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芸娘之逝,戚戚无欢。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读《坎坷记愁》,而余所遭之拂逆可知也。
静念解脱之法,行将辞家远出,求赤松子于世外。嗣以淡安、揖山两昆季之劝,遂乃栖身苦庵,惟以《南华经》自遣。乃知蒙庄[1]鼓盆而歌,岂真忘情哉?无可奈何,而翻作达耳。余读其书,渐有所悟。读《养生主》而悟达观之士,无时而不安,无顺而不处,冥然与造化为一。将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乐无所措其间矣。又读《逍遥游》,而悟养生之要,惟在闲放不拘,怡适自得而已。始悔前此之一段痴情,得勿作茧自缚矣乎!此《养生记道》之所以为作也。亦或采前贤之说以自广,扫除种种烦恼,惟以有益身心为主,即蒙庄之旨也。庶几可以全生,可以尽年。
余年才四十,渐呈衰象。盖以百忧摧撼,历年郁抑,不无闷损。淡安劝余每日静坐数息,仿子瞻《养生颂》之法,余将遵而行之。调息之法,不拘时候,兀身端坐。子瞻所谓摄身使如木偶也。解衣缓带,务令适然。口中舌搅数次,微微吐出浊气,不令有声,鼻中微微纳之。或三五遍,二七遍,有津咽下,叩齿数通。舌抵上腭,唇齿相着,两目垂帘,令胧胧然渐次调息,不喘不粗。或数息出,或数息入,从一至十,从十至百,摄心在数,勿令散乱。子瞻所谓“寂然、兀然、与虚空等也”。如心息相依,杂念不生,则止勿数,任其自然。子瞻所谓“随”也。坐久愈妙。若欲起身,须徐徐舒放手足,勿得遽起。能勤行之,静中光景,种种奇特。子瞻所谓“定能生慧”。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也。直可明心见性,不但养身全生而已。出入绵绵,若存若亡,神气相依,是为真息。
息息归根,自能夺天地之造化,长生不死之妙道也。
人大言,我小语。人多烦,我少记。人悖怖,我不怒。澹然无为,神气自满。此长生之药。《秋声赋》云:“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1]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又曰:“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人常有多忧多思之患,方壮遽老,方老遽衰。反此亦长生之法。舞衫歌扇,转眼皆非。红粉青楼,当场即幻。秉灵烛以照迷情,持慧剑以割爱欲。殆非大勇不能也。
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于卉木,不如寄其情于书画。与对艳妆美人何异?可省许多烦恼。范文正有云:“千古贤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即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勿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身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云云。乃劝其中舍三哥之帖。余近日多忧多虑,正宜读此一段。
放翁胸次广大,盖与渊明、乐天、尧夫、子瞻等,同其旷逸。其于养生之道,千言万语,真可谓有道之士。此后当玩索陆诗,正可疗余之病。
浴极有益。余近制一大盆,盛水极多。浴后,至为畅适。东坡诗所谓“淤槽漆斛江河倾,本来无垢洗更轻”,颇领略得一二。
治有病,不若治于无病。疗身,不若疗心。使人疗,尤不若先自疗也。林鉴堂诗曰:“自家心病自家知,起念还当把念医。只是心生心作病,心安那有病来时。”此之谓自疗之药。游心于虚静,结志于微妙,委虑于无欲,指归于无为,故能达生延命,与道为久。
《仙经》以精、气、神为内三宝;耳、目、口为外三宝。常令内三宝不逐物而流,外三宝不诱中而扰。重阳祖师于十二时中,行住坐卧,一切动中,要把心似泰山,不摇不动;谨守四门,眼、耳、鼻、口,不令内入外出。此名养寿紧要。外无劳形之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
益州老人尝言:“凡欲身之无病,必须先正其心。使其心不乱求,心不狂思,不贪嗜欲,不着迷惑,则心君泰然矣。心君泰然,则百骸四体,虽有病,不难治疗。独此心一动,百患为招,即扁鹊华佗在旁,亦无所措手矣。”
林鉴堂先生有《安心诗》六首。真长生之要诀也。诗云:
我有灵丹一小锭,
能医四海群迷病。
些儿吞下体安然,
管取延年兼接命。
安心心法有谁知,
却把无形妙药医。
医得此心能不病,
翻身跳入太虚时。
念杂由来业障多,
憧憧扰扰竟如何。
驱魔自有玄微诀,
引入尧夫安乐窝。
人有二心方显念,
念无二心始为人。
人心无二浑无念,
念绝悠然见太清。
这也了时那也了,
纷纷攘攘皆分晓。
云开万里见清光,
明月一轮圆皎皎。
四海遨游养浩然,
心连碧水水连天。
津头自有渔郎问,
洞里桃花日日鲜。
禅师与余谈养心之法,谓:“心如明镜,不可以尘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此与晦庵所言:“学者,常要提醒此心,惺惺不寐,日中天,群邪自息,”其旨正同。又言:“目毋妄视,耳毋妄听,口毋妄言,心毋妄动,贪慎痴爱,是非人我,一切放下。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宜过扰,既事不可留住;听其自来,应以自然,信其自去。忿恐惧,好乐忧患,皆得其正。”此养心之要也。
王华子曰:“斋者,齐也。齐其心而洁其体也,岂仅茹素而已。所谓齐其心者,澹志寡营,轻得失,勤内省,远荤酒。洁其体者,不履邪径,不视恶色,不听淫声,不为物诱。入室闭户,烧香静坐,方可谓之斋也。诚能如是,则身中之神明自安,升降不碍,可以却病,可以长生。”
余所居室,四边皆窗户;遇风即阖,风息即开。余所居室,前帘后屏,太明即下帘,以和其内映;太暗则卷帘,以通其外耀。内以安心,外以安目,心目俱安,则身安矣。
禅师称二语告我曰:“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有生,谓妄念初生。杀生,谓立予铲除也。此与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
孙真人《卫生歌》云:
卫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并大醉。
三者若还有一焉,须防损失真元气。
又云:
世人欲知卫生道,喜乐有常嗔怒少。
心诚意正思虑除,理顺修身去烦恼。
又云:
醉后强饮饱强食,未有此生不成疾。
入资饮食以养身,去其甚者自安适。
又蔡西山《卫生歌》云:
何必餐霞饵大药,妄意延龄等龟鹤。
但于饮食嗜欲间,去其甚者将安乐。
食后徐行百步多,两手摩胁并胸腹。
又云:
醉眠饱卧俱无益,渴饮饥餐尤戒多。
食不欲粗并欲速,宁可少餐相接续。
若教一顿饱充肠,损气伤脾非尔福。
又云:
饮酒莫教令大醉,大醉伤神损心志。
酒渴饮水并啜茶,腰脚自兹成重坠。
又云:
视听行坐不可久,五劳七伤从此有。
四肢亦欲得小劳,譬如户枢终不朽。
又云:
道家更有颐生旨,第一戒人少嗔恚。
凡此数言,果能遵行,功臻旦夕,勿谓老生常谈。
洁一室,开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陈列玩器,引乱心目。设广榻、长几各一,笔砚楚楚,旁设小几一。挂字画一幅,频换;几上置得意书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张。心目间,常要一尘不染。
晨入园林,种植蔬果,芟草[1],灌花,莳药。归来入室,闭目定神。时读快书,怡悦神气。时吟好诗,畅发幽情。临古帖,抚古琴,倦即止。知己聚谈,勿及时事,勿及权势,勿臧否人物,勿争辩是非。或约闲行,不衫不履,勿以劳苦徇礼节。小饮勿醉,陶然而已。诚然如是,亦堪乐志。以视夫蹙足入绊,伸[2]就羁,游卿相之门,有簪佩之累,岂不霄壤之悬哉!
太极拳非他种拳术可及。太极二字,已完全包括此种拳术之意义。太极,乃一圆圈。太极拳即由无数圆圈联贯而成之一种拳术。无论一举手,一投足,皆不能离此圆圈;离此圆圈,便违太极拳之原理。四肢百骸不动则已,动则皆不能离此圆圈,处处成圆,随虚随实。练习以前,先须存神纳气,静坐数刻;并非道家之守窍也,只须屏绝思虑,务使万缘俱静。以缓慢为原则,以毫不使力为要义,自首至尾,联绵不断。相传为辽阳张通,于洪武初奉召入都,路阻武当,夜梦异人,授以此种拳术。余近年从事练习,果觉身体较健,寒暑不侵。用以卫生,诚有益而无损者也。
省多言,省笔札,省交游,省妄想,所一息不可省者,居敬养心耳。
杨廉夫有《路逢三叟》词云:
上叟前致词,大道抱天全。
中叟前致词,寒暑每节宣。
下叟前致词,百岁半单眠。
尝见后山诗中一词,亦此意。盖出应璩,璩诗曰:
昔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
年各百岁馀,相与锄禾麦。
往前问三叟,何以得此寿?
上叟前致词,室内姬粗丑。
二叟前致词,量腹节所受。
下叟前致词,夜卧不覆首。
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
古人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此最是寻乐妙法也。将啼饥者比,则得饱自乐;将号寒者比,则得暖自乐;将劳役者比,则优闲自乐;将疾病者比,则康健自乐;将祸患者比,则平安自乐;将死亡者比,则生存自乐。
白乐天诗有云:
蜗牛角内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随富随贫且欢喜,不开口笑是痴人。
近人诗有云:
人生世间一大梦,梦里胡为苦认真?
梦短梦长俱是梦,忽然一觉梦何存!
与乐天同一旷达也!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此不知为谁氏所作,读之而若大梦之得醒,热火世界一贴清凉散也。
程明道先生曰:“吾受气甚薄,因厚为保生。至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浸[1]盛,四十五十而后完。今生七十二年矣,较其筋骨,于盛年无损也。若人待老而保生,是犹贫而后蓄积,虽勤亦无补矣。”
口中言少,心头事少,肚里食少。有此三少,神仙可到。
酒宜节饮,忿宜速惩,欲宜力制。依此三宜,疾病自稀。
病有十可却:静坐观空,觉四大原从假合,一也;烦恼现前,以死譬之,二也;常将不如我者,巧自宽解,三也;造物劳我以生,遇病少闲,反生庆幸,四也;宿孽现逢,不可逃避,欢喜领受,五也;家庭和睦,无交谪之言,六也;众生各有病根,常自观察克治,七也;风寒谨访,嗜欲淡薄,八也;饮食宁节毋多,起居务适毋强,九也;觅高明亲友,讲开怀出世之谈,十也。
邵康节居安乐窝中,自吟曰:
老年肢体索温存,安乐窝中别有春。
万事去心闲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
炎天傍竹凉铺簟,寒雪围炉软布。
昼数落花聆鸟语,夜邀明月操琴音。
食防难化常思节,衣必宜温莫懒增。
谁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
养生之道,只“清净明了”四字。内觉身心空,外觉万物空,破诸妄想,一无执着,是曰“清净明了”。
万病之毒,皆生于浓。浓于声色,生虚怯病。浓于贷利,生贪饕病。浓于功业,生造作病。浓于名誉,生矫激病。噫,浓之为毒甚矣!樊尚默先生以一味药解之,曰“淡。”云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鸟笑,谷答樵讴,万境自闲,人心自闹。
岁暮访淡安,见其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月光,至昧爽,但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但恐于神爽未必有助也。”
余年来静坐枯庵,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幽谷,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湖曲,捐耳目[1],去心智,久之似有所得。陈白沙曰:“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抑亦养寿之真诀也。
圣贤皆无不乐之理。孔子曰:“乐在其中。”颜子曰:“不改其乐”。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论语》开首说乐。《中庸》言“无人而不自得”。程朱教寻孔颜乐趣,皆是此意。圣贤之乐,余何敢望,窃欲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须飘然;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之乐云耳。
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余居山寺之中,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午睡数刻,焚香垂幕,净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天际真人也。
乐即是苦,苦即是乐。带些不足,安知非福?举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热光景即是冷消息。圣贤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铸圣贤,劫以炼仙佛也。
牛喘月,雁随阳[2],总成忙世界;蜂采香,蝇逐臭,同是苦生涯。劳生扰扰,惟利惟名。牿旦昼,蹶寒暑,促生死,皆此两字误之。以名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为虿而螫心,心之神损矣。今欲安心而却病,非将名利两字,涤除净尽不可。
余读柴桑翁《闲情赋》,而叹其钟情;读《归去来辞》,而叹其忘情;读《五柳先生传》,而叹其非有情、非无情,钟之忘之,而妙焉者也。余友淡公,最慕柴桑翁,书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语余曰:“诗何必五言?官何必五斗?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谓逸矣!余梦中有句云:“五百年谪在红尘,略成游戏;三千里击开沧海,便是逍遥。”醒而述诸琢堂,琢堂以为飘逸可诵。然而谁能会此意乎?
真定梁公每语人: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大笑,以发舒一日劳顿郁结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也。
曾有乡人过百岁,余扣其术。答曰:“余乡村人,无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欢,从不知忧恼。”此岂名利中人所能哉。
昔王右军云:“吾笃嗜种果,此中有至乐存焉。我种之树,开一花,结一实,玩之偏爱,食之益甘。”右军可谓自得其乐矣。放翁梦至仙馆,得诗云:“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便以为极胜之景。余居禅房,颇擅此胜,可傲放翁矣。
余昔在球阳,日则步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挑灯读白香山、陆放翁之诗。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坐,与之相对,如见其襟怀之澹宕,几欲弃万事而从之游。亦愉悦身心之一助也。
余自四十五岁以后,讲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决不令之入。譬如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阑入。近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适之象矣。
养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时时谨慎耶!
张敦复先生尝言:“古之读《文选》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尝见兰蕙、芍药之蒂者,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蚁虫所食,则花萎矣。又见笋初出,当晓,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闲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行”是也。若侵晓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全在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固不在多也。
余之所居,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气和,无歆羡,亦无怨尤。此余晚年自得之乐也。
圃翁曰:“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闲适无事之人,镇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当时之忧谗畏讥,困顿转徙潮惠之间,且遭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陆放翁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静,其苦为何如耶!故读书为颐养第一事也。
吴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园,颇具泉石之胜,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观,诚养神之胜地也。有天然之声籁,抑扬顿挫,荡漾余之耳边。群鸟嘤鸣林间时,所发之断断续续声,微风振动树叶时,所发之沙沙簌簌声,和清溪细流流出时,所发之潺潺淙淙声。余泰然仰卧于青葱可爱之草地上,眼望蔚蓝澄澈之穹苍,真是一幅绝妙画图也。以视拙政园,一喧一静,真远胜之。
吾人须于不快乐之中,寻一快乐之方法。先须认清快乐与不快乐之造成。固由于处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还从己心发长耳。同是一人,同处一样之境,甲却能战胜劣境,乙反为劣境所征服。能战胜劣境之人,视劣境所征服之人,较为快乐。所以不必歆羡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异雪上加霜,愈以毁灭人生之一切也。无论如何处境之中,可以不必郁郁,须从郁郁之中,生出希望和快乐之精神。偶与琢堂道及,琢堂亦以为然。
家如残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烟,才如遣电,余不得已而游于画,而狎于诗,竖笔横墨,以自鸣其所喜。亦犹小草无聊,自矜其花,小鸟无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诗一画始成。与梅相悦,与禽相得,与峰相立,与霞相揖,画虽拙而或以为工,诗虽苦而自以为甘。四壁已倾,一瓢已敝,无以损其愉悦之胸襟也。
圃翁拟一联,将悬之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竹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鲜领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闲,斯为自得其乐,斯为善于摄生也。
心无止息,百忧以感之,众虑以扰之,若风之吹水,使之时起波澜,非所以养寿也。大约从事静坐,初不能妄念尽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于无念,如水之不起波澜。寂定之余,觉有无穷恬淡之意味,愿与世人共之。
阳明先生[1]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且如读书时,知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录此以为读书之法。
汤文正公抚吴时,日给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鸡,公知之,责之曰:“恶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为分所应尔;不知甘脆肥腻,乃腐肠之药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饮食不节。俭以养廉,澹以寡欲。安贫之道在是,却疾之方亦在是。余喜食蒜,素不贪屠门之嚼,食物素从省俭。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复用矣,庶不为汤公所呵乎。
留侯、邺侯之隐于白云乡,刘、阮、陶、李之隐于醉乡,司马长卿以温柔乡隐,希夷先生以睡乡隐,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余谓白云乡,则近于渺茫;醉乡、温柔乡,抑非所以却病而延年;而睡乡为胜矣。妄言息躬,辄造逍遥之境;静寐成梦,旋臻甜适之乡。余时时税驾,咀嚼其味,但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粱枕耳。
养生之道,莫大于眠食。菜根粗粝,但食之甘美,即胜于珍馔也。眠亦不在多寝,但实得神凝梦甜,即片刻,亦足摄生也。放翁每以美睡为乐。然睡亦有诀。孙真人云:“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真未发之妙。禅师告余,伏气,有三种眠法:病龙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龟鹤眠,踵其膝也。余少时,见先君子于午餐之后,小睡片刻,灯后治事,精神焕发。余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后,于竹床小睡,入夜果觉清爽。益信吾父之所为,一一皆可为法。
余不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殁,一切世味,皆生厌心;一切世缘,皆生悲想,奈何颠倒不自痛悔耶!近年与老僧共话无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少忏宿愆。献佛以诗,餐僧以画。画性宜静,诗性宜孤,即诗与画,必悟禅机,始臻超脱也。
《浮生六记》跋
王韬
予妇兄杨补明经,曾于冷摊上购得《浮生六记》残本,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敦笃。卜宅沧浪亭畔,颇擅水石林树之胜,每当茶熟香温,花开月上,夫妇开尊对饮,觅句联吟,其乐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几何时,一切皆幻。此记之所由作也。予少时尝跋其后云:“从来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已。夫妇准以一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盖得美妇非数生修不能,而妇之有才有色者,辄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与才妇旷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万年相守,亦奚稗乎?呜呼!人生有不遇之感,兰杜有零落之悲。历来才色之妇,湮没终身,抑郁无聊,甚且失足堕行者不少矣,而得如所遇以夭者,抑亦难之。乃后之人凭吊,或嗟其命之不辰,或悼其寿之弗永,是不知造物者所以善全之意也。美妇得才人,虽死贤于不死。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尽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顾跋后未越一载,遽赋悼亡,若此语为之谶也。是书余惜未抄副本,旅粤以来时忆及之。今闻补已出付尊闻阁主人以活字版排印,特邮寄此跋,附于卷末,志所始也。
丁丑秋九月中旬,淞北玉魫生王韬病中识。
重印《浮生六记》序
俞平伯
重印《浮生六记》因缘,容我在此略说。我幼年在苏州,曾读过此书,当时只觉得它可爱而已,未审可爱之所在。自匆匆移家北京,流转数年,不但诵读时的残趣久荡为云烟,即书的名字也若存若亡,汨没在忆后了。去秋在上海,与颉刚、伯祥两君结邻,偶然谈起此书,我始恍然追味出昔年得读时的情趣来。他们各有一部——颉刚的是《雁来红丛报》本,伯祥的是《独悟庵丛钞》本——都被我借来了。既有这么一段前因,自然重读时更易得我的欣赏。而且这书确也有炫人的魔力,我们想把这喜悦遍及于读者社会,于是便想把它重印。
书共六篇,故名“六记”,今只存《闺房记乐》以下四篇,其五、六两篇已佚。此书虽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中山记历》当是记漫游琉球之事,或系日记体。《养生记道》,忍亦多道家修持妄说。就其存者言之,固不失为简洁生动的自传文字。
作者沈复,字三白,苏州人,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无考,当在嘉庆十二年以后。可注意的,他是个习幕经商的人,是什么斯文举子。偶然写几句诗文,也无所存心。上不为名山之业,下不为富贵的敲门砖,意兴所到,便濡毫伸纸,不必妆点,不知避忌。统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殆以此乎?
文章事业的圆成,本有一个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这个通例,于小品文字的创作尤为显明。我们莫妙于学行云流水,莫妙于学春鸟秋虫,固不是有所为,都也未必就是无所为。这两种说法同伤于武断。古人论文每每标一“机”字,概念的诠表虽病含混,我却赏其谈百微中。陆机《文赋》说:“故徒抚空仟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这是绝妙的文思描写。我们与一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记得宋·周美成的《玉楼春》里,有两句最好:“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这种况味正在不离不着之间。文心之妙亦复如是。
即如这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像;说它是精心结摸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一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当此种境界,我们的分析推寻的技巧,原不免有穷时。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所以不和寻常的日记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传播得更久更远的价值。
我岂不知这是小玩意儿,不值当做溢美的说法;然而我自信这种说法不至于是溢美。想读这书的,必有能辨别的罢。
一九二三、十、二七,杭州城头巷。
《浮生六记》英译自序
林语堂
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她并非最美丽,因为这书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推崇。但是谁能否认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只是在我们朋友家中有时遇见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愿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她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丈夫促膝畅谈书画文学乳腐卤瓜之时,你打瞌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毯把你的脚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在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钞本?因此,我说她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因为确有其人)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并非故甚其辞。
她的一生,“事如春梦了无痕”,如东坡所云。要不是这书得偶然保存,我们今日还不知有这样一个女人生在世上,饱尝过闺房之乐与坎坷之愁。我现在把她的故事翻译出来,不过因为这故事应该叫世人知道,一方面以流传她的芳名;又一方面,因为我在这两位无猜的夫妇的简朴的生活中,看他们追求美丽,看他们穷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狡佞小人的欺侮,同时一意享求浮生半日闲的清福,却又怕遭神明的忌。在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两位恰巧成为夫妇的生平上表现出来。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没有特殊的建树,只是欣爱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友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他们太驯良了,所以不会成功,因为他们两位胸怀旷达,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而他们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们的错,反而值得我们的同情。这悲剧之原因,不过因为芸知书识字,因为她太爱美,至于不懂得爱美有什么罪过。因她是识字的媳妇,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写信给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见了一位歌伎简直发痴,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室,后来为强者所夺,因而生起大病。在这地方,我们看见她的爱美的天性与这现实的冲突——一种根本的,虽然是出于天真的冲突。这冲突在她于神诞之际,化扮男装,赴会观“花照”,也可看出,一个女人打扮男装或是倾心于一个歌伎是不道德吗?如果是,她全不晓得,她只思慕要看见,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丽景物,那些中国古代守礼的妇人向来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于这艺术上本无罪而道德上犯礼的衷怀,使她想要游遍天下名山——那些年轻守礼妇女不便访游,而她愿意留待“鬓斑”之时去访游的名山。但是这些山她没看到,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位风流蕴藉的歌伎,而这已十分犯礼,足使她的公公认为她是情痴少妇,把她驱出家庭,而她从此半生须颠倒于穷困之中,没有清闲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了。
是否沈复,她的丈夫,把她描写过实?我觉得不然,读者读本书后必与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饰芸或他自己的缺点。我们看见这书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种爱美爱真的精神,和那中国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乐恬淡自适的天性。我不免暗想,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样一个人,能引起他太太这样纯洁的爱,而且能不负此爱,把他写成古今中外文学中最温柔细腻闺房之乐的记载。三白,三白,魂无恙否?他的祖坟在苏州郊外福寿山,倘使我们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愿,我想备点香花鲜果,供奉跪拜祷祝于这两位清魂之前,也没什么罪过。在他们坟前,我要低吟Mauricc Ravel的“Pavane”,哀思凄楚,缠绵悱恻,而归于和美静娴,或是长啸Massenet的“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扬而不流于激越。因为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最美丽的东西。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子之时,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这安乐的问题。在未得安乐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乐之人,又不知其来之所自。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苦痛——这安乐,我想,很像一个无罪下狱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尔斯泰在《复活》中所微妙表出的一种,是心灵已战胜肉身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
这本书的原名是《浮生六记》(英译“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其中只存四记。(典出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名。)其体裁特别,以一自传的事故,兼谈生活艺术,闲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评艺评等。现存的四记本系杨引传在冷摊上所发现,于一八七七年首先刊行。依书中自述,作者生于一七六三年,而第四记之写作必在一八零八年之后。杨的妹婿王韬(园),颇具文名,曾于幼时看见这书,所以这书在一八一零至一八三零年间流行于姑苏。由管贻萼的诗及现存回目,我们知道第五章是记他在台湾的经历,而第六章是记作者对养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个全本,悄然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
廿四年五月廿四日龙溪林语堂序于上海
《浮生六记》跋
王韬
予妇兄杨补明经,曾于冷摊上购得《浮生六记》残本,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敦笃。卜宅沧浪亭畔,颇擅水石林树之胜,每当茶熟香温,花开月上,夫妇开尊对饮,觅句联吟,其乐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几何时,一切皆幻。此记之所由作也。予少时尝跋其后云:“从来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已。夫妇准以一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盖得美妇非数生修不能,而妇之有才有色者,辄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与才妇旷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万年相守,亦奚稗乎?呜呼!人生有不遇之感,兰杜有零落之悲。历来才色之妇,湮没终身,抑郁无聊,甚且失足堕行者不少矣,而得如所遇以夭者,抑亦难之。乃后之人凭吊,或嗟其命之不辰,或悼其寿之弗永,是不知造物者所以善全之意也。美妇得才人,虽死贤于不死。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尽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顾跋后未越一载,遽赋悼亡,若此语为之谶也。是书余惜未抄副本,旅粤以来时忆及之。今闻补已出付尊闻阁主人以活字版排印,特邮寄此跋,附于卷末,志所始也。
丁丑秋九月中旬,淞北玉魫生王韬病中识。
重印《浮生六记》序
俞平伯
重印《浮生六记》因缘,容我在此略说。我幼年在苏州,曾读过此书,当时只觉得它可爱而已,未审可爱之所在。自匆匆移家北京,流转数年,不但诵读时的残趣久荡为云烟,即书的名字也若存若亡,汨没在忆后了。去秋在上海,与颉刚、伯祥两君结邻,偶然谈起此书,我始恍然追味出昔年得读时的情趣来。他们各有一部——颉刚的是《雁来红丛报》本,伯祥的是《独悟庵丛钞》本——都被我借来了。既有这么一段前因,自然重读时更易得我的欣赏。而且这书确也有炫人的魔力,我们想把这喜悦遍及于读者社会,于是便想把它重印。
书共六篇,故名“六记”,今只存《闺房记乐》以下四篇,其五、六两篇已佚。此书虽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中山记历》当是记漫游琉球之事,或系日记体。《养生记道》,忍亦多道家修持妄说。就其存者言之,固不失为简洁生动的自传文字。
作者沈复,字三白,苏州人,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卒年无考,当在嘉庆十二年以后。可注意的,他是个习幕经商的人,是什么斯文举子。偶然写几句诗文,也无所存心。上不为名山之业,下不为富贵的敲门砖,意兴所到,便濡毫伸纸,不必妆点,不知避忌。统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殆以此乎?
文章事业的圆成,本有一个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这个通例,于小品文字的创作尤为显明。我们莫妙于学行云流水,莫妙于学春鸟秋虫,固不是有所为,都也未必就是无所为。这两种说法同伤于武断。古人论文每每标一“机”字,概念的诠表虽病含混,我却赏其谈百微中。陆机《文赋》说:“故徒抚空仟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这是绝妙的文思描写。我们与一切外物相遇,不可着意,着意则滞;不可绝缘,绝缘则离。记得宋·周美成的《玉楼春》里,有两句最好:“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这种况味正在不离不着之间。文心之妙亦复如是。
即如这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像;说它是精心结摸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一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当此种境界,我们的分析推寻的技巧,原不免有穷时。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所以不和寻常的日记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传播得更久更远的价值。
我岂不知这是小玩意儿,不值当做溢美的说法;然而我自信这种说法不至于是溢美。想读这书的,必有能辨别的罢。
一九二三、十、二七,杭州城头巷。
《浮生六记》英译自序
林语堂
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她并非最美丽,因为这书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推崇。但是谁能否认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只是在我们朋友家中有时遇见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愿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她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丈夫促膝畅谈书画文学乳腐卤瓜之时,你打瞌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毯把你的脚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在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钞本?因此,我说她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因为确有其人)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并非故甚其辞。
她的一生,“事如春梦了无痕”,如东坡所云。要不是这书得偶然保存,我们今日还不知有这样一个女人生在世上,饱尝过闺房之乐与坎坷之愁。我现在把她的故事翻译出来,不过因为这故事应该叫世人知道,一方面以流传她的芳名;又一方面,因为我在这两位无猜的夫妇的简朴的生活中,看他们追求美丽,看他们穷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狡佞小人的欺侮,同时一意享求浮生半日闲的清福,却又怕遭神明的忌。在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两位恰巧成为夫妇的生平上表现出来。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没有特殊的建树,只是欣爱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友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他们太驯良了,所以不会成功,因为他们两位胸怀旷达,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而他们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们的错,反而值得我们的同情。这悲剧之原因,不过因为芸知书识字,因为她太爱美,至于不懂得爱美有什么罪过。因她是识字的媳妇,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写信给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见了一位歌伎简直发痴,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室,后来为强者所夺,因而生起大病。在这地方,我们看见她的爱美的天性与这现实的冲突——一种根本的,虽然是出于天真的冲突。这冲突在她于神诞之际,化扮男装,赴会观“花照”,也可看出,一个女人打扮男装或是倾心于一个歌伎是不道德吗?如果是,她全不晓得,她只思慕要看见,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丽景物,那些中国古代守礼的妇人向来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于这艺术上本无罪而道德上犯礼的衷怀,使她想要游遍天下名山——那些年轻守礼妇女不便访游,而她愿意留待“鬓斑”之时去访游的名山。但是这些山她没看到,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位风流蕴藉的歌伎,而这已十分犯礼,足使她的公公认为她是情痴少妇,把她驱出家庭,而她从此半生须颠倒于穷困之中,没有清闲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了。
是否沈复,她的丈夫,把她描写过实?我觉得不然,读者读本书后必与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饰芸或他自己的缺点。我们看见这书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种爱美爱真的精神,和那中国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乐恬淡自适的天性。我不免暗想,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样一个人,能引起他太太这样纯洁的爱,而且能不负此爱,把他写成古今中外文学中最温柔细腻闺房之乐的记载。三白,三白,魂无恙否?他的祖坟在苏州郊外福寿山,倘使我们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愿,我想备点香花鲜果,供奉跪拜祷祝于这两位清魂之前,也没什么罪过。在他们坟前,我要低吟Mauricc Ravel的“Pavane”,哀思凄楚,缠绵悱恻,而归于和美静娴,或是长啸Massenet的“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扬而不流于激越。因为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最美丽的东西。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子之时,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这安乐的问题。在未得安乐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乐之人,又不知其来之所自。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苦痛——这安乐,我想,很像一个无罪下狱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尔斯泰在《复活》中所微妙表出的一种,是心灵已战胜肉身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
这本书的原名是《浮生六记》(英译“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其中只存四记。(典出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名。)其体裁特别,以一自传的事故,兼谈生活艺术,闲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评艺评等。现存的四记本系杨引传在冷摊上所发现,于一八七七年首先刊行。依书中自述,作者生于一七六三年,而第四记之写作必在一八零八年之后。杨的妹婿王韬(园),颇具文名,曾于幼时看见这书,所以这书在一八一零至一八三零年间流行于姑苏。由管贻萼的诗及现存回目,我们知道第五章是记他在台湾的经历,而第六章是记作者对养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个全本,悄然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
廿四年五月廿四日龙溪林语堂序于上海
《浮生六记》考
赵苕狂
一、为自传文开一好例
何谓传文?那就是作者将自己一生或一生中某一时期内所经历的事情,很详细的,很忠实的,用文字叙述了出来。这也是文字的一体。我们要在旧时的文苑内,找寻这一类作品,当然是非常之多的。不过,在这些自传文中,要找到一篇可当“完美”二字之称者,却又似凤毛麟角,这般的不可多得了,此无他,自传文以真率不涉虚伪者为上;而文字的能臻化境,也贵乎其能自然。二者原是相与为因,相与为果,同属于一个机杼之下的。
但是旧时的一般文学家,饱受着经史的毒,自以为自文王、周公、孔子……等所递传下来不绝如缕的那个“大道”,都在他们的肩上抗承着,而再由他们放出旋乾转坤的手段,使之坠绪重续,更能千秋万古地传下去,他们的责任是非常重大的。所以,他们在平时,固已是“行必法乎先王,言必称乎尧舜”了,便是动起笔来,也不外乎是些个“载道之文”、“名山之作”的。即或偶尔高兴,作著自传的文字,也无非套着一个假面具,说几句迂腐的话,凡有关于闲情逸致的,决不肯赤裸裸地把它写上去。因为一写上去,就要与他们所谓的“先王”、所谓的“大道”有背,说不定还要受到同辈的排斥,得到一句“非吾徒也”的骂词呢。文艺所由臻美的条件既如彼,而一般文艺家所走的道路、所秉的态度又如此,在这般绝不相容的一个情形下,又怎能产生得出完美的自传文来呢?
然而,宇宙如是之广大,不见得个个人都投入于所谓“先王”、“大道”的翼蔽之下,终究也有个天分绝高、生性潇洒的人,会从这势力圈中逃了出来,而仍能保持着他们的真性情和真面目的。在这里,可就找得了我们所要找的书——一部较为满意的自传文了。那就是沈三白所写的《浮生六记》,从此,也可说是为这一体的文字开了一个好例。
沈三白,名复,苏州人,习幕作贾,也能绘事,在当时并无文名。他是生于乾隆二十八年——西历一七三六年,卒年无可考,然我们知道本书第四卷写成是在嘉庆十三年,则他的逝世,无论如何总不会在这个一年之前了。娶妻陈芸,是一个有才而生性洒脱的女子。关于他个人的,我们所能知道的,仅限于此。至这部《浮生六记》,共分作六卷,因在每一卷中记一事,故有六记之名。六记的顺序是:第一卷《闺房记乐》,第二卷《闲情记趣》,第三卷《坎坷记愁》,第四卷《浪游快记》,第五卷《中山记历》,第六卷《养生记道》。
二、乐与愁对照下所涉及的家庭问题
在这六篇文字之中,有二篇的性质是绝对的相反,并可互相作一对照。那就是第一卷《闺房记乐》和第三卷《坎坷记愁》这二篇。前者是自写其闺房间的乐事,后者却写他历尽坎坷,在一生中所遭遇到的拂逆之事。但是,这二篇实有相联属的关系的。原来,这中间孕藏着一个家庭问题在。
在中国历来是采取着大家庭制度的,可是,在这大家庭中充上一员,而要能一无风波的相处下去,实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本书作者的所以遭坎坷,不得于家庭,实是一个大原因。而他的所以不得于家庭,他们夫妇俩都生就了浪漫的性情,常与大家庭所赖以维持的礼法相枘凿,又是一个大原因。这一来,夫妇俩沆瀣一气,伉俪之情固然愈成水火之势了!
如今,请先看下面所载的二段,其一云:
“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
又其一云:
“芸欣然,及晚餐后,妆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密来密去,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
这虽不过写出他们俩的伉俪情笃,并都生就了一种洒脱的性情而已,然他们平日的行为,也就可想而知。而旧家庭所崇尚的是礼法,又怎能把这一类的情形看得入眼?自然,一切厌恶之根,都种于此的了。
何况,接着又有下面所述的这些事情发生:
“吾父谓孚亭(是其父邗江幕中的一个同事)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人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复书来,余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
这金钱的纠葛,言词的不检,好似在已伏有火种的场合,又放上了二把恶火,当然会要蓬蓬勃勃的烧了起来!他们夫妇俩哪里还能在家庭间相容得下呢?
于是,三白的父亲立刻摆出了家长的威风,在盛怒之下,一封书把陈芸来斥逐。三白在不能两全的情形之下,也只好“携妇告别”了!虽隔不上二年,又蒙到了老人的谅解,仍许他们回到家中去,可是,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他们是无论如何改不了那一种浪漫性情的,而种在家庭间的厌恶他们的根子,也是既经一度种下之后,老是拔它不去。故不久便又有下面的这些情形:
“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不数年而逋负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这一来,他们夫妇俩再也在这大家庭中留身不住,只得又作第二次的出走了。然而试思,以一个久已依赖了大家庭而生活的人,一旦离去了这个大家庭,要去自谋生活,急切间既找不到一桩事情,又挈带着一个病妇在一起,又怎能教他不一步步的走入坎坷之境呢?
而最可痛恨最可慨叹的,尤莫过于三白的父亲死了以后,他的兄弟竟不来通报他,还是由他的女儿青君来信,知道了这个噩耗,始得前去奔丧。不料,他的兄弟误会了,还以为他是回去夺产的,竟于暗地召集了许多人来,汹汹然向他索逋,说是他父亲所欠下的。可是,尽他兄弟是怎样的巧安排,这种鬼蜮的内幕,终究会给人拆上一个穿!于是,三白唤了他的兄弟,很愤慨的向他说道:
“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
这一番话非常坦白,当然是很能得到人们的同情。可是,家庭之变,可谓至斯已极了!
由此看来,这大家庭制度,实是要不得的一件东西!在这大家庭制度下,产生不出别的甚么来,只不过养成了一种依赖的习惯,造出了一种苦乐不平均的局面,弄出不少明争暗斗的怪剧来罢了。而作者这种家庭问题,看他虽是很随意的写来,其实却不是出自无因,他在本书中所揭示的,实是含着一种很严重的意味的。而他是在歌颂着这个大家庭,抑是怨诅着这个大家庭,固可不言而喻的了。
至于他在第一卷中,自写其闺房间的乐事,却是取着一种很大胆的态度。因为,从来人们对于闺房之情,总是这么的“秘而不宣”,以为万万告诉不得人的,他却一点也不管,竟十分坦白的写了出来。然则他如此的大胆写了出来,文字也会涉于淫秽吗?不,一点也不,仍是写得不浓也不淡,深得“乐而不淫”之旨的。此无他,他所写的,悉根于很深挚的一种爱情,自然一切都美化了。现在,我且在书中选出一段来录在下面:
“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如此写来,文字固然是非常香艳,但我们总不能把一个淫字,轻轻的加到它的上面去,后来的文人墨士,对于他这一体的文字,也有不少的效颦之作,但不是为了用情不真或不正,就是为了写得太过火的缘故,总有点涉于下流之嫌呢!
而他的写悲哀愁苦,也正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且不甚作怨天尤人语,更是他的一个特点,此由于他襟怀旷达之故。今也选录一段于下: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这是写得何等的酸楚凄切,真可与前面那一段香艳的文字,作一绝好的对照。
但在这前后二段相对照的文字中,却有一个共通之点,那就是一个“真”字。作者当下笔的时候,别的他一点都不管,只是扼住了一个“真”字放笔写去,于是,不论其为写欢愉,写悲苦,都同样觉得非常的动人,而头头是道的了。不过,在一般人看到了这二段文字之后,觉得今日的这个花娇柳媚的新嫁娘,即是异日的那个悲啼哀啭的垂危病妇,在曾几何时之间,竟有这么的一个变迁,人生太是梦幻了,不知要如何的低徊俯仰,兴叹无穷呢!
三、闲情的领略
一个人对于闲情,能不能有上一番略,这是关于各人的天分,一分儿也勉强不来的。尽有几辈性情生来木强的,浑浑噩噩的过了一辈子,至死也解不了闲情是甚么一回事。至于一班专讲“先王”、“大道”的孔孟之徒,当然更是谈不上,就有一些些的闲情,也会给他们那一股迂腐之气冲了去。像本书作者,天分极高,可算是谙得闲情的三昧了,所以,虽小而至于闲看虫类相斗,也会使他不厌不倦,久久神移着。
而他那种爱美的心理,更是与有生而俱来,尤足助成他的种种闲情的。如书中论及布置屋宇的那一节: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这非胸中具有丘壑者,不能道其只字;而也见他在爱美方面,是有如何的一种心得的。
他凭着这一种的天分,这一种的心得,去赏玩花卉虫鱼,去布置各种赏心悦目之具,小而至于如何的焚香,供佛手,供木瓜,遂觉无往而不见其宜,也无往而不得到一种真趣的了。
尤使我们自叹不如的,则作者虽在生活穷困之中,也能以费钱不多的经济方法,得时与三五同志,曲尽文酒流连之乐。而更有趣的,莫过于南园对花小饮的那一回事: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如此的闲情逸致,直使后世人读及了这一节文字,也都为之羡煞。然非其闺中人具此巧思奇想,则在这个雅集中,也决不会这般的兴会淋漓。怪不得同游的人,都要非常俏皮的而说上一句“非夫人之力不及此”了。在这里,可使我们知道,对于那些闲情,是应该以如何的一种态度,如何的一种襟怀,而去领略及之啊!
四、作者的游踪及记游的文字
作者游幕作贾,时在外面飘流着,地方很是到得不少。他在本书第四卷《浪游快记》中,一下笔就说:“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这倒是几句实话。他的作游记,与其他的人们不同,并不喜欢连篇累牍的,作上一种记账式的文字,只是对于一山一水,很概括的而形容上几句。而这些形容的话,却又似“老吏断狱”一般的,一点儿移易不得。加以他于此等地方,很有上一种独立的精神,不论哪一个名胜之区,他不品评则已,一品评得,总是在他自己的直觉下而再经过一番邃密的审度的,决不多采前人所已发表过的意见。这一来,他的记游之文,自觉生面别开的了。
譬如,他去游扬州,在书是这么的记载着:
“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八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城尽以虹园为首。折而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高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彩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阑,名曰‘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冈朝旭’,平坦无奇,且属附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
这是对于这“绿杨城郭”有上二种的看法:一是把这扬州八景,放在一起作整个儿的看;二是把这整个儿的扬州景致,当作一幅图画或是一篇文字看。自和他人的漫无一点系统,只是游到一处,胡乱的下上几句批评的,显然的有些不同。而在如此超脱的一个意境之下,他所发表的见解,自然也是不同凡响,哪里还会人云亦云的呢!所以,他这一节记游之文,虽只寥寥数百字,然而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