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真草书迹,微须留意。江南谚云:"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承晋、宋余俗,相与事之,故无顿狼狈者。吾幼承门业,加性爱重,所见法书亦多,而玩习功夫颇至,遂不能佳者,良由无分故也。然而此艺不须过精。夫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韦仲将遗戒,深有以也。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惟知其书,翻以能自蔽也。萧子云每叹曰:"吾著《齐书》,勒成一典,文章弘义,自谓可观;唯以笔迹得名,亦异事也。"王褒地胄清华,才学优敏,后虽入关,亦被礼遇。犹以书工,崎岖碑碣之间,辛苦笔砚之役,尝悔恨曰:"假使吾不知书,可不至今日邪?"以此观之,慎勿以书自命。虽然,厮猥之人,以能书拔擢者多矣。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梁氏秘阁散逸以来,吾见二王真草多矣,家中尝得十卷;方知陶隐居、阮交州、萧祭酒诸书,莫不得羲之之体,故是书之渊源。萧晚节所变,乃是右军年少时法也。晋、宋以来,多能书者。故其时俗,递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观,不无俗字,非为大损。至梁天监之间,斯风未变;大同之末,讹替滋生。萧子云改易字体,邵陵王颇行伪字;朝野翕然,以为楷式,画虎不成,多所伤败。至为一字,唯见数点,或妄斟酌,逐便转移。尔后坟籍,略不可看。北朝丧乱之余,书迹鄙陋,加以专辄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为"忧","言反"为"变","不用"为"罢","追来"为"归","更生"为"苏","先人"为"老",如此非一,遍满经传。唯有姚元标工于楷隶,留心小学,后生师之者众。洎于齐末,秘书缮写,贤于往日多矣。江南闾里间有《画书赋》,乃陶隐居弟子杜道士所为;其人未甚识字,轻为轨则,托名贵师,世俗传信,后生颇为所误也。
【译文】楷、草的书法,须稍微留意。江南有谚语说:"一尺长的信函,就是你在千里之外给人看到的面目。"
江南人上承晋、宋流传下来的风气,都信奉这句话,所以没有在仓促间因写字而感到困窘为难的,我从小继承家学,加上生性喜爱书法,所看到的书法范本也多,观赏研习的功夫下得颇深,而书法技艺不高,确实是我没有天分的缘故。但是这门技艺也不必过于精湛。技巧者多劳,智能者多忧,因为字写得好而常被人使唤,更会感到劳累。韦仲将不要子孙学习书法的遗诫,确是有道理的。王羲之是位风流才士,潇洒名人,全国的人都知道他的书法,他反因这一才能而掩盖了他的其他才能。萧子云常常感叹说:"我撰著《齐书》,编成了一部典籍,书中的文采大义,我自以为是可取的。但我只以书法得名,这也是一件怪事啊。"王褒门第高贵,学识渊博,才思敏捷,后来虽然被迫入关,也仍然受到礼遇。但他还是因为工于书法,才在碑碣间受困窘,在笔砚的差使中受辛苦,他曾经悔恨说:"假如我不懂得书法,不会弄到今天这个样子吧!"由此看来,千万不要自命善于书法。虽然是这样,但那些位卑才浅的人,因会书法而得到提拔的也很多。所以说思想主张不同的人,不能与他们同谋共事。梁朝秘阁的图书散逸以后,我看到二王的楷、草墨迹很多,家里还曾藏有十卷,这才知道陶弘景、阮研、萧子云的各种书法,没有不受王羲之书法影响的,所以王羲之的书体是书法的渊源。萧子云晚年书体有所变化,变成了王羲之少年时期的笔法。晋、宋以来,有很多能书法的人。所以当时重视书法的风气,互相传染影响,所有书籍,都用楷书正体,十分可观,虽然其中不是没有俗字,却不算大损伤。到梁朝天监牢间,这种风气还未改变;大同末年,谬误的字体就逐渐产生了。萧子云改换字体,邵陵王使用不规范的字,朝廷内外还一致以他们的字作为楷模,结果是画虎不成反类狗,造成许多弊端。以致写一个字,只看见几个点,或者胡乱增减笔画,随意改换字形。从此以后,文献书籍,相当地不可阅读了。北朝在丧乱之后,字体粗率鄙陋,再加上随意造字,比江南更加拙劣,竟然用"百"、"念"组成"忧"字,用"言"、"反"组成"变"字,用"不"、"用"组成"罢"字,用"追"、"来"组成"归"字,用"更"、"生"组成"苏"字,用"先"、"人"组成"老"子,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个,而是遍于经典之中。只有姚元标擅长楷书和隶书,留心文字训诂,晚辈以他为师的很多。到了齐朝末年,官府里缮写的各类文稿,比过去好多了。江南地区民间有本《画书赋》,是陶弘景的弟子杜道士编写的。这个人不大识字,却轻率地为绘画书法制定准则,还假冒为名师,社会上的人轻易相信和传布,有不少后生被贻误。
【原文】画绘之工,亦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尝有梁元帝手画蝉雀白团扇及马图,亦难及也。武烈太子,偏能写真,坐上宾客,随宜点染,即成数人,以问童孺,皆知姓名矣。萧贲、刘孝先、刘灵,并文学已外,复佳此法。玩阅古今,特可宝爱。若官未通显,每被公私使令,亦为猥役。吴县顾士端出身湘东王国侍郎,后为镇南府刑狱参军,有子曰庭,西朝中书舍人,父子并有琴书之艺,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怀羞恨。彭城刘岳,橐之子也,仕为骠骑府管记、平氏县令,才学快士,而画绝伦。后随武陵王入蜀,下牢之败,遂为陆护军画支江寺壁,与诸工巧杂处。向使三贤都不晓画,直运素业,岂见此耻乎?
【译文】绘画的工巧,也是奇妙的自古以来的名士,多有人擅长这种技艺。我家曾有梁元帝亲手画的蟑雀白团扇和马图,也是一般人难以赶上的。武烈太子特别会画人物,座上的宾客,他随手勾勒描画,就成了几个人像,拿去问小孩,小孩都能把画中人的姓名讲出来。萧贲、刘孝先、刘灵除文学之外,还擅长这种技法。他们从赏玩的古代名画中,知道今天的作品特别值得珍爱。但如果官职没有通达显赫,经常为公家或私人画画,也是一项卑贱的差事。吴县顾士端做过湘东王国侍郎,后来担任镇南府刑狱参军,他的儿子顾庭,是梁朝的中书舍人,父子二人都会弹琴写字,尤其有较高的绘事技艺,常被梁元帝叫去画画,每每感到羞愧和愤恨。彭城刘岳,是刘橐的儿子,担任过骠骑府管记和平氏县令,是位有才学的豪爽之士,绘画水平达到了极点。后来他随同武陵王到了西蜀,当武陵王的军队在下牢失败后,被陆护军遣去画支江寺的壁画,与工匠们混杂在一起。假若以上三位贤人都不懂得绘画,而是专攻儒学,难道会蒙受这种耻辱吗?
【原文】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观德择贤,亦济身之急务也。江南谓世之常射,以为兵射,冠冕儒生,多不习此;别有博射,弱弓长箭,施于准的,揖让升降,以行礼焉。防御寇难,了无所益。乱离之后,此术遂亡。河北文士,率晓兵射,非直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三九宴集,常縻荣赐。虽然,要轻禽,截狡兽,不愿汝辈为之。
【译文】锋利的弓箭,可以威慑天下,前代帝王以此观察人的德行,选择贤才,同时它也是保全自身的紧要事情。江南地区称社会上的习射叫兵射,仕宦之家的读书人,大多不操习它;另有一种博射,用软弓长箭,射在箭垛上,讲究揖让进退,以此表达礼节。但这博射,对抵御敌寇带来的灾难,毫无用处,战乱之后,这种射法便失传了。河北地区的文人,大都懂得兵射,不但能像葛洪那样,一箭便堵御了敌人的追兵;而且在三公九卿出席的宴会上,常常靠它分享到荣誉和赏赐。虽然射箭有如此好处,但是射杀轻捷的飞禽,拦击狡猾的野兽,我却不愿你们去参加。
【原文】卜筮者,圣人之业也;但近世无复佳师,多不能中。古者卜以决疑,今人生疑于卜。何者?守道信谋,欲行一事,卜得恶卦,反令(心式)(心式),此之谓乎!且十中六七,以为上手,粗知大意,又不委曲。凡射奇偶,自然半收,何足赖也。世传云:"解阴阳者,为鬼所嫉,坎壈贫穷,多不称泰。"吾观近古以来,尤精妙者,唯京房、管辂、郭璞耳,皆无官位,多或罹灾,此言令人益信。傥值世网严密,强负此名,便有诖误,亦祸源也。及星文风气,率不劳为之。吾尝学《六壬式》,亦值世间好匠,聚得《龙首》、《金匮》、《玉軨变》、《玉历》十许种书,讨求无验,寻亦悔罢。凡阴阳之术,与天地俱生,亦吉凶德刑,不可不信;但去圣既远,世传术书,皆出流俗,言辞鄙浅,验少妄多。至如反支不行,竟以遇害;归忌寄宿,不免凶终:拘而多忌,亦无益也。
【译文】卜筮,属圣人的事业,近代没有好的卜师,卜筮结果大多不能应验。古人用占卜来解决疑惑,今人却因占卜而产生疑惑。为什么呢?一个恪守道义,相信自己谋略的人,打算干一件事,却卜得一个恶卦,反而忧惧不安,这就是所说的因占卜而产生疑惑的情况吧!况且今人占卜十次,有六七次应验,就把卜筮者看成高手,其实他们只粗知卜术大意,却不了解底蕴。凡是对吉凶祸福都进行占卜,自然只能有一半应验,这种占卜怎能值得信赖呢!社会上流传说:"懂得阴阳术的人,被鬼妒忌,他命途坎坷,穷困潦倒,大多不得平安。"我看近古以来特别精通占卜术的人,只有京房、管辂、郭璞,他们都没有得到官位,且多遭受灾祸,这句话就使人更加相信了。如果碰到世网严密,勉强背上个善于占卜的名声,就会有连累,卜占也是招来祸患的根源。至于靠观察天文气象以预测吉凶的事,你们一概不要去做。我曾学过《六壬式》,也遇到过人世间的高明术士,搜集到《龙首》、《金匮》、《玉軨变》、《玉历》等十多种书,对它们进行过研究探讨,却没有效验,随即就后悔而作罢了。阴阳术,与天地一齐产生,也可昭示吉和凶、恩泽和惩处,不可不相信。但我们距离圣人的时代已经很远,社会上流传的术数书籍,都出自平庸者之手,语言粗鄙肤浅,应验的少,虚妄的多。至于反支日不出行,可有人照样遇害;不宜回家的忌日寄宿在外,可有人还是不免惨死。这说明拘泥这类说法,禁忌多,也是没有好处的。
【原文】算术亦是六艺要事;自古儒士论天道,定律历者,皆学通之。然可以兼明,不可以专业。江南此学殊少,唯范阳祖晅精之,位至南康太守。河北多晓此术。
【译文】算术也是六艺中重要的一项。自古以来的文人,谈论天文,制定律历,都要学习它弄通它。但是只可以附带去掌握,不可以作为专业。江南地区懂得这门学问的人很少,只有范阳的祖晅精通它,此人官至南康太守。河北地区的人大多通晓这门学问。
【原文】医方之事,取妙极难,不劝汝曹以自命也。微解药性,小小和合,居家得以救急,亦为胜事,皇甫谧、殷仲堪则其人也。
【译文】看病施药的事,要达到精妙的地步很难,我不劝你们以此作为追求目标。稍微懂一点药性,能配上一点药方,居家可以此救急,也就是一桩好事了。皇甫谧、殷仲堪就是这样的人。
【原文】《礼》曰:"君子无故不彻琴瑟。"古来名士,多所爱好。洎于梁初,衣冠子孙,不知琴者,号有所阙;大同以末,斯风顿尽。然而此乐愔愔雅致,有深味哉!今世曲解,虽变于古,犹足以畅神情也。唯不可令有称誉,见役勋贵,处之下坐,以取残杯冷炙之辱。戴安道犹遭之,况尔曹乎!
【译文】《礼记》上说:"君子不无故把琴瑟丢掉。"自古以来的名士,大多爱好琴瑟。到了梁朝初年,官宦之家的子孙,不懂得弹琴的,就被看成是一种缺憾。大同末年,这种风气完全消失了。但是这种音乐和悦雅致,有很深的韵味。现在的乐曲,虽然跟古代有不少变化,但仍足以充分抒发情感。只是不可因此而出名,以至被功臣权贵所役使,让你处于下座,遭受吃残菜冷饭的屈辱。连戴安道还受到这样的对待,何况你们呢!
【原文】《家语》曰:"君子不博,为其兼行恶道故也。"《论语》云:"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然则圣人不用博弈为教;但以学者不可常精,有时疲倦,则傥为之,犹胜饱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吴太子以为无益,命韦昭论之;王肃、葛洪、陶侃之徒,不许目观手执,此并勤笃之志也。能尔为佳。古为大博则六箸,小博则二茕,今无晓者。比世所行,一茕十二棋,数术浅短,不足可玩。围棋有手谈、坐隐之目,颇为雅戏;但令人耽愦,废丧实多,不可常也。
【译文】《孔子家语》说:"君子不参加博戏,因为博戏也会使人走上邪道。"《论语》说:"不是有下围棋的游戏吗?玩一玩,比什么都不干好。"尽管如此,圣人是不把博戏和下围棋作为教育内容的。只要读书人不时常专注此道,有时疲倦了,偶尔玩一玩,比吃了饭整天昏睡,或呆呆坐着要好些。至于吴太子认为下围棋无益,命韦昭写文章论述它的害处;王肃、葛洪、陶侃不许自己眼观棋盘,手执棋子,这都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事业勤奋专心。能够这样当然好。古时候,玩大博用六根竹棍,小博用两个骰子,现在已没有人懂得这种玩法了。当今流行的玩法,是用一个骰子和十二个棋子,方法简单浅陋,不值得一玩。围棋有手谈、坐隐等名目,是一种颇为高雅的游戏。但它使人昏乱糊涂,旷废丢失的正事确实太多,不可以常去玩。
【原文】投壶之礼,近世愈精。古者实以小豆,为其矢之跃也。今则唯欲其骁,益多益喜,乃有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之名。其尤妙者,有莲花骁。汝南周(王贵),弘正之子,会稽贺徽,贺革之子,并能一箭四十余骁。贺又尝为小障,置壶其外,隔障投之,无所失也。至邺以来,亦见广宁、兰陵诸王,有此校具,举国遂无投得一骁者。弹棋亦近世雅戏,消愁释愦,时可为之。
【译文】投壶的礼制,到近代更加精妙。古时候,在壶里装上小豆,生怕箭弹出壶外。现在却只希望箭投进去又弹出来,弹出的次数越多越高兴,于是就有了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等名目。其中最妙的,要数莲花骁。汝南人周(王贵),是周弘正的儿子,会稽人贺徽,是贺革的儿子,他俩都能一支箭反弹出来四十余次。贺徽又曾做了一个小屏障,把壶放在屏障外面,隔着屏障投壶,没有不投中的。我到邺城以后,也看见广宁王、兰陵王有这类小屏障,但全国却没有一个能把箭投进去又反弹出来的。弹棋也是近代的一种雅戏,可以消愁解闷,偶尔也可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