编氓之列,孤有死耳。”
越使者回宫,吴王虽是这般说,却不肯自裁。越王对范蠡、文种道:“二卿何不执而诛之?”范蠡道:“人臣不敢加诛于君,愿大王自为之。天诛当行,不可久稽。”越王乃仗步光之剑,立于军前,使人告吴王道:“世无万岁之君,总之一死,何必使吾军士加刃于王耶?”吴王听了,叹息数声,四顾而望,泫然涕泣道:“孤不听忠言,屈杀伍子胥、公孙,至有今日。孤死晚矣!”顾左右道:“假使死而有知,孤有何面目见子胥、公孙于地下耶?孤死可用重罗三幅,以掩吾面。”说罢,拔剑自刎而亡。王孙骆解下身上所穿之衣,以覆吴王之面,即以组带自缢于旁。越王命以侯礼葬于阳山,使军土每人负土一篓,须臾咸成一大冢,流吴王第三子于龙尾山。正是:卧薪尝胆君须霸,信佞诛忠国必亡。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