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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妖狐巧合良缘 蒋郎终偕伉俪

  破壁摇孤影,残灯落红烬。旅邸萧条谁与伴?衾儿冷,更那堪风送几阵砧声紧。打门剥啄,隐隐惊人听。猛然相接也,多妖靓。喜萧斋里,应不恨更儿永。又谁知错认,险落妖狐阱。为殷勤寄语少年,须自省。

  右调《阳关引》刘晨、阮肇天台得遇仙女,向来传做美谈。独有我朝程燉篁学士道:“妖狐拜斗成美女,当日奇逢得无是。”他道深山旷野之中多有妖物,或者妖物幻化有之。正如海中蜃嘘气化作楼阁,飞鸟飞去歇宿,便为吸去。人亦有迷而不悟,反为物害者。如古来所载,孙恪秀才遇袁氏,与生二子,后游山寺,见数弥猴,吟诗道:“不如逐伴归山去。”因化猿去,是兽妖;王榭入乌衣国,是禽妖;一士人为长须国婿;谢康乐遇双女,曰:“我是潭中鲫。”是水族之妖;武三思路得美人,后令见狄梁公不从,迫之入壁中,自云花月之妖;檇李僧湛如遇一女子,每日晚至晓去,此僧日病,众究问其故,令簪花在他头上,去时击门为号,众僧宣咒随逐之,乃是一柄敝帚,是器用之妖;物久为酉,即能作怪,无论有情无情,或有遇之而死,或有遇之而生,或有垂死悟而得生。其事不一,也都可做个客坐新谈,动世人三省。

  话说湖广有个人,姓蒋名德休,字日休,家住武昌。父亲蒋誉号龙泉,母亲柳氏,止生他一人,向来随父亲做些籴粜生理。后来父亲年老,他已将近二十岁,蒋誉见他已历练老成,要叫他出去,到汉阳贩米。柳氏道:“他年纪小小儿的,没个管束他,怕或者被人哄诱去花酒,不惟折了本钱,还恐坏了他身子。不若且为他寻亲事,等他有个羁绊。”蒋誉道:“你不得知,小官家一做亲,便做准恋住,那时若叫他出去,毕竟想家,没心想在生意上。还只叫他做两年生意做亲。”柳氏道:“这等二三百两银子,也是干系。我兄弟柳长茂,向来也做籴粜,不若与他合了伙计同做,也有个人钳束他。”蒋誉连声道有理,便请柳长茂过来,两边计议,写了合同,叫蒋日休随柳长茂往汉阳籴米。只看行情,或是团风镇,或是南京撺粜。汉阳原有蒋誉旧相与主人熊汉江,写书一封,叫他清目。甥舅两个便渡江来,到汉阳寻着熊汉江寓下。这熊汉江住在大别山前,专与客人收米,与蒋誉极其相好,便是蒋日休也自小儿在他家里歇落,里面都走惯的。他无子,止有一个女儿,叫做文姬,年纪已十七岁,且是生得标致:一段盈盈、妖红腻白多娇丽。晚山烟起,两点眉痕细。斜軃乌云,映得庞儿媚。声儿美,低低悄悄,莺啭花荫里。

  右调《秋波媚》生得工容双绝。客店人家,少不得要帮母亲做用,蒋日休也是见的。只是隔了两年,两下都已长成,岂但容貌觉异,抑且知识渐开。蒋日休见了,有心于他,赶上前一个肥喏,文姬也回个万福,四目交盼,觉都有情。只是文姬虽是客店人家,却甚端重。蒋日休常是借些事儿要钻进去,他是不解一般,每见蒋日休辞色有些近狎,便走了开去。蒋日休虽然讶他相待冷落,却也重他端庄。一日乘着两杯酒照了脸,道:“娘舅,我有一事求着你,不知你肯为我张主么?”柳长茂道:“甥舅之间,有甚事不为你张主?”蒋日休趦趄了半日,说一句出来道:“娘舅,我如今二十岁了,还未有亲。我想亲事拣得人家好,未必人好;若是人好,未必家事好。我看熊汉江这个女儿标致稳重,我要娘舅做主,在这里替我向熊汉江做媒,家中还要你一力撺掇,我日后孝顺娘舅。”只见这柳长茂想了一想,道:“外甥,这事做不来。你是独养儿子,他是独养女儿。你爹要靠你,决不肯放你入赘;他要靠他,如何肯远嫁?贤甥,这事且丢下罢。”蒋日休听了,也只唯唯,甚是有些不快活。在汉阳不上半个月,柳长茂道:“外甥,目下米已收完一半,若要等齐,须误了生意。不若我先去,你催完家来。只你客边放正经些,主人家女儿切不可去打牙撩嘴,惹出口面,须不像样。我回家中,叫你爹娘寻一头绝好亲事与你罢。”蒋日休相帮娘舅发货上船,自家回在店中。情眼里出西施,他自暗暗里想象这文姬生相怎么好,身材怎么好,性格怎么好,又模拟道:“我前遇着他,这眼睛一睃,也是眼角留情。昨日讨茶,与我一钟喷香的茶,也是暗中留意。”行里的沉吟,坐着的想象,睡时的揣摸,也没一刻不在文姬身上。欲待瞒着娘舅,央邻房相好客人季东池、韦梅轩去说亲,又怕事不肯成,他父母反防闲他,也不敢说。几遭要老脸替文姬缠一番,终久脸嫩胆小,只是这等镇日呆想不了。

  自古人心一邪,邪物乘机而入。不期来了一个妖物,这妖是大别山中紫霞洞里一个老狸。天下兽中猩猩猿猴之外,狐狸在走兽中能学人行,其灵性与人近。内中有通天狐,能识天文地理。其余狐狸,年久俱能变化。他每夜走入人家,知见蒋日休痴想文姬,他就在中山拾了一个骷髅顶在头上,向北斗拜了几拜,宛然成一个女子,生得大有颜色:朱颜绿鬓色偏娇,就里能令骨髓消。

  莫笑狐妖有媚态,须知人类更多妖!明眸皓齿,莲脸柳腰,与文姬无二。又聚了些木叶在地,他在上面一个斤斗,早已翠襦红裙,穿上一身衣服,俨似文姬平日穿的,准拟来媚蒋日休。

  只见日休这日坐在房中,寂寞得紧,拿了一本《吴歌儿》在那边轻轻的嘲道:风冷飕飕十月天,被儿里冰出那眠。你也孤单我也独,不如滚个一团团。

  相思两好便容易成,郎有心来姐没心。猫儿狗儿也有个思春意。铁打心肠独拄门。正在那厢把头颠,手敲着桌,慢慢的讴,只听得房门上有人弹上几弹。

  月弄一窗虚白,灯摇四壁孤青。

  何处数声剥啄,惊人残醉初醒。侧耳听时,又似弹的声。他把门轻轻拨开,只见外面立着一个女子:轻风拂拂罗衫动,发松斜溜金钗凤。

  娇姿神女不争多,恍疑身作襄王梦。把一个蒋日休惊得神魂都失,喜得心花都开,悄语低声道:“请里面坐。”那女子便轻移莲步,走进房来,蒋日休便把门关上。女子摇手道:“且慢,妾就要去。”两个立向灯前,日休仔细一看,却是文姬。日休见了,便一把抱住,放在膝上,道:“姐姐,甚风吹得你来?我这几日为你饮食无心,睡卧不宁。几次要与你说几句知心话,怕触你恼,要进你房里来,又怕人知觉。不料今日姐姐怜念,这恩没世不忘。”便要替他解衣同睡。文姬道:“郎君且莫造次,我只为数年前相见,便已留心。如今相逢,越发留念,意思要与你成其夫妇,又不好对父母说,恐怕不从。你怎生计议,我与你得偕伉俪?”日休道:“天日在上,我也原要娶姐姐,与我母舅计议,他道你爹娘断断不肯。后来欲央他人,又恐事不成,反多一番不快,添你爹娘一番疑忌,故此迟疑。喜得今日姐姐光降,一诉心事。”文姬道:“这等我且回。”日休道:“今日奇遇,怎可空回?”定要留住合欢,那文姬叹息道:“我今日之来,原非私奔,要与你议终身之计。今事尚未定,岂可失身,使他人笑我是不廉之妇?且俟六礼行后,与君合卺。”蒋日休急忙跪下发誓道:“我若负姐姐,身死盗手,尸骨不得还乡。”文姬道:“我也度量你不是薄倖的,只恐你我都有父母,若一边不从,这事就不谐。那时欲从君不能,欲嫁人其身已失,如何是好?”日休道:“我有誓在先,毕竟要与姐姐成其夫妇。姐姐莫要掯我”文姬道:“还怕后日说我就你。”日休千说誓、万罚咒,文姬就假脱手,侧了脸,任他解衣。将到里衣,他挥手相拒。蒋日休晓得灯前怕露身体,忙把灯吹了,竟抱他上床,自己也脱衣就寝,一只手把文姬搂了,又为他解里衣。文姬道:“我一念不坚,此身失于郎手了。只是念我是个处子,莫要轻狂。”日休道:“我自深加爱惜,姐姐不要惊怕。”此时淡月入帏,微茫可辨,只见他两个呵:粉脸相偎,香肌相压,交搂玉臂,联璧争辉。缓接朱唇,清香暗度。喜孜孜轻投玉杵,羞答答半蹙翠眉。羞的侧着脸儿承,风紧柳枝不胜摆;喜得曲着身而进,春深锦箨不停抽。低低微笑,新红片片已掉渔舟;宛宛娇啼,柔绿阴阴未经急雨。偎避处金钗斜溜,仓卒处香汗频流。正是乍入巫山梦,云情正自稠。直叫飞峡雨,意兴始方休。两个顽够多时,一个用尽款款轻轻的手段,一个做尽娇娇怯怯的态度。文姬低低对日休道:“今日妾成久之始,正欢好之始,愿得常同此好。”日休道:“旅馆凄凉,得姐姐暂解幽寂。正要姐姐夜夜赐顾。”文姬道:“这或不能。但幸不与爹娘同房,从今以后,倘可脱身,断不令你独处。只是我你从今倒要避些嫌疑,相见时切不可戏谑。若为人看出,反成间阻。待从容与你商量谐老之计。”未天明悄悄送出房门,日休叮嘱他晚间早来。文姬点头去了。日休回到房中,只见新红犹在,好不自喜得计。

  自此因文姬分付,也不甚进里边去,遇着文姬时,倒反避了,也不与他接谈。晚间或是预先日里悄悄藏下一壶酒,或是果菜之类,专待他来。把房门也只轻掩,将房内收拾得洁洁净净,床被都熏得喷香。傍晚先睡一睡,息些精神,将起更听得各客房安息,就在门边蹴来蹴去等候,才弹得一声门,他早已开了。文姬笑道:“有这样老实人,明日来迟些,叫你等哩。”日休一把搂住道:“冤家,我一吃早饭就巴不得晚。等到如今,你还要耍我。”就将出酒来,脸儿贴了脸儿,你一口,我一口,吃得甚是绸缪。那文姬作娇作痴,把手搭着他肩,并坐说些闲话。到酒兴浓时,两个就说去睡,你替我脱衣服,我替你脱衣服,熟客熟主,也没那些惧怯的光景。蒋日休因见他惯,也便恣意快活,真也是鱼得水、火得柴,再没一个脱空之夜。有时文姬也拿些酒肴来,两个对饮。说起,文姬道:“我与你情投意合,断断要随你了。如今也不必对我爹娘说,只待你货完,我是带了些衣饰随你逃去便是。”蒋日休道:“这使不得。倘你爹娘疑心是我,赶来,我米船须行得迟,定然赶着。那时你脱不得个淫奔,我脱不得个拐带,如何是了?且再待半月,我舅子来,毕竟要他说亲,我情愿赘在你家便了。”文姬道:“正是,爹爹不从,我誓死不嫁他人,也毕竟勉强依我。”蒋日休是个小官儿被他这等牢笼,怎不死心塌地?只是如此二十余日,没有个夤夜来就使他空回之理。男歇女不歇,把一个精明强壮后生,弄得精神恍惚,语言无绪,面色渐渐痿黄。

  袅袅是宫腰,婷婷无限娇。

  谁知有膏火,肌骨暗中消。

  这个邻房委东池与韦梅轩,都是老成客人。季东池有些耳聋,他见蒋日休这个光景,道:“蒋日休,我看你也是个少年老成、惯走江湖的,料必不是想家,怎这几日,这等没留没乱,脸色都消瘦了?欲待同你到妓馆里去走走,只说我老成人,哄你去嫖。你自病还须自医。客边在这里,要自捉摸。”蒋日休道:“我没甚病。”韦梅轩道:“是快活出来的,我老成人不管闲事,你每日房里唧哝些甚么?”蒋日休红了脸道:“我自言自语,想着家里。”季东池侧耳来听,道:“是甚么?”韦梅轩大声道:“说是想家。”季东池道:“又不曾做亲,想甚的?”韦梅轩又道:“日休,这是拆骨头生意,你不要着了魔,事须瞒我不过。”午后,韦梅轩走到他房中来,蒋日休正痴睡。韦梅轩见他被上有许多毛,他动疑道:“日休,性命不是当耍的。我夜间听你房中有些响动,你被上又有许多毛,莫不着了甚怪?”日休道:“实没甚事。”韦梅轩道:“不要瞒我,趁早计较。”日休还是沉吟不说。韦梅轩也是有心的,到次早钟响后,假说肚疼解手,悄悄出房躲在黑影子里,见日休门开,闪出一个女子来。他随趁脚进去,日休正在床中。韦梅轩道:“日休,适才去的甚么人?”日休失惊,悄悄附韦梅轩耳道:“是店主人之女,切不可露风,我自做东道请你。”梅轩摇头道:“东道小事,你只想,这房里到里边也隔几重门户。怎轻易进出?怎你只一二十日弄到这嘴脸?一定着鬼了,仔细,仔细。”日休小伙子,没甚见识,便惊慌,要他解救。韦梅轩道:“莫忙。你是常进去的,你只想你与店主人女儿怎么勾搭起的?”日休道:“并不曾勾搭,他半月前自来就我。”梅轩道:“这一发可疑。你近来日间在里边遇他,与你有情么?”日休道:“他叫日间各避嫌疑。”梅轩道:“这越发蹊跷。你且去试一试,若他有情,或者真的;没情,这一定是鬼。”果然日休依他,径闯进去,文姬是见惯的,也不躲他。他便戏了脸,叫道:“文姬!”文姬就作色道:“文姬不是你叫的。”日休道:“昨夜夜间辛苦,好茶与一碗。”文姬恼恼的道:“干我甚事!要茶台子上有。”便闪了进去。

  日休见了光景,来回复梅轩。梅轩道:“你且未可造次。你今晚将稀布袋盛一升芝麻送他,不拘是人是鬼,明日随芝麻去,可以寻着。”日休依了。晚间战战兢兢,不敢与他缠。那文姬捱着要顽,日休只得依他。临去与他这布袋作赠,道:“我已是病了,以此相赠,待我病好再会。”文姬含泪而去。天明,日休忙起来看时,沿路果有芝麻,却出门往屋后竟在山路上,一路洒去。一路或多或少,或断或连,走有数里,却是径道崎岖崄峋,林木幽密。转过山岩,到一洞口,却见一物睡在那壁:一身莹似雪,四爪利如锥。

  曾在山林里,公然假虎威。是一个狐狸,顶着一个骷髅,鼾然而睡。芝麻布袋还在他身边。蒋日休见了,便喊道:“我几乎被你迷杀了!”只见那狐惊醒了,便作人言道:“蒋日休,你曾发誓不负我。你如今不要害我,我还有事报你。你在此等着。”他走入紫霞洞中,衔出三束草来,道:“你病不在膏肓,却也非庸医治得。你只将此一束草煎汤饮,可以脱然病愈。”又衔第二束道:“你将此束暗地丢在店家屋上,不出三日,店主女子便得奇病,流脓作臭,人不可近。他家厌恶,思要弃他,你可说医得,只要他与你作妻子。若依你时,你将此第三束煎汤与他洗,包你如故。这便是我报你。只是我也与你相与二十日,不为无情,莫对新人,忘却昔日。”不觉泪下。日休也不觉流涕。将行,那狐狸又衔住衣道:“这事你要与我隐瞒,恐他人知得害我。”日休便带了这三束草下山,又将剩下芝麻乱撒,以乱其迹。回时暗对梅轩道:“亏你绝了这鬼。”梅轩道:“曾去寻么?”道:“寻去是在山上,想芝麻少,半路就完了,寻不去。”韦梅轩道:“只要你识得破,不着他道儿罢了,定要寻他出来作甚!”当晚,日休又做东道请韦梅轩,道:“不亏你,几乎断送性命,又且把一个主人女子名来污蔑。还只求你替我隐瞒,莫使主人知道,说我轻薄。”到次日依了狐狸,将一束草来剉碎,煎汤服了。不三日,精神强壮,意气清明,脸上黄气也脱去了。

  意气轩轩色相妍,少年风度又嫣然。

  一朝遂得沉疴脱,奇遇山中云雨仙。季东池道:“我说自病自医。你看我说过,想你会排遣,一两日便好了。”此时收米将完,正待起身,他舅子来道:“下边米得价,带去尽行卖完。如今目下收完的,我先带去,身边还有银百余两,你再收赶来。”也是姻缘,竟把他又留在汉阳。日休见第一束草有效,便暗暗将第二束草撇在店家屋上试他。果是有些古怪,到得三日,那文姬觉得遍身作痒,不住的把手去搔,越搔越痒,身上皮肉都抓伤,次日,忽然搔处都变成疮,初时累累然是些红瘰儿,到后都起了脓头儿。家中先时说是疥疮,后来道是脓窠疮,都不在意。不期那脓头一破,遍身没一点儿不流脓淌血,况且腥秽难闻。一床席上,都是脓血的痕,一床被上都是脓血的迹。这番熊汉江夫妻着急,蒋日休却暗暗称奇。先寻一个草头郎中,道:“这不过流脓疮,我这里有绝妙沁药,沁上去一个个脓干血止,三日就褪下疮靥,依然如故。”与了他几分银子去,不验。又换一个,道:“这血风疮,该用敷药去敷。”遍身都是敷药,并无一些见效。这番又寻一个郎中,他道是大方家,道:“凡疮毒皆因血脉不和,先里边活了血,外面自然好。若只攻外面,反把毒气逼入里边,虽一时好得,还要后发。还该里外夹攻,一边吃官料药和血养血,一边用草药洗,洗后去敷,这才得好。”却又无干。一连换了几个郎中,用了许多钱钞,那里得好?一个花枝女子,头面何等标致,身体何等香软,如今却是个没皮果子,宛转在脓血之中。莫说到他身边,只到他房门口,这阵秽污之气已当不得了。熊汉江生意也没心做,只是叹气。他的母亲也只说他前生不知造甚孽,今在这里受罪。文姬也恹恹一息的,道:“母亲,这原是我前生冤孽,料也不得好了。但只是早死一日,也使我少受苦一日。如今你看我身上一件衣服,都是脓血浆的一般,触着便疼,好不痛楚。母亲可对爹爹说,不如把我丢入江水中,倒也干净,也只得一时苦。”母亲道:“你且捱去,我们怎下得这手?”那蒋日休道:“这两束草直恁灵验,如今想该用第三束草了。”来问熊汉江道:“令爱贵恙好了么?”熊汉江道:“正是不死不活,在这里淘气。医人再没个医得,只自听天罢了。”蒋日休想道:“他也厌烦,要他的做老婆,料必肯了。”此时季东池、韦梅轩将行,日休来见他道:“我一向在江湖上走,学得两个海上仙方,专治世间奇难疾病。如今熊汉江令爱的病,我医得,只是医好了,要与我作妻室。”季东池道:“这一定肯。若活得,原也是个拾得的一般。只是他不信你会医。你晓得他是甚么疮?甚么病?”蒋日休道:“药不执方,病无定症。我只要包医一个光光鲜鲜女子还他便了。”东池道:“难说。”韦梅轩道:“或者有之。他前日会得医自,必然如今医得他。我们且替你说说看。”两个便向店主道:“熊汉江,适才蒋日休说他医得令爱。只是医好了,就要与他作阿正,这使得么?”熊汉江道:“有甚么使不得?只怕也是枉然。”韦梅轩道:“他说包医。”熊汉江道:“这等我就将小女交与他,好时再陪嫁送便是。”韦梅轩道:“待我们与他计议。”那蒋日休正在那里等好消息,只见他两个笑来,对着蒋日休道:“恭喜,一口应承,就送来。好了再赠妆奁。”蒋日休道:“这等待我租间房,着人抬去,我自日逐医他罢了。”韦梅轩道:“日休,这要三思。他今日死马做活马医,医不好料不要你偿命。但是不好,不过赔他一口材,倒也作事爽快。若是一个死不就死,活不就活,半年三个月耽延起来,那时丢了去,不是;不丢他,不得怎么处?终不然我你做客的,撇了生意,倒在这里伏侍病人?日休,老婆不曾得,惹个白虱子头上挠。故此我们见他说送与你包医,便说再计较,都是开的后门。你要自做主意,不要后边懊悔。”日休见前边灵验,竟呆着胆道:“不妨。我这是经验良方,只须三日,可以脱体。只怕二位行期速,吃不我喜酒着。”季东池道:“只怕我再来时,足下还在这里做郎中不了。”蒋日休道:“我就去寻房子,移他出去,好歹三日见功。”两个冷笑,复了熊汉江。

  可可里对门一间小房子出了,他去租下,先去铺了床帐,放下行李,来对熊汉江道:“我一面叫轿来请令爱过去。”熊汉江道:“苦我小女若走得去,坐得轿,可也还有人医。蒋客人且到我楼上看一看。”两个走到楼上,熊汉江夫妇先掩了个鼻子。蒋日休抬头一看,也吃了一惊:满房秽气,遍地痰涎。黄点点四体流脓,赤沥沥一身是血。面皮何处是,满布了蚁垒蜂窠;肢体是痴般,尽成了左瘫右痪。却也垂头落颈势恹恹,怕扁鹊仓公难措手。蒋日休心里想道:“我倒不知,已这光景了。怎么是好?叫声一个医不得,却应了他们言语。”文姬母亲道:“蒋客人,扶是扶不起,不若连着席儿扛去罢。”蒋日休道:“罢!借一床被,待我裹了驼去便是。”店主婆果然把一床布被与他。他将来裹了,背在肩上。下边东池与梅轩也立在那厢,看他做作。只见背着一个人下楼,熏得这些人掩鼻的,唾唾的,都走开去。他只凭着这束草,径背了这人去。熊汉江夫妻似送丧般,哭送到门前。

  病入膏肓未易攻,阿谁妙药起疲癃。

  笑看红粉归吾手,泣送明珠离掌中。

  蒋日休驼了文姬过来,只见季东池也与韦梅轩过来。东池道:“蒋日休,赔材是实了。”韦梅轩道:“日休,只是应得你两日急买材,譬如出嫖钱,如今干折。”蒋日休道:“且医起来看。”送了两个去。他把第三束草煎起汤来,把绢帕儿揩上他身上去,洗了一回,又洗一遍。这女子沉沉的凭他洗涤。却可煞作怪,这一洗,早已脓血都不出了。

  红颜无死法,寸草著奇功。蒋日休喜得不要,道:“有此效验!”他父母来望,见脓血少了,倒暗暗称奇。到第二日,略可声言,可以着得手。他又煎些汤,轻轻的扶他在浴盆里,先把汤淋了一会,然后与他细洗。只见原先因脓血完,疮靥干燥,这番得汤一润,都趫起来靥。蒋日休又与他拭净了,换了洁净被褥。等他歇宿一夜,疮靥落上一床,似雪般,果然身体莹然,似脱换一个,仍旧是一花枝样女子。

  云开疑月朗,雨过觉花新。

  试向昭阳问,应称第一人。真是只得三日,表病都去。只是身体因疮累,觉神气不足。他父母见了,都道蒋日休是个神仙。因日休不便伏侍,要接女子回去。女子却有气没力的说道:“这打发我出来,爹娘也无恶念。只怎生病时在他家,一好回去?既已许为夫妇,我当在此,以报他恩。”倒是蒋日休道:“既是姐姐不背前言,不妨暂回。待我回家与父说知行聘,然后与姐姐毕姻。”文姬因他说,回到家中。

  这汉阳县人听得蒋日休医好了熊汉江女儿,都来问他乞方求药,每日盈门。有甚与他?只得推原得奇药,今已用尽。那不信的还缠个不了。他自别了熊汉江,发米起身。一路到家,拜见父母,就说起亲事。蒋誉夫妇嫌远,蒋日休道:“是奇缘,决要娶他。”这边熊汉江因无子,不肯将女远嫁。文姬道:“我当日虽未曾与他同宿,但我既为他背,又为他抚摸洗濯,岂有更辱身他人之理?况且背约不信。”不肯适人。恰好蒋日休已央舅子柳长茂来为媒行聘,季、韦两人复来,道盟不可背。熊汉江依言允诺,文姬竟归了蒋日休。自此日休往来武昌、汉阳间,成一富户。文姬亦与偕老,生二子,俱入国学。人都称他奇偶,亏大别狐之联合。我又道:“若非早觉,未免不死狐手。”犹是好色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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