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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虎溪笑迹

  释家之有高僧,犹儒家之有才子也。才子虽修齐诚正工夫,到不得圣贤地位,然不朽文章,亦名教之所重。高僧的学问虽不及佛菩萨之神通,然戒律精严,性情灵慧,亦鬼神之所钦,高人之所敬。行为佛法增光,坐为湖山生色,有不可埋没者也。惟其品第相因,故才子与高僧,往往两相契慕。虎溪一笑,有自来也。

  你道这笑迹,是怎生样留的?原来西湖南山中,有一龙井寺,本名龙泓,其来久矣。在孙吴的赤乌年中,葛稚川在葛岭炼丹,便按方位,选灵秀,到此龙井中来取水。盖因此地的林抛幽古,山麓深沉,满山空翠之色,泠泠欲滴;而石涧流泉,淙淙然不舍昼夜。闲花寂草,铺满深山;鸟韵樵歌,响答林谷。境界已自不凡,又相传井中有龙居焉,故大旱,居民祷雨,每到此拜求,多有灵验。一向也有僧人栖止,然无道德,无才能,不能为湖山开出生面。直到宋朝嘉祐年间,方来了一位高僧法名元净。后来神宗皇帝喜其讲解精微,又赐号辨才。他是临安於潜人,曾受戒于天竺的慈云法师,故学行精进;每每行住坐卧之处,都有舍利子流将出来;左肩肉上又现出袈裟文八十一条,后直到八十一岁方才坐化。他到了湖上,四山捡选,要寻个幽胜之地,以为栖息。湖曲则厌繁华,五云又嫌孤寂,直上风篁岭,寻到龙井,见其山灵水活,朝夕可亲,径路逶迤,又不阻绝,方才茸旧增新,创成一个丛林,住在里面。

  从来说“人杰地灵”,这龙井寺自有了辨才住锡,只觉得一日兴头似一日。这是为何?盖因辨才的道行精严,又能持楞严秘密神咒,为人治病立愈,故有人尊敬他,不啻活佛,而辨才却只以学者自居,有才名之人来相访,便无不接见,恐怕当面失了高人。争奈龙井路虽不甚远,而山高路峻,往还者虽说有人,毕竟稀少。此时天竺自慈云法师归西之后,遂无高僧主持,便觉冷冷落落,不甚兴头。太守沈文通见了,甚不过意,因对众说道:“天竺乃观世音菩萨的丛林,观世音菩萨之教,是以声音宣扬佛力,却不是禅和子习静之处。吾闻龙井寺的辨才和尚,大有灵慧之才,若请得他来为天竺之主,宣场教力,便自然要兴头一番。”众人听了,皆以为然。沈太守见人情乐从,不胜欢喜,便做了一通请启,到龙井来敦请辨才法师出山,为天竺之主。正是:

  佛法何尝择地兴,名山往往得高僧。

  移将龙井菩提妙,来作三天竺上乘。

  那时辨才的初意,也不肯舍了龙井之静,而就天竺之喧,只因却不过沈太守的面皮,只得应承来了。不期一到了天竺,人皆久慕其名,来学道的,来求讲的,纷纷不一。辨才虚心好道,又怕失了高人,凡来相访的,无不殷勤接见,与他论法谈禅,所以来的人多向往。况又能为人治疾,就是三五年不能痊可的病,只要他在佛前至诚忏悔已往之愆,消除未来之过,拜毕,辨才便取净瓶中杨柳枝水洒地,结坛跏趺而坐,面前置净水一碗,朗诵楞严神咒三遍,再将杨柳枝上水,滴于病人手心内,叫病人饮了,随你千般病症,顷刻就好;任你一二十年宿疾,医士药不能奏效的,一遇辨才,便无不好之理。偶然出到秀州楞严寺里,适有嘉兴县令陶彖,止生一子,名凤官,年方十八。来任不上一年,忽染一奇症,犹如“还魂记”中说的,“似笑如啼,有影无形”,却是一个邪神野鬼牵缠;忽哭忽笑,忽起忽拜,谜言谜语,呢呢念念,饮食都废,骨瘦如柴。父母见他如此光景,不胜惊惶,广延医药,有的说是痰迷心窍,吃了许多半夏、竹茹、贝母,消痰之药,也不见效。有的说是心神恍惚,吃了许多琥珀、硃砂、牛黄、镇心之丸,绝不相干。父母见此光景心慌,只得求神祈祷。

  原来嘉兴最信的是师巫,听得县里要祈祷,便来了八个,这干人口里专会放屁,敲锣击鼓,跳起神来,骗猪头三牲吃;哩哩罗罗,请起几位伤司五路,唱了几个祝赞山歌,假说:“我是金元七总管下降。”一个道:“我是张六五相宋老相公是也。”不过是饮食若流,做个饱食饱餐的饿鬼一通,有甚效验?再访得城隍庙有个贾道士法高。真是:降妖的天蓬元帅,捉鬼的六甲天丁。

  请了这贾道士来衙,登坛设醮,穿戴起星冠羽衣,焚了信香,念了净心神咒;右手拿了七星降妖宝剑,左手用五雷诀捏着法水;踏罡步斗,喷了几口法水,用天篷尺在桌上拍一拍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神鬼惊!”又拍一拍道:“开天门,闭地户;留人门,塞鬼路;穿鬼心,破鬼肚。”念过了金光咒,又念净天地咒,念完,烧起符来,遣将捉邪。又念北方真武荡魔神咒。谁想那妖鬼就附在凤官身上,走到坛前,与这道士福了两福道:“师父,俺与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如何念咒遣我?我与陶公子宿世夫妻,乃五百年结就的。随你念咒书符,也禁我不得。”道士见精怪不怕他,他却有些慌了,连忙把令牌在桌上,门门门门,一片价敲得发喊道:都天大雷公,霹雳震虚空。神兵千万万,来降此坛中。敢有逆令者,雷令敕不容。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又烧符召请庞、刘、荀、毕、邓、辛、张、王、马、赵、温、关十二天君。那妖怪在侧边,见道士做把戏,呵呵大笑道:“自己心上的魔,尚且不曾除,要除谁的魔,俺与你同是一魔,若以魔除魔,岂有此理!”说罢,竟自走入房中去了。道士无可奈何,老大扫兴,只得收拾法器剑印告回。

  陶县令见这妖精神通广大,心中愈慌,恰好辨才法师来到秀州,陶县令素闻其名,就往请法师,救拔儿子性命。辨才问这妖精是怎生起的,陶县令道:“小儿始初得病的时节,见一个少年女子,从外而来,道:‘我与你夫妻,五百年来结下的缘分,休得相弃。俱是芳年,好生受用。’遂与小儿调笑欢呼,同走到一水边,这女子赠诗一首道:

  生为木卯人,死作幽独鬼。

  泉门长夜开,衾帏待君至。

  自此之后,便源源而来,如今又说道:仲冬之月,二七之间,月盈之夕,车马来迎。

  今去仲冬十五之期,已不多几日了,随你法官都治他不得,特来拜请吾师救度。”辨才法师允其请,即便迎到衙中。法师教除地为坛,上悬一幅大士像,取柳枝洒水于地,一面宣大佛顶首楞严秘密神咒,三绕坛而去。是夜,那妖竟不到凤官房里来。凤官但见坛前都是长身金甲的神将,手执刀斧剑戟,重重围绕,遂得安寝。

  次日,辨才又来坛前,结跏趺坐,密密宣咒,教四大天王速擒妖物来。

  那四天王有通天的手段,专降的是恶魔凶怪,得了法旨,就像抓小鸡儿的,一把抓将过来,摔在坛前地下,这妖怪怎生模样?但见:

  淡淡梨花白面,轻轻杨柳纤腰。朱唇一点晕红娇,好个青春年少。

  绿鬓照开明月,玉笋微露轻绡。盈盈十五女儿娇,嫁与潘郎正好。 右调《西江月》

  法师见了,问道:“汝居何地而来此?”那女妖娇声的答道:会稽之东,下山之阳,是吾之宅,古木苍苍。

  法师又问道:“汝姓甚么?”女妖又答道:吴王山上无人处,几度临风学舞腰。

  法师道:“据你这等说,敢是姓柳么?”女妖道:“便是。”法师道:“你何故在此媚人?”女妖答道:“因与陶公子原有宿世夫妻之分,非敢为媚也。”辨法师大喝道:“汝无始已来,迷已逐物;为物所转,溺于淫邪;流浪千劫,不自解脱;入魔趣中,横生灾害,延及无辜。汝今当知魔即非魔,魔即法界。我今当为汝宣说楞严秘密神咒,汝当谛听。讼既往过愆,返本来清净,党性若迷而不悟,再在此胡缠,吾当令四大王押汝到烈火坑中去,受苦无量。”说罢,女妖惊悟,涕泣叩头道:“承师父说法超度,不复在此贪恋,当别公子去矣。”遂入见凤官道:“妾本与君图百年姻眷,今辨法师佛力无边,神通广大,他说法超度我,我岂可迷而不悟,受烈火坑中之苦乎?今要别子而去,但久与子处,情不能顿舍,愿与子同饮酒一杯,为永别之意。”遂相对痛饮,作诗一首为赠。云:

  仲冬二七是良时,江下无缘与子期。

  今日临岐一杯酒,共君千里永相离。

  遂拂衣而去。自此之后,凤官神气清爽,再无魔难。陶县令感辨才法师有再生之功,厚有所赠,而法师一毫不取。陶县令惟有心感其德而已,遂备盛斋奉款,以船送归天竺。其时因在嘉兴遣了柳妖,并陶公子的病立时脱体,故一时僧俗人等,来见者不计其数。遂致天竺境中,凿山筑室,不过三年,竟成了一个闹热场。辨才法师此时深以为繁,恐误静中之功,遂决意辞了大众,仍归于龙井寺,此时沈太守已经去任,无人留他,故得自由。

  辨法师到了龙井,见天竺朝夕与人往还,并不曾遇一出类高人,雄谈快论,开益心胸,故此交接之念,也就淡了。便有个藏修之意,不欲与人应酬。然湖上到龙井,路有二十余里之远,又不好全行拒绝来人,因立一个清规条约道:山僧老矣,精神衰惫,不能趋承。谨以二则预告:殿上闲谈,最久不过三炷香。山门送容,最远不过虎溪。垂顾大人,伏乞相谅。

  山僧元静叩白又造了一间远心庵,以为自家取静之地,本寺侍者因称他为“远公”。凡是与他来往的缙绅士夫,知他迎送之劳,因尊他敬他,却也都不坏他的规矩。如此年余甚是相安。

  原来这龙井寺前,有一条小桥,桥下便是龙井的水,流出成溪。因溪中有一块巨石,形类于虎,故就叫做“虎溪”,以配“龙井”之意。溪上这条桥,因而遂叫做虎溪桥。过了桥去,就是逶逶迤迤的一带长岭,岭傍俱是修竹在上,丛筱在下,风韵凄清,大有林壑之趣,故取名叫做风篁岭。岭上有石一块,高可丈许,青润玲珑,巧若镂刻,名曰“一片云”。远公未立清规之前,常常借送客而盘桓其间,偶题云:兴来临水敲残月,谈罢吟风倚片云。

  今因立了清规,便只以虎溪桥为界,一向倒也习成规矩:但走到桥边,脚早住了。

  不期一日,苏东坡学士谪到临安来做太守,闻知辨才之名,公事一暇,即命驾往龙井寺来访他。管事僧接着,知他是本府太守,恐怕远公不肯迎送,以致得罪,因先跪禀道:“本寺老僧,不迎不送的清规行已数年;今不便顿改,须求相公宽恕。”东坡道:“我来访和尚,是访他的道行,谁访他的迎送?”一面说,一面就走到方丈里来。

  此时辨才早已接住,相见过,才坐下,东坡便问道:“闻知和尚戒律精严,不知戒的是些甚么?律文是那几条?”辨才应声答道:“戒只是戒心之一件,律 只是律心之一条,那里更有几件几条?”东坡道:“活泼泼一个心,受此戒律,不几死乎?”辨才道:“死而后活,方才超凡入圣。”东坡听了,不禁点头赞羡道:“辨师妙论入微,令人敬服。”二人遂促膝而谈,遂谈到快心处,彼此依依不舍,恨相见之晚,因而留宿。

  到了次日,辨才又引东坡到潮音堂、神运石、涤心沼、方圆庵、寂室、照阁、闲堂、讷斋各处游赏。每到一处,不是题诗,便是作偈。二人你称我扬,甚是投机。吃过午斋,衙役整轿催归,东坡知留不住,方才约了后期。辞别出门,辨才相送,也只以为到桥自止,不期二人携手相搀,说到妙处,贪着说话,竟忘其所以,一步一步,只管走去,竟不知要走到那里方住。左右侍者着急了,只得从旁叫道:“远公,远公,送客已过虎溪矣!”辨才听见,忙举头一看,而身子已在风篁岭下矣,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学士误我,学士误我!”东坡见了,也忍不住笑将起来道:“我误远公,不过是戒律。远公今日死心活了,超凡入圣,却又是谁之功?”二人相顾,又笑个不了。众人在旁,亦皆笑倒。远公道:“杜子有云:‘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今日之谓也。”东坡有诗纪云:

  此生暂寄寓,常恐名实浮。

  我比陶令愧,师为远公优。

  送我过虎溪,溪水常逆流。

  聊使此山人,永记二老游。

  自远公与东坡行后,遂作亭岭上,名曰“过溪亭”。而西湖之龙井,有此笑迹,遂为后人美谈。正是:

  高僧纵是高无比,必借文人始得名。

  所以虎溪留一笑,至今千载尚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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