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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西安府夫别妻 郃阳县男化女

  举世趋柔媚,凭谁问丈夫。

  狐颜同妾妇,猬骨似侏儒。

  巾帼满缝掖,簪笄盈道鬯。

  莫嗟人异化,寓内尽模糊。

  我常道:人若能持正性,冠笄中有丈夫;人若还无贞志,衣冠中多女子。故如今世上有一种娈童,修眉曼脸,媚骨柔肠,与女争宠,这便是少年中女子。有一种佞人,和言婉气,顺旨承欢,浑身雌骨,这便是男子中妇人。又有一种蹐躬踽步,趋膻附炎,满腔媚想,这便是衿绅中妾媵。何消得裂去衣冠,换作簪袄?何消得脱却须眉,涂上脂粉?世上半已是阴类。但举世习为妖淫,天必定与他一个端兆。尝记宋时宣和间,奸相蔡京、王黼、童贯、高俅等专权窃势,人争趋承。所以当时上天示象,汴京一个女子,年纪四十多岁,忽然两颐痒,一挠挠出一部须来,数日之间,长有数寸。奏闻,圣旨着为女道士,女质袭着男形的征脸。又有一个卖青果男子,忽然肚大似怀媷般,后边就坐蓐,生一小儿,此乃是男人做了女事的先兆。我朝自这干阉奴王振、汪直、刘瑾、与冯保,不雄不雌的,在那边乱政,因有这小人磕头掇脚、搽脂画粉去奉承着他,昔人道的举朝皆妾妇也。上天以炎异示人,此隆庆年间,有李良雨一事。

  这李良雨是个陕西西安府镇安县乐善村住民,自己二十二岁。有个同胞兄弟李良云,年二十岁。两个蚤丧了父母。良云生得身材瑰玮,志气轩昂。良雨生得媚脸明眸,性格和雅;娶一本村韩威的女儿小大姐为妻。两个夫妇呵:男子风流女少年,姻缘天付共嫣然。

  连枝菡萏双双丽,交颈鸳鸯两两妍。这小大姐是个风华女子,李良雨也是个俊逸郎君,且是和睦。做亲一年,生下一个女儿叫名喜姑,才得五个月,出了一身的疹子,没了。他兄弟两个原靠田庄为活,忽一日李良雨对兄弟道:“我想我与你终日弄这些泥块头,纳粮当差,怕水怕旱,也不得财主。我的意思,不若你在家中耕种,我向附近做些生意,倘撰得些,可与你完亲。”良云道:“哥,你我向来只做田庄,不晓得生理,怕不会做。”李良雨道:“本村有个吕达,他年纪只与我相当,到也是个老江湖。我合着他,与他同去。”李良云道:“不是那吕不拣么?他终年做生意,讨不上一个妻子,那见他会撰钱?况且过活得罢了,怎丢着青年嫂嫂,在外边闯?”韩氏便道:“田庄虽没甚大长养,却是忙了三季,也有一季快活,夫妻兄弟聚做一块儿。那做客餐风宿水,孤孤单单,谁来照顾你?还只在家。”那李良雨主意定了,与这吕达合了伙,定要出去,在邻县郃阳县生理,收拾了个把银子本钱。韩氏再三留他不住,临别时再三嘱付,道自己孤单,叫他蚤蚤回家。良雨满口应承,两两分别。

  客路暮烟低,香闺春草齐。

  从今明月夜,两地共凄凄。韩氏送出了门,良云恰送了三五里远,自回家与嫂嫂耕种过活。这边李良雨与吕达,两个一路里带月披星,来至郃阳,寻了一个主人闵子捷店中安下。这李良雨虽是一个农家出身,人儿生得标致,又好假风月。这吕达日在道路,常只因好嫖花哄,所以不做家。两个落店得一两日,李良雨道:“那里有甚好看处,我们同去看一看。”此时吕达在郃阳原有一个旧相与,妓者栾宝儿,心里正要去望他,道:“这厢有几个妓者,我和兄去看一看,何如?”李良雨道:“我们本钱少,经甚嫖?”吕达道:“嫖不嫖由我。我不肯倒身,他怎么要我嫖得?”两个笑了,便去闯寡门,一连闯了几家。为因生人,推道有人接在外边的,或是有客的,或是几个锅边秀在那厢应名的。落后到栾家,恰值栾宝儿送客,在门首见了吕达,道:“我在这里想你,你来了么。”两边坐下,问了李良雨姓,吃了一杯茶。吕达与这栾宝儿两个说说笑笑,打一拳,骂一句,便缠住不就肯走起身。李良雨也插插趣儿。鬼混半晌,吕达怕李良雨说他一到便嫖,假起身道:“我改日来望罢。”那栾宝道:“我正待作东,与你接风。”吕达道:“怎么要姐姐接风?我作东,就请我李朋友。”李良雨叫声不好叨扰,要起身,吕达道:“李兄,你去便不溜亮了。”栾宝儿一面邀入房里,里面叫道:“请心官来。”是他妹子栾心儿,出来相见,人材不下栾宝儿,却又风流活动。

  冶态流云舞雪,欲语鹦声鹂舌。

  能牵浪子肝肠,惯倒郭家金穴。便坐在李良雨身边,温温存存,只顾来招惹良雨。半酣,良雨假起身,吕达道:“宝哥特寻心哥来陪你,怎舍得去?”良雨道:“下处无人。”吕达道:“这是主人干系,何妨?”两个都歇在栾家。次日就是李良雨回作东,一缠便也缠上两三日。

  不期李良雨周身发起寒热来,小肚下连着腿起上似馒头两个大毒。吕达知是便毒了,道:“这两个一齐生,出脓出血,怎好?”连吃上些清凉败毒的药,遏得住。不上半月,只见遍身发瘰,起上一身广疮。客店众人知觉,也就安不得身,租房在别处居住。只有吕达道:“我是生过的,不妨。”日逐服侍他。李良雨急于要好,听了一个郎中,用了些轻粉等药,可也得一时光鲜。谁想他遏得蚤,毒毕竟要攻出来,作了蛀梗,一节节儿烂将下去,好不奇疼。吕达道:“这是我不该留兄在娼家,致有此祸。”李良雨道:“我原自要去,与兄何干?”并没个怨他的意思。那吕达尽心看他。将及月余,李良雨的本钱用去好些,吕达为他不去生意,赔吃赔用。见他直烂到根边,吕达道:“李大哥,如今我与你在这边,本钱都弄没快了。这也不打紧,还可再,只是这本钱没了,将甚么赔令正?况且把你一个风月人干憋杀了。”李良雨在病中竟发一笑。不上几日,不惟蛀梗,连阴囊都蛀下。先时李良雨嘴边髭须虽不多,也有半寸多长,如今一齐都落下了。吕达道:“李大哥,如今好了,绝标致一个好内官了。”那根头还烂不住,直烂下去。这日一疼疼了个小死,竟昏晕了去。只见恍惚之中,见两个青衣人一把扯了就走,一路来惟有愁云黯黯、冷雾凄凄。行了好些路,到一所宫殿,一个吏员打扮的走过来见了,道:“这是李氏么?这也是无钱当枉法,错了这宗公案。”须臾,殿门大开:当殿珠帘隐隐,四边银烛煌煌。香烟缭绕锦衣旁,佩玉声传清响。武士光生金甲,仙官风曳朱裳。巍巍宫殿接穹苍,尊与帝王相抗。良雨偷眼一看,阶上立的都是马面牛头,下边缚着许多官民士女,逐个个都唱名过去。到他,先是两个青衣人过去道:“李良雨追到。”殿上道:“李良雨,查你前生合在镇安县李家为女,怎敢贿嘱我吏书,将女将男?”李良雨知是阴司,便回道:“爷爷,这地方是一个钱带不来的所在,吏书没人敢收,小人并没得与。”一会殿令传旨:“李良雨仍为女身,与吕达为妻,承行书吏,免其追赃,准以错误公事拟罪。李氏发回。”廿载奇男子,俄惊作女流。

  客窗闲自省,两颊满娇羞。就是两个人将他领了,走有几里,见一大池,将他一推,霍然惊觉。开眼,吕达立在他身边,见了道:“李大哥,怎一疼竟晕了去?叫我担了一把干系。同你出来,好同你回去才是。”忙把汤水与他。

  那李良雨暗自去摸自己的,宛然已是一个女身,倒自觉得满面羞惭,喜得人已成女,这些病痛都没了。当时吕达常来替他敷药,这时他道好了,再不与他看。将息半月,脸上黄气都去,髭须都没,唇红齿白,竟是个好女子一般。那吕达来看,道:“如今下面怎么了?”李良雨道:“平的。”吕达道:“这等是个太监模样么?”出他不意,伸手一摸,那里得平,却有一线似女人相似。李良雨忙把手去掩了。吕达想道:“终不然一烂,怎么烂做个女人不成?果有此事,倒是天付姻缘,只恐断没这理。”这夜道天色冷,竟钻入被中。那李良雨死命不肯,紧紧抱住了被。吕达道:“李大哥,你一个病,我也尽心伏侍,怎这等天冷,共一共被儿都不肯?”定要钻来。那李良雨也不知怎么,人是女人,气力也是女人,竟没了,被他捱在身边,李良雨只得背着他睡。他又摸手摸脚去撩他,撩得李良雨紧紧把手掩住胯下,直睡到贴床去。吕达笑了道:“李大哥,你便是十四五岁小官,也不消做这腔。”偏把身子逼去,逼得一夜不敢睡。吕达自鼾鼾的睡了一觉,心里想:“是了,若不变做女人,怎怕我得紧?我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倒停了两日,不去扰他。这日打了些酒,买了两样菜,为他起病。两个对吃了几钟酒,那李良雨酒力不胜,早已:新红两颊起朝霞,艳杀盈盈露里花。

  一点残灯相照处,分明美玉倚蒹葭。正是酒儿后,灯儿下,越看越俊俏。吕达想道:“我闻得南边人作大嫩,似此这样一个男人,也饶他不过。我今日不管他是男是女,捉一个醉鱼罢。”苦苦里挜他酒。那李良雨早已沉醉要睡,吕达等他先睡了,竟捱进被里。此时李良雨在醉中不觉,那吕达轻轻将手去扪,果是一个女人。吕达满心欢喜,一个翻身竟跳上去。这一惊,李良雨早已惊醒,道:“吕兄不要啰唣。”吕达道:“李大哥,你的光景我已知道,到后就是你做了妇人,与我相处了三四个月,也写不清。况我正无妻,竟可与我结成夫妇,你也不要推辞。”李良雨两手恨命推住,要掀他下来时,原少气力,又加酒后,他身子是泰山般压下来,如何掀得?急了,只把手掩。那吕达紧紧压住,乘了酒力,把玉茎乱攻。李良雨急了道:“吕大哥,我与你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今日虽然转了女身,怎叫我羞答答做这样事?”吕达道:“你十五六岁时不曾与人做事来?左右一般。如今我兴已动了,料歇不得手。”李良雨道:“就是你要与我做夫妻,须要拜了花烛,怎这造次!”吕达道:“先后总是一般。”猛力把他手扯开,只一挺,李良雨把身子一缩,叫了一声“罢了”,那吕达已喜孜孜道:“果然就是一个黄花闺女。事已到手了,我也不要轻狂,替你温存做。”浑了一会,那李良雨酒都做了满身汗,醒了,道:“吕大哥,这事实非偶然。我在那日晕去时,到阴司里,被阎王改作女身,也曾道该与你为夫妇,只嫌你太急率些。”吕达道:“奶奶,见佛不拜,你不笑我是个呆人么?我今日且与嫂嫂报仇。”自此之后,两个便做了人前的伙计,暗里夫妻。吕达是久不见女人的男子,良雨是做过男子的妇人,两下你贪我爱,灯前对酌,被底相勾,银烛笑吹,罗衫偷解,好不快乐。

  杯传合卺灯初上,被拥连枝酒半酣。

  喜是相逢正相好,猛将风月担儿担。

  吕达道:“李大哥,我与你既成夫妇,带来本钱用去大半,不曾做得生意。不如且回,待我设处些银两,再来经管。”李良雨道:“我也思量回家。只是我当初出来,思量个发迹,谁知一病,本钱都弄没了,连累你不曾做得生意。况且青头白脸一个后生走出来,如今做了个女人,把甚嘴脸去见人?况且你我身边,还剩有几两银子,不若还在外生理。”吕达道:“我看如今老龙阳剃眉绞脸,要做个女人也不能够。再看如今,呵卵泡、捧粗腿的,那一个不是妇人,笑得你?只是你做了个女人,路上经商须不便走,你不肯回去,可就在这边开一个酒店儿罢。”李良雨道:“便是这地方也知我是个男人,倏然女扮,岂不可笑?还再到别县去。”两个就离了郃阳,又到鄠县。路上李良雨就不带了网子,梳了一个直把头,脚下换了蒲鞋,不穿道袍,布裙短衫不男不女打扮。一到县南,便租了一间房子,开了一爿酒饭店。吕达将出银子来,做件女衫,买个包头,与些脂粉。吕达道:“男是男扮,女是女扮。”相帮他梳个三柳头,掠鬓,戴包头,替他搽粉涂脂,又买了裹脚布,要他缠脚。

  绾发成高髻,挥毫写远山。

  永辞巾帻面,长理佩和环。自此,在店里包了个头,也搽些脂粉,狠命将脚来收,个把月里收做半拦脚,坐在柜身里,倒是一个有八九分颜色的妇人。两个都做经纪过的,都老到。一日正在店里做生意,见一个医生,背了一个草药箱,手内拿着铁圈,一路摇到他店里买饭,把李良雨不转睛的看。良雨倒认得他,是曾医便毒过的习太医,把头低下。不期吕达在外边走来,两个竟认得。这郎中回到郃阳,去把这件事做个奇闻,道:“前日在这里叫我医便毒的吕客人在鄠县开了酒饭店,那店里立一个妇人,却是这个生便毒的男人,这也奇怪。”三三两两播扬开去,道吕达与李良雨都在鄠县。只见李良云与嫂嫂在家,初时接一封书,道生毒抱病,后来竟没封书信。要到吕达家问信,他是个无妻子光棍,又是没家的。常常在家心焦,求签问卜,已将半年。捱到秋收时候,此时收割已完,李良云只得与嫂嫂计议,到郃阳来寻哥哥。一路行来,已到郃阳,向店家寻问,道:“有个李良雨,在这里因嫖生了便毒广疮,病了几个月,后来与这姓吕的同去。近有一个郎中曾在鄠县见他。”李良云只得又收拾行李,往鄠县进发。问到县南饭店里边,坐着一个妇人:头裹皂包头,霏霏墨雾;面搽瓜儿粉,点点新霜。脂添唇艳,较多论少,启口处香满人前;黛染眉修,锁恨含愁,双蹙处翠迎人面。正是丽色未云倾国,妖姿雅称当垆。李良云定睛一看:“这好似我哥哥,却嘴上少了髭须。”再复一眼,那良雨便低了头。李良云假做买饭,坐在店中,只顾把良雨相上相下看。正相时,吕达恰在里面走将出来,李良云道:“吕兄一向可好?”吕达便道:“久违。”李良雨倒一缩,竟往里边走。李良云道:“吕兄,前与家兄同来,家兄在那厢?”吕达道:“适才妇人不是?他前因病蛀梗,已变作一个女身,与我结成夫妇。他因羞回故里,只得又在此开个店面。”良云道:“男自男,女自女,阉割了也只做得太监,并不曾有了做女人的事,这话恐难听。”正说时,只见那妇人出来道:“兄弟,我正是李良雨,别来将近一年,不知嫂嫂好么?西安府都有收成,想今年收成尽好。我只因来到郃阳时,偶然去嫖,生了杨梅疮。后因烂去阳物,又梦到阴司,道我应为女,该与吕达为夫妇,醒时果然是个女身,因与他成了夫妇,如今我那有嘴脸回得?家里遗下田亩,竟归你用度,嫂嫂听他改嫁。”良云道:“才方道因蛀梗做了个女人,真是没把柄子的说话。又说阴司判你该与吕兄作妻,只系捣鬼。身子变女人,怎前日出门时有两根须,声音亮亮的,今髭须都没,声音小了?”吕达道:“他如今是个女人,没了阳气,自然无须声小,何消说得?”良云道:“这事连我对面见的尚且难信,怎叫嫂嫂信得?你须回去,说个明白。”良雨道:“我折了本,第一件回不得;变了女人,没个嘴脸,第二件回不得;又与吕达成亲,家里是不知是个苟合,第三件回不得。你只回去,依着我说,叫嫂子嫁人,不要耽误他。兄弟,你疑心我是假的,我十四岁没娘,十八岁没爹,二十岁娶你嫂嫂韩氏,那一件是假的?”良云只是摇头。次日起身,良雨留他不住。吕达叫他做舅舅,赠他盘缠银两。又写一纸婚书,叫韩氏另嫁。

  良云别了,竟到家中。一到,韩氏道:“叔叔,曾见哥哥来么?”良云道:“哥哥不见,见个姐姐。”韩氏道:“寻不着么?”良云道:“见来,认不的。”韩氏道:“你自小兄弟,有个不认得的?”良云道:“如今怕嫂嫂也不肯认、也不肯信。嫂嫂,我哥说是个女人。”韩氏道:“这叔叔又来胡说。哥是女人,讨我则甚?前日女儿是谁养的?”良云道:“正是奇怪。我在郃阳寻不着,直到鄠县才寻着他。吕达和着一个妇人在那厢开酒饭店,问他哥哥,他道这妇人便是。”韩氏道:“男是男,女是女,岂有个妇人是你哥哥的?”良云道:“我也是这般说。那妇人死口认是我哥哥,叫我认。我细认,只差得眉毛如今绞细了,髭须落下,声小了,脚也小了,模样只差男女,与哥不远。道是因生杨梅疮烂成了个女人,就与吕达做了夫妇。没嘴脸回家,叫田产归我用度,嫂嫂另嫁别人。”韩氏道:“叔叔,我知道了。前次书来说他病,如今一定病没了,故此叔叔起这议论。不然,是那薄情的另娶了一房妻小,意思待丢我,设这一个局。”良云道:“并没这事。”韩氏道:“叔叔,你不知道,女人自有一个穴道,天生成的,怎烂烂得凑巧的?这其间必有缘故。还是吕达谋财害命是实,杀了你哥哥,躲在鄠县,一时被你寻着,没得解说,造这谎?若道是女人,莫说我当时与他做的勾当一一都想得起,就是你从小儿同大,怎不见来?变的这说,一发荒唐。”李良云听了,果然可疑,便请韩氏父亲韩威,又是两个邻舍,一个高陵,一个童官,把这事来说起。一齐摇头道:“从古已来,并不曾见有个雄鸡变作雌的,那里有个男人变作女的?这大嫂讲得有理,怕是个谋了财、害了命,讨得一个老婆,见他容貌儿有些相像,造这一篇谎。既真是李良雨,何妨回来,却又移窠到别县,李老二,你去他把带去本钱与你么?”李良云道:“没有,因将息病用去了。只叫这厢田产归我,嫂子嫁人。”高陵道:“没银子与你,便是谋了财了。哥不来,这田产怕不是你的,嫂子要嫁,也凭他这张纸何用?老二便告,竟告他谋财杀命,同府的怕是提不来?”果然把一个谋财杀命事告在县里。县里竟出了一张关,差了两个人,来到鄠县关提。那吕达不知道,不提防被这两个差人下了关。

  鄠县知县见是人命重情,又添两个差人,将吕达拿了。吕达对良雨道:“这事你不去说不清。”就将店顶与人,收拾了些盘缠,就起身到镇安县来。这番李良雨也不脂粉,也不三柳梳头,仍旧男人打扮,却与那时差不远了。一到,吕达随即诉状道:“李良雨现在,并无谋死等情。”知县叫讨保候审。审时李良云道:“小的哥子李良雨,隆庆元年四月间与吕达同往郃阳生理,去久音信全无。小人去寻时,闻他在鄠县。小人到鄠县,止见吕达,问他要哥子,却把一个妇人指说是小的哥子。老爷,小的哥子良雨上册是个壮丁,去时邻里都见是个男子,怎把个妇人抵塞?明系谋财害命,却把一个来历不明妇人遮饰。”知县叫吕达:“你怎么说?”吕达道:“小人上年原与李良云兄李良雨同往郃阳生理。到不上两月,李良雨因嫖得患蛀梗,不期竟成了个妇人。他含羞不肯回家,因与小人做为夫妇,在鄠县开店。原带去银两,李良雨因病自行费用,与小人无干。告小人谋命,李良雨现在。”知县道:“岂有一个患蛀梗就至为女人的理?”叫李良雨:“你是假李良雨么?”李良雨道:“人怎么有假的。这是小的弟弟李良云。小的原与吕达同往郃阳,因病蛀梗,晕去,梦至阴司,道小人原该女身,该配吕达,醒来成了个女人。实是真正李良雨,并没有个吕达谋财杀命事。”知县道:“阴司一说,在我跟前还讲这等鬼话。这谋李良雨事,连你也是知情的了。”李良雨急了,道:“李良云,我与你同胞兄弟,怎不认我?老爷再拘小的妻子韩氏,与小的去时左邻高陵、右邻童官辨认就是。在郃阳有医便毒的葛郎中、医蛀梗的温郎中,老爷跟前怎敢说谎?”知县便叫拘他妻韩氏与邻佐。

  此时都在外边看审事,一齐进来。知县叫韩氏:“这是你丈夫么?”韩氏道:“是得紧,只少几根须。”李良雨便道:“韩氏,我是嘉靖四十五年正月二十讨你,十二月十一日生了女儿。我原是你亲夫,你因生女儿生了个乳痈,右乳上有个疤,我怎不是李良雨?”叫两邻,李良雨道:“老爷,这瘦长没须的是高陵,矮老子童官,是小人老邻舍。”两个邻舍叩头道:“容貌说话果是李良雨。”知县又叫韩氏:“你去看他是男是女。”韩氏去摸一摸,回复道:“老父,真是丈夫,只摸去竟是一个女人。”知县道:“既容貌辨验得似,他又说来言语相对,李良雨是真,化女的事也真了。良雨既在,吕达固非杀命。良雨男而为女,良云之告似不为无因。他既与吕达成亲已久,仍令完聚。韩氏既已无夫,听凭改嫁。男变为女,这是非常灾异,我还要通申两院具题。”因是事关题请,行文到郃阳县,取他当日医病医生结状,并查郃阳起身往鄠县日期,经过宿店,及鄠县开店,两邻结状。回来,果患蛀梗等病,在郃阳是两个男人,离郃阳是一男一女,中间倒无谋杀等事。这番方具文通申府道两院:镇安县为灾变异常事。本月准本县民李良云告词,拘审间,伊兄李良雨于上年六月中,因患杨梅疮病,溃烂成女,与同贾吕达为妻,已经审断讫。窃照三德有刚柔,权宜互用;两仪曰阴阳,理无互行。故牝鸡鸣而唐亡,男子产而宋覆。妖由人兴,灾云天运。意者阴侵阳德,柔掩刚明,妇寺乘权,奸邪骫政。牝牡林淆于贤路,晦昧中于士心。边庭有畔华即夷之人,朝野有背公死党之行。遂成千古之奇闻,宜修九重之警省。事干题请,伏乞照详施行。申去,两院道果是奇变,即行具题,圣旨修省。

  挥戈回日驭,修德灭妖桑。

  君德咸无玷,逢灾正兆祥。

  这边县官将来发放宁家。良雨仍与吕达作为夫妇,后生一子。李良云先为兄弟,如今作了姊弟,亲眷往来。就是韩氏没有守他的理,也嫁了一个人,与良雨作姊妹相与。两个常想起当日云情雨意,如一梦,可发一笑。在陕西竟作了一个奇闻,甚至纪入《皇明从信录》中,却亦是从来所无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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