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情浪欲盟生死。一旦临财轻似纸。何盟誓?真蛇豕。犹然嫁祸思逃死。天理昭昭似。业镜高悬如水。阿堵难留身弃市,笑冷傍人齿。
右调《应天长》如今人最易动心的无如财,只因人有了两分村钱,便可高堂大厦,美食鲜衣,使婢呼奴,轻车骏马。有官的与世家不必言了,在那一介小人,也装起憨来。又有这些趋附小人,见他有钱,希图叨贴,都凭他指使,说来的没有个不是的,真是个钱神。但当日有钱,还只成个富翁,如今开了个工例。读书的萤窗雪案,朝吟暮呻,巴得县取,又怕府间数窄分上多。府间取了,又怕道间遗弃。巴得一进学,侥幸考了前列,得帮补,又兢兢持持守了二三十年,没些停降。然后保全出学门,还止选教职、县佐贰,希有遇恩遴选,得选知县、通判。一个秀才与贡生何等烦难!不料银子作祸,一窍不通,才丢去锄头扁挑,有了一百三十两,便衣巾拜客。就是生员,身子还在那厢经商,有了六百,门前便高钉贡元匾额,扯上两面大旗,偏做的又是运副运判、通判州同、三司首领,银带绣补,就夹在乡绅中出分子、请官,岂不可羡?岂不要银子?虽是这样说,毕竟得来要有道理,若是贪了钱财,不顾理义,只图自己富贵,不顾他人性命,谋财害命,事无不露,究竟破家亡身,一分不得。
话说南直隶有个靖江县,县中有个朱正,家事颇颇过得。生一子名叫朱恺,年纪不上二十岁,自小生来聪慧,识得写得,打得一手好算盘,做人极是风流倜傥。原是独养儿子,父母甚是爱惜,终日在外边闲游结客,相处一班都是少年浪人。一个叫做周至,一个叫做宗旺,一个叫做姚明。每日在外边闲行野走,吃酒弹棋,吹箫唱曲。因家中未曾娶妻,这班人便驾着他寻花问柳。一日,三四个正捱着肩同走,恰好遇一个小官儿,但见:额覆青丝短,衫笼玉笋长。
色疑娇女媚,容夺美人芳。
小扇藏羞面,轻衫曳暗香。
从叫魂欲断,无复忆龙阳。那朱恺把他看了又看,道:“甚人家生这小哥?好女子不过如此。”那宗旺道:“这是文德坊裘小一裘龙的好朋友,叫陈有容,是他紧挽的。”朱恺道:“怎他这等相处得着?”姚明道:“这有甚难?你若肯撒漫,就是你的紧挽了,待我替你筹画。”姚明打听他是个寡妇之子,极在行的。
次日绝早,姚明与朱恺两个同到他家,敲一声门,道:“陈一兄在家么?”只见陈有容应道:“是谁?”出来相见了,问了姓名,因问道:“二位下顾,不知甚见教?”姚明道:“朱兄有事奉渎,乞借一步说话。”三个同出了门,到一大酒店,要邀他进去。陈有容再三推辞,道:“素未相知,断不敢相扰。”姚明便一把扯了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陈兄殊不洒脱。”陈有容道:“有话但说,学生实不在此。”朱恺道:“学生尽了一个意思,方敢说。”陈有容道:“不说明,不敢领。”姚明道:“是朱敝友要向盛友裘兄处戤几两银子,故央及足下。足下是个小朋友,若在此扯扯拽拽,反不雅了。”三个便就店中坐下。朱恺只顾叫有好下饭拿上来,摆了满桌,陈有容只是做腔不吃。姚明便放开箸子来,吃了一个饱。吃了一会,那陈有容看朱恺穿得齐整,不似个借银的,故意道:“二位有约在这边么?”姚明道:“尚未曾写,还要另日奉劳。”那朱恺迷迷吐吐,好不奉承,临起身子捏手捏脚,灌上两钟,送他下楼,故意包中打开,现出三五两银子,丢一块与店家,道:“你收了,多的明日再来吃。”别了。
次日侵早,朱恺丢了姚明自去。叫得一声,陈有容连忙出来道:“昨日多扰。”朱恺道:“小事。前日苏州朋友送得小弟一柄粗扇在此,转送足下。”袖中取来,却是唐伯虎画、祝枝山写、一柄金面棕竹扇,又是一条白湖绸汗巾儿。陈有容是小官生性,见了甚觉可爱,故意推辞道:“怎无功受禄?”朱恺道:“朋友相处,怎这样铢两!”推了再四,朱恺起身往他袖中一塞,陈有容也便笑纳,问道:“兄果是要问老裘借多少银子?此人口虽说阔,身边也拿不出甚银子。且性极吝啬,不似兄慷慨。”朱恺便走过身边,附耳道:“小弟不才,家中颇自过得,那里要借银子?实是慕兄高雅,借此进身,倘蒙不弃,便拜在令堂门下,与兄结为弟兄。”此时陈有容见朱恺人也齐整,更言语温雅,便也有心,道:“不敢仰攀。”朱恺道:“说那里话!小弟择日便过来拜干娘。”朱恺自去了。不多时,裘龙走来,见了陈有容,拿着这柄扇子道:“好柄扇儿。”先看了画,这画字读也读不来,也看了半日,道:“那里来的?”有容道:“是个表兄送的。”裘龙道:“你不要做他婊子。是那个?”道:“是朱诚夫,南街朱正的儿子。”裘龙道:“哦,是他。是一个浪子,专一结交这些无赖,在外边饮酒宿娼赌钱。这人不该与他走,况且向来不曾听得你有这门亲。”有容道:“是我母亲两姨外甥。”裘龙听了,就知他新相与了,也甚不快。从此脚步越来得紧,钱也不道肯用,这陈有容也觉有些相厌。不过两日,朱恺备了好些礼来拜干娘。他母亲原待要靠陈有容过活,便假吃跌收了他礼物,与他往来。朱恺常借孝顺干娘名色,买些时新物件来,他母亲就安排,留他穿房入户,做了入幕之宾,又假眼瞎,任他做不明不白的勾当。朱恺又因母亲溺爱,常与他钱财,故此手头极松,常为有容做些衣服。两个恰以线结鸡,双出双入,真是割得头落。
那裘龙来时,母亲先回报不在家。一日,伺候得他与朱恺吃了酒回来,此时回报不得,只得与他坐下。那裘龙还要收罗他,与他散言碎语,说平日为他用钱,与他恩爱。那陈有容又红了脸道:“揭他顶皮。”勉强扯去店中,与他作东赔礼。他又做腔不肯吃,千求万告,要他复旧时,也不知做了多少态,又不时要丢。到后来朱恺踪迹渐密,他情谊越疏,只是不见。及至路上相遇,把扇一遮过了。裘龙偏要捉清,去叫住他,朱恺却又站在前面等。陈有容就有心没相,回他几句话,一径去了。裘龙见了,怎生过得?想道:“这个没廉耻的,年事有了,再作腔得几时?就是朱恺,你家事也有数,料也把他当不得老婆。我且看他。”又一回想道:“我当日也为他用几分银子,怎就这样没情,便朱恺怕没人相与,偏来抢陈有容。”不觉气冲冲的。
一日,朱恺带着陈有容、姚明一干弟兄在酒楼上唱曲吃酒,巧巧的裘龙也与两个人走来。陈有容见了,便起身。只见裘龙道:“我这边也坐一坐,怎就要去?”一把扯住。陈有容道:“我家中有事,去去便来。”裘龙那里肯放。朱恺道:“实是他家有事,故此我们不留他。”裘龙道:“你不留,我偏要留。”一把竟抱来放在膝上。那陈有容便红了脸道:“成甚么模样!”裘龙道:“更有甚于此者。”朱恺道:“人面前也要存些体面。”裘龙便把陈有容推开,立起身道:“关你甚事,你与他出色?”那陈有容得空,一溜风走了。朱恺道:“好扯淡,青天白日,酒又不曾照脸,把人搂抱也不像,却怪人说?”裘龙道:“没廉耻小畜生,当日原替我似这样惯的,如今你为他,怕也不放你在心坎上。”又是一个人道:“罢!不要吃这样寡醋。”姚明道:“甚寡醋?他是干弟兄,傍观不忿,也要说一声。”裘龙道:“我知道,还是入娘贼。”朱恺道:“这厮无状,你伤我两个罢,怎又伤他母亲?”便待起身打去。那裘龙早已跳出身,一把扭住,道:“甚么无状?”众人见了,连忙来拆,道:“没要紧,为甚么事来伤情破面?”两个各出了几句言语。姚明裹了朱恺下楼,裘龙道:“我叫你不要慌,叫你两个死在我手里罢了。”两下散了伙。
朱恺仍旧自与陈有容往来,又为姚明哄诱,渐渐去赌,又带了陈有容在身边,没个心想。因为盆中不熟,自己去出钱,却叫姚明掷色,赢来三七分钱,朱恺发本得七分,姚明出手得三分。不期姚明反与那些积赌合了条儿,暗地泻出,不该出注,偏出大注,不该接盆,翻去抢。输出去倒四六分分,姚明得四股。却是姚明输赢都有,朱恺只是赢少输多,常时回家索钱。他母亲对朱正道:“恺儿日日回家要钱,只见拿出去,不见拿进来,日逐花哄,怕荡坏身子,你也查考他一查考。”果然朱正查访,见他同走有几人聚赌,便计议去撞破他。不料他耳目多,赶得到赌场上,他已走了。回来不过说他几声,习成不改,甚是不快。只是他母亲道:“恺儿自小不拘束他,任他与这些游手光棍荡惯了,以后只有事生出来。除非离却这些人才好。我有个表兄盛诚,吾见在苏州开缎子店,不若与他十来个银子兴贩,等他日逐在路途上,可以绝他这些党羽。”朱正点头称是。
次日朱正便对朱恺道:“我想你日逐在家闲荡也不是了期。如今趁我两老口在,做些生意。你是个唓嗻的人,明日与你十来个银子,到苏州盛家母舅处撺贩些尺头来,也可得些利息。”朱恺道:“怕不在行。”朱正道:“上马见路,况有人在彼,你可放心去。”说做生意,朱恺也是懒得,但闻得苏州有虎丘各处可以玩耍,也便不辞。朱正怕他与这干朋友计议变卦,道:“如今你去,不消置货,只是带些银子去。今日买些送盛舅爷礼,过了明后日,二十日起身罢。”朱恺便讨了几钱银子出去买礼,撞见姚明,道:“大哥那里去?”朱恺道:“要买些物件到苏州去。”姚明道:“是那个去?”朱恺道:“是我去。”姚明道:“去做甚么?”朱恺道:“去买些尺头来本地卖。”姚明道:“几时起身?”朱恺道:“后日早。”姚明道:“这等我明日与大哥发路。”朱恺道:“不消,明日是我做东作别。”姚明就陪他买了些礼物,各自回家。次日果然寻了陈有容与姚明、周至、宗旺,一齐到酒楼坐下。宗旺道:“不见大哥置货,怎就起身?”朱恺道:“带银子去那边买。”陈有容道:“多少?”朱恺道:“百数而已。”周至道:“兄回时,羊脂、玉簪、纱袜、天池茶、茉莉花,一定是要寻来送陈大兄的了。”姚明道:“只不要张公衖新马头顽得高兴,忘了旧人。”朱恺道:“须吃裘龙笑了,断不,断不。”到会钞时,朱恺拿出银子道:“这番作我别敬,回时扰列兄罢。”众人也就缩手,谢了分手。宗旺道:“明日陈兄一定送到船边。”朱恺道:“明日去早,不消。”姚明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也便省了罢。”朱恺自回。
只有姚明因没了赌中酒,心里不快。正走时,只见背后一个人叫道:“姚二哥那里去?”正是赌行中朋友钱十三,道:“今日赵家来了个酒,你可去与他来一来。”姚明道:“不带得管。”钱十三道:“你常时大主出,怕没管?”姚明暗道苦:“我是慷他人之慨,何尝有甚银子?”利动人心,也便走去。无奈朱恺不在,稍管短,也就没胆,落场掷着跌八尖五,身边几钱碎银输了,强要去,复连衣帽也除光,只得回家。一到家中,迎着家婆,开门见他这光景,道:“甚模样!前日家中没米,情愿饿了一顿,不曾叫你把衣帽来当。怎今日出去,弄得赤条条的?要赌,像朱家有爷在前边,身边落落动,拿得出来去赌。你有甚家计,也要学样?我看你平日只是叨贴他些,明日去了,将甚么去赎这衣帽?”姚明道:“没了朱恺,难道不吃饭?”家婆道:“怕再没这样一个酒了。”絮絮聒聒,再不住声。弄得姚明翻翻覆覆,整醒到天明,思出一条计策。忙走起来,寻了一顶上截黑下截白的旧绒帽,又寻了一领又蓝又青一块新一块旧的海青,抖去些黰气穿上了。又拿了一件东西,悄悄的开了门,到朱恺家相近。
此时朱恺已自打点了个被囊,一个挂箱、雨伞、竹笼等类,烧了吉利纸出门。那父亲与母亲送在门首,道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朱恺就肩了这些行李走路,才转得个弯,只见姚明道:“朱大哥,小弟正来送兄,兄已起身了。此去趁上一千两。”朱恺道:“多谢金口。”姚明道:“兄挑不惯,小弟效劳何如?”朱恺道:“岂有此礼?”两个便一头说,一头走,走到靖江县学前。此时天色黎明,地方僻静,没个人往来。朱恺是个娇养的,肩了这些便觉辛苦,就庙门槛上少息。姚明也来坐了。朱恺见他穿带了这一套,道:“姚二哥,怎这样打扮?”姚明道:“因一时要送兄,起早了,房下不得火种,急率寻不见衣帽,就乱寻着穿戴来了。”随即叹息道:“小弟前日多亏兄维持。如今兄去,小弟实难存活。”朱恺道:“待小弟回时,与兄商量。”姚明道:“一日也难过,如何待得回来?兄若见怜,借小弟一二十两在此处生息,回时还兄,只当兄做生理一般。”朱恺道:“说迟了,如今我已起行,叻叫我何处那趱?”姚明道:“物在兄身边,何必那趱?”朱恺道:“奈是今日做好日出去,怎可借兄?”提了挂箱便待起身。姚明把眼一望,两头无人,便劈手把挂箱抢下,道:“借是一定要借的。”往文庙中径走。朱恺道:“姚兄休得取笑。”便赶进去。姚明道:“朱兄好借二十两罢。”朱恺道:“岂有此理。人要个利市。”忙来夺时,扯着挂箱皮条,被姚明力大,只一拽,此时九月霜浓草滑,一闪早把朱恺跌在草里。姚明便把来按住,扯出带来物件,却尺把长一把解手刀。朱恺见了,便叫:“姚明杀人!”姚明道:“我原无意杀你,如今事到其间,住不得手了。”便把来朱恺喉下一勒,可怜:夙昔盟言誓漆胶,谁知冤血溅蓬蒿。
堪伤见利多忘义,一旦真成生死交。
姚明坐在身上,看他血涌出泉,咽喉已断,知他不得活了,便将行囊背了,袖中搜有些碎银、锁匙,拿来放在自己袖里,急急出门。看见道袍上溅有血渍,便脱将来,把刀裹了,放在胁下,跨出学宫,便是得命一般。只见天已亮了,道:“我又不出外去,如今背了行囊,倘撞着相识,毕竟动疑。如何是好?姊姊在此相近,便将行囊背到他家。”正值开门,姚明直走进去,见了姊姊道:“前日一个朋友央我去近村帮行差使,今日五鼓回来,走得倦了,行囊暂寄你处,我另日来取。”姊姊道:“你身子懒得,何不叫外甥驼去?”姚明道:“不消得。左右没甚物在里边,我自来取。”就把原搜锁匙开了挂箱,取了四封银子,藏在袖内。还有血衣与刀,他暗道:“姊夫是个盐捕,不是好人。怕他识出。”仍旧带了回去。将次走到家中,却见一个邻人陈碧问道:“姚辉宇,那里回,这样早?”姚明失了一惊,道:“适才才去洗澡回来。”急急到家,忙把刀与衣服塞在床下,把银子收入箱中。家婆还未起来。吃些饭,就拿一封银子去赎了衣帽回来。家婆问道:“怎得这衣帽转来?”姚明道:“小钱不去大不来,一遭折本一遭翻。今日被我翻了转来,还赢他许多银子。”就拿银子与妇人看,道:“你说朱恺去了我难过,这银子终不然也靠朱恺来的?”妇人家小意见,见有几两银子,也便快活,不查他来历了。
话说靖江有一个新知县,姓殷名云霄,是隆庆辛未年进士,来做这县知县。未及一年,正万历元年。他持身清洁,抚民慈祥,断事极其明决,人都称他做“殷青天”。一日睡去,正是三更,却见两个猪跪伏在他面前,呶呶的有告诉光景。醒来却是一梦:霜冷空阶叫夜虫,纱窗花影月朦胧。
怪来头白辽东豕,也作飞熊入梦中。那殷知县道:“这梦来得甚奇。”正在床中思想,只见十余只乌鸦咿咿哑哑只相向着他叫,这些丫鬟、小厮你也赶、我也赶。他那里肯走?须臾出堂,这些乌鸦仍旧来叫,也有在柏树上叫的,也有在房檐边叫的,还有侧着头看着下边叫的。殷知县叫赶,越赶越来。殷知县叫门子道:“你下去分付,道有甚冤枉,你去,我着人来相视。”门子掩着嘴笑,往堂下来分付。这堂上下人也都附耳说:“好捣鬼。”不期这一分付,那鸦哄一声都飞在半天,殷知县忙叫皂隶快随去。皂隶听了,乱跑,一齐赶出县门。人不知甚么缘故,问时道:“拿乌鸦,拿乌鸦。”东张西望,见一阵都落在一个高阁上,人道是学中尊经阁。又赶来,都沸反的在着廊下叫。众人便跑到廊下,只见一个先跑的一绊一交,直跌到廊下。后边的道:“原来是一个死尸,一个死尸。”看时,项下勒着一刀,死在地下,已是死两日的了。
忙到县报时,这厢朱正早起开门,见门上贴一张纸,道:“是甚人把招帖粘我门上?”去揭时,那帖粘不大牢,随手落下。却待丢去,间壁一个邻人接去,道:“怎写着你家事?”朱正忙来看时,上写:“朱恺前往苏州,行到学宫,仇人裘龙劫去。”朱正便失惊道:“这话跷蹊。若劫去,便该回来了。近日他有一班赌友,莫不是朱恺将银赌去,难于见我,故写此字逃去?却又不是他的笔?且开了店,再去打听。”又为生意缠住。忽听街坊上传道:“文庙中杀死一个人了。”朱正听了,与帖上相合,也不叫人看店,不顾生意,跳出便走。走到学宫,只见一丛人围住。他努力分开人进去,看了不觉放声大哭。这时知县正差人寻尸亲,见他痛哭,便扯住问。他道:“这是我儿子朱恺。”众人便道:“是甚人杀的?”朱正道:“已知道此人了。”便同差人到店中,取了粘帖。他母亲得知,儿天儿地,哭个不了。
朱正一到县中,便大哭道:“小的儿子朱恺二十日带银五十两,前往苏州。不料遭仇人裘龙杀死在学宫,劫去财物。”殷县尊道:“谁是证见?”朱正便摸出帖子呈上县尊,道:“这便是证见。”殷县尊道:“是何人写的?何处得来?”朱正道:“是早间开门,粘在门上的。”殷知县笑道:“痴老子,若道你儿子写的,儿子死了;若道裘龙,裘龙怎肯自写出供状?若是旁观的,既见他,怎不救应?这是不足信的。”朱正道:“老爷,裘龙原与小人儿子争锋有仇,实是他杀死的。他曾在市北酒店里说,要杀小人儿子。”殷知县道:“谁听见?”朱正道:“同吃酒姚明、陈有容、宗旺、周至,都是证见。”殷知县道:“明日并裘龙拘来再审。”次日,那裘龙要逃,怕事越敲实了,见官又怕夹打,只得设处银子。来了班上,道打得一下一钱,要打个出头,夹棍长些,不要收完索子。
临审一一唱名,那殷知县偏不叫裘龙,看见陈有容小些,便叫他道:“裘龙怎么杀朱恺?”有容道:“小的不知。是月初与小的在酒店中相争,后来并不知道。”县尊道:“叫下去,人犯都在二门俟候,待我逐名叫审。”又叫周至道:“裘龙杀朱恺事有的么?”周至:“小的不知。只在酒店相争是有的。”殷知县道:“可取笔砚与他,叫自录了口词。”周至只得写道:“裘龙原于本月初三与朱恺争锋相斗,其杀死事情并不得知。”又叫宗旺,也似这等写了。临后到姚明,殷知县看他有些凶相,便问他:“你多少年纪了?”道:“廿八岁,属猪的。”殷知县又想与梦中相合,也叫他写。姚明写道:“本月初三日裘龙与朱恺争这陈有容相斗,口称要杀他二人。至于杀时,并不曾看见。”殷知县将这三张口词仔细看了又看,已知杀人的了,道:“且带起寄铺。”即刻差一皂隶臂上朱标,仰拘姚明两邻赴审。皂隶赶去,忙忙的拿了二个。殷知县道:“姚明杀死朱恺,劫他财物,你可知情?”两个道:“小人不知。”殷知县道:“他二十日五鼓出去杀人,天明拿他衣囊、挂箱回家,怎么有个不见?”一个还推,只是陈碧道:“二十日天明,小人曾撞着,他说洗澡回来,身边带有衣服,没有被囊等物。”殷知县道:“他自学宫到家,路上有甚亲眷?”陈碧道:“有个姊姊,离学宫半里。”殷知县又批臂着人到他姊家,上写道:“仰役即拘姚氏,并起姚明赃物赴究,毋违。”那差人火人火马赶到他家,值他姊夫不在,把他姊姊一把抠住,道:“奉大爷明文,起姚明盗赃。”姊姊道:“他何曾为盗?有甚赃物在我家?”差人道:“二十日拿来的,他已扳你是窝家,还要赖。”他外甥道:“二十日早晨,他自出去回来,驼不动,把一个挂箱被囊放在我家,并没甚赃。”差人道:“你且拿出来,同你县里去办。”即拿了两件东西,押了姚氏到县。叫朱正认时,果是朱恺行李。打开看时,止有银三十两在内。殷知县便叫姚氏:“他赃是有了。他还有行凶刀仗,藏在那边?”姚氏道:“妇人不知道。他说出外回来,驼不动,止寄这两件与妇人。还有一件衣服,裹着些甚么,他自拿去。”再叫陈碧道:“你果看见他拿甚衣服回家么?”陈碧道:“小人见来。”殷知县道:“这一定刀在里边。”即差人与陈碧到姚明家取刀,并这二十两银子。到他家,他妻子说道:“没有。”差人道:“大爷明文,搜便是了。”各处搜转,就是灶下、凡黑暗处、松的地也去掘一掘,并不见有。叫他开箱笼,止得两只破箱。开到第二只,看见两封银子,一封整的,一封动的。差人道:“你小人家,怎有这两封银子?这便是赃了。”妇人听了,面色都青,道:“这是赌场上赢来。”逼他刀仗,连妇人也不知。差人道:“这赖不过的。赖一赖,先拿去一拶子,再押来追。”妇人道:“我实不知。我只记得二十日早回,我未起,听得他把甚物丢在床下,要还在床下看。”差人去看时,只见果有一团青衣,打开都是血污,中间捲着解手刀一把,还有血痕。众人道:“好神明老爷。”带了他妻,并凶器、赃银回话。
殷知县见了,便叫带过姚明一起来。那殷知县便拍案大怒,道:“有你这奸奴。你道是他好友,你杀了他,劫了他,又做这匿名,把事都卸与别人。如今有甚说?”口词与匿名帖递下去,道:“可是你一笔的么?”众人才知写口词时,殷知县已有心了。姚明一看,妻子、姊姊、赃物都在面前,晓得殷知县已拘来问定了,无言可对。不消夹得,县尊竟丢下八枝签,打了四十,便缓笔写审单道:审得姚明与朱恺石交也!财利熏心,遽御之学宫,劫其行李,乃更欲嫁祸裘龙,不惨而狡乎?劫赃已存,血刃具在,枭斩不枉矣。姚氏寄赃,原属无心;裘龙波连,实非其罪;各与宁家。朱恺尸棺着朱正收葬。审毕,申解了上司。
那姚明劫来银子不曾用得,也受了好些苦。裘龙也懊悔道:“不老成,为一小官争闹,出言轻易。若不是殷青天,这夹打不免,性命也逃不出。”在家中供了一个殷爷牌位,日逐叩拜。只有朱正,银子虽然得来,儿子却没了,也自怨自己溺爱,纵他在外交游这些无赖,故有此祸。后来姚明准强盗得财伤人律,转达部。部复取旨处决了。可是:谩言管鲍共交情,一到临财便起争。
到底钱亡身亦殒,何如守分过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