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 问:「天寿不贰:」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末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 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 至命之学。」
“279” 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怍坏我的力子!」是友愧谢。少闲曰:「此量非你事,必吾们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
“280” 一友问功夫不切。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著根!」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一言上转说转 涂。」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尘尾提起。一日,其徒将其尘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尘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尘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少闲,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先生旁顾曰:「我尘尾安在?」一时在坐著皆跃然。
“281” 或问至诚前知。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诙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扈。」
“282” 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283” 先生曰:「『惟天下之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284” 问: 「孔子所谓远虑, 周公夜以日,与将迎不同何如?」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互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真知便粗了。若只著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285”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286”问:「孟子『巧力、圣智』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虚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斫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287”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 真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288”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289”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因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290”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台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台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力斫,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目,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力是简易透彻功夫。」
“291”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真知落实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真知尽孝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真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292”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293”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同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忮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294”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柴鸣治人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是世间大慈的父。」鸣冶愕然请问。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下能慈:瞽瞍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斫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虚,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295”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尥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失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挂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296”先生曰:「『 ,不格奸』,本注说象已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徵庸后, 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 ,以 薰 ,不去正地奸恶。凡文过 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尥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297”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未达,请问。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对曰:「古人制管侯气,恐是求元声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 如何可得? 元声只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曰:「古人制侯气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须定至曰: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298” 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299”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300” 「人有过, 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301”「今人于吃饭时,虽伏二事在前,其心常没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愦了,所以收摄不住。」
“302”「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303”先生叹曰:「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崇一曰: 「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
“304”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305”「『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306” 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307” 或问未发已发。先生曰,「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锺声,未扣不付谓无,即扣不付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即扣时也只是寂天默地」。
“308”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溉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先生曰:「然。」
“309”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著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著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310”杨慈湖不为无见,又著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311”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怍,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岩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312”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诸友请问。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绕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313” 先生锻链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涂中讲学,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们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见之?,」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314” 癸末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宜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