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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投兰若侠客除凶

  诗曰: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溪鸟飞。

  黄昏半在山下路,却听钟声连翠微。

  ——右《过初池》说那唤生的果是何人?乃青莲庵寂如长老也。钱生去心如箭,只在马上拱手。那寂如长老随上里许,殷殷相恳道:"茅茨咫尺,请告一茶。"钱生感其意切,跳下雕鞍。寂如合掌和尚,钱生亦整衣而揖道:"不佞行色匆匆,过承上人见屈,浮生有几,愿偷半日之闲。但不知此去宝刹,还有多少路程?"寂如以手指道:"过了小桥,前面竹林之内,便是荒居。"遂携手同行。不及半里,已到庵前。柴扉之外,一泓碧水,桃柳成行,扉上一联,是摘唐人诗内:"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之句。字画遒劲,即范公所书也。进入巷门,但见曲径清幽,朱栏窈窕。莲座边贝叶闲披,宝鼎中香烟遥散。好一个精雅禅室,有昔贤诗为证。

  诗曰: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那庵内有一老僧,曰智真者,寂如之师也。寂如以下,又有寂通、寂照、头陀法云,共有五个。惟寂如是扬州人氏,少习儒书,中年披剃。当下请生进去,与智真等一一相见毕,然后邀入方丈告茶。茶毕,又请入自己卧房。但见琴挂壁边,拂悬窗左,纸帐竹床,事事清雅。智真长老忙令寂通,剪蔬治斋。

  钱生以众僧礼意绸缪,只得从容坐下。

  常言道,"趋财奉富,莫如浮屠。"有钱喜舍,便是施主檀越,满面笑容,殷勤接待:你若无钱施与,他便情意淡薄,相知的也不相知了。自己化缘,则云僧来看佛面。若俗家吃了他一茶一果,虽以数倍奉酬,心犹未足。当日寂如与生,不过泛然一面,相知甚疏,为何这等倍常款接?只为范太守所许装佛之银,未曾见付。他以钱生与范公年家契厚,欲烦吹嘘之力,所以极意奉承。

  须臾斋毕,寂如谈起心事,相求转促。钱生道:"极该遵命,奈有东昌之往,归期尚远,吾师便中入城,何不自往索之。"寂如听说,一片趋奉之心,顿然厌冷,钱生亦即起身作别。不期紫萧登厕,智真又拉生到后边静室,瞻礼那新塑的送子观音。头陀法云,独向斋堂收拾,见了皮匣,用手一提,觉道沉重有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急忙招唤寂如,附耳私语。寂如笑而不言。你道那法云,果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个山东响马,俗家姓伍,名彪,与寂如为中表弟兄。半年前,官兵追捕甚急,暂向空门隐避。若论其谋命劫财,也不知做了几千百遭。虽幸漏网,怎奈凶性不改。只为钱生合当悔气,被他见了皮匣,骤怀着不良之念,故唤寂如商议。谁知寂如又是佛口蛇心,极贪极毒。初时假意不肯,法云道:"吾兄塑这一尊观音,仅仅百金耳,乃沿门募化,舌敝口干,不知走了多少脚步。今财物自送上门,反弃而不取,难为智矣。"寂如道:"只是害他二命,予心不忍。"法云道:"只消多诵几卷经文,超度他速生阳世,便可以功罪相准了。"寂如道:"南无阿弥陀佛!但凭吾弟主意。"于是瞒了智真,又与寂照、寂通,约会停当,等待钱生要行,寂如抵死相留。钱生道:"多谢上人厚爱,敢不少住。但小生此往,急欲寻一故人,容俟异日返辔,再聆挥麈。"寂如又问:"尊友为谁?"钱生道:"是江湖上一位异人,唤做申屠丈。"那寂如最有机智,探了口气,便哄生道:"居士何不早说,那申屠丈向与贫衲至交,只在早晚,准来会过。方到东昌,居士既要见他,但须留在敝庵,何必崎岖程路。"钱生信以为实,忙令紫萧,取银发回牲口。紫萧打开银包,约有十余两碎银。寂如瞧见,转觉动火。一面着人整治精洁素肴,开了一坛隔年陈酒。一面取出自己杜撰的打油诗句,向生请政。

  其诗不能备载,姑录一二,以为笑资云。

  山行访友(次弟寂通韵)日出东边雨又飘,山前山后草萧萧。

  娃如小鼓花间响,竹似长枪风排摇。

  几处田禾农笠戴,数家村店酒旗招。

  不知良友居何处?野衲来寻每问樵。

  春日即事芳草沿堤长,老晴三月天。

  桃花已红落,梅子又清圆。

  晒衲小桥畔,搔头曲径边。

  木鱼声未动,谈笑自悠然。

  钱生阅未数章,不禁失笑。忽见紫箫进来,悄谓生道:"寂如的说话,未可深信。顷见寂通寂照,不住的交头接耳。这个所在,荒村僻路,杳隔人烟。观那头陀,又生得面目凶恶,未知人心好歹。相公须要主意。"钱生亦惊讶道:"汝何不早说,今已薄暮,只得权宿一宵,明早去罢。"不移时,红日沉西,晚钟已动,寂如燃烛方丈,罗列素肴,请生赴酌。钱生酒量虽佳,乃是隔年窨下。初饮时,甘而香美,未及数杯,便觉头目森然。寂通执壶,只管殷殷相劝。紫萧在旁,频以目示钱生,钱生会意,即起身告止。寂如直引到后边客房安歇。钱生已是半酣,上床即寝。紫箫即于床侧,和衣寝寐。但闻庭砌,寒蛩奏响,反侧不能睡去。将及更余,起身登厕。侧耳静听,恍若磨刀之声,心中惶惑。潜往聆之,只见头陀法云,坦裼蹲地,手中磨刀,有四尺余长。惊得冷汗浃背,疾趋进房。摇唤生醒,告以所见。生从梦中惊起,魂魄俱丧。忙问道:"此有后门乎?"口中虽问,奈何牙齿岑岑相击,双足酸软,寸步不能移徙。紫箫先已探知后路,负生于背,启户而逃。将及里余,遥望树林中火光闪闪,趋往叩门。内有一妇,应声而出,怪问道:"若辈中宵奔窜,恐非良善君子。"紫箫放生于地,摇手道:"汝勿扬声,此乃家主,适为贼僧劫害,暂向汝家躲避一宵,容当厚谢。"那妇人移火照生,乃一美丽少年也。轻舒玉腕,扶生进内,笑向生道:"妾家良人,重利远出,使妾静守孤帏,天遣郎君夤夜至此,所谓有缘千里能相会。郎君岂亦有意于斯乎?"原来此妇姓戚,颇有河间之行。寂如每欲私之,而戚氏固执不允。是夜爱生美貌,欲求仓促之欢。钱生惊魂未定,岂复措意于残花败柳?俄闻喊声至近,生与紫箫方欲出门避去,见法云横刀于前,寂如、寂照、寂通俱明火持杖,杂沓而至矣。

  戚氏以身蔽生,寂如因有宿憾,趋前一杖,法云复刺一刀,可怜年少蛾眉,悠尔兰摧玉碎。钱生双膝跪下,哀声恳道:"囊资自在宝刹,愿乞饶命。"法云叱咤一声,挥刀即剁。钱生只得闭目待刃,但闻靮然一响,开眼视之,却是法云头忽坠地。

  一人自梁上跳下,手执匕首,不满一尺,往来飞刺,寂照、寂通俱迎刃而毙,只有寂如,不知去向。

  钱生细看那人,面黑须黄,形容古异,竟不知从何而来。

  又见尸首纵横,鲜血漂流,毛骨俱寒,益深觳觫。那人向着钱生道:"郎君不须害怕,吾乃真真儿也。承主公之令特来相救。"乃以白练二方,使主仆各蔽其首,耳畔但闻江涛汹涌之声,足下如蹑浮云,又如冯虚御风,不待移步,而飘然自往。俄闻呼道:"至矣,至矣。"撤练一观,乃是一所庄院门首。真真儿轻叩三下,其门自开。一人秉烛观书,龙风姿容,江河剑侠。

  近前视之,其人非别,即梅花楼所遇之申屠丈也。

  钱生惊喜而拜道:"一自吴阊见教,迢隔仙凡,注想芝容,徒形梦寐。兹为凶僧觊觎,皆因智之先几,自非玄扈神威,几乎魂归冥汉矣。"申屠丈亦答拜道:"俺自虎林获遇梅山,便欲访友燕云。因以敝事,在燕子矶逗留数日,极欲会郎一面。

  又值故人订期于此,不意郎君受此一惊,虽命中所犯,然文星正现,岂凶秃所能加害也。但郎远来访某,必有所谕。"钱生备以明珠为告。申屠丈拍恼数四道:"若谕别事,可以俄顷如命。至于夜珠,乃稀世之宝,非购之贾胡,索之椒房勋贵,不可得也。然郎特来寻我,敢不竭力求之。此去东昌,程止四九,郎宜往省令叔,暂留府廨俟某一获奇珍,便当面奉。"钱生听见许允,非常欣喜。又问梅山行止,申屠丈笑道:"梅山亦为郎君,用了多少心机。他日燕子楼成,慎勿忘那撮合山也。"钱生虽不喻其旨,然亦不及详问而别。

  且说钱公一鹤字曰鸣皋。夫人米氏,一子钱菘,俱留在家。

  只携琴书之任,莅政期年,口碑载道,颇有杜召之拟五之讴。

  一日,退堂闲坐,忽闻云板传进,姑苏十一相公在外。鸣皋闻报,急忙请入衙中。相见已毕,各叙衷怀。鸣皋深以钱生远临为快,细叩学问,谈文折理,俱中肯綮,不胜叹服道:"一别数载,不意吾侄学业大成,邓林之木,十霄可望,洵为谢氏之惠连,非复吴下之阿蒙矣。"钱生亦备细问那起居近况,鸣皋道:"愚叔他无所乐,惟幸讼简民安,日饮醇醪耳。"自此,生在衙中,倏忽月余,盼望明珠,久无消息。乃潜出私衙,观探山川土俗。盖东昌为南北往来之所,过客如云,车马阗塞。

  浏览之际,忽遇清士贾文华。文华惊问道:"闻说台驾自往南畿,为何却在于此?"钱生道:"此系家叔敝治,特来省候。不知贾兄此行,为着何事?"文华道:"某获遇斐公子,刮目相看。近因大司马促取进京,仆亦随辕北上耳。"钱生笑道:"古人有云,游大人以成名。今文华得遇贵人提挈,甚喜甚善。但长安道中,红尘千丈。得意浓时,便宜马首向南,勿使闺中冷落,怅望那陌头杨柳可也。"文华含笑而去。又一日,钱生步出城外闲行,闻土人说道,离城数里,有陶府君别墅者,园亭卉石,颇为幽雅。钱生即纵步寻之。数里之外,果见园房一座,乃以数钱赠于管园人,方得进内。虽有竹亭月榭,然时值仲冬,光景萧条,不堪娱览。徙倚片时,聊以适兴而已。既而转身回出,忽见园左一家,粉壁上大书七字云:白云峰零沽美酝。

  钱生口吻枯渴,正有茗椀之思。因近前观那店主,虽是市井中人,白须飘然,形相不俗。又观其脯馔壶觞,十分精洁。

  遂入店中沽饮。白云峰笑道:"相公像是南边来的。江南好不繁华享用,我这里野味村醪,恐不中意。"钱生亦笑道:"细观盛肆,可谓精雅之极,聊买一壶,以消闲况。"于是斜倚朱栏,把杯徐酌。不多时,却消尽了二壶。想起明珠未知何日方有,欲作一诗记怀。乃向白翁借取笔砚。云峰道:"想是相公要吟佳句了?"忙进以桐叶之笺,松烟之墨。笔既兔颖,而砚亦端溪。钱生暗暗赞赏,即濡毫挥成一绝云:诗曰:偶倩松醪浣俗尘,翩翩裘马倦游人。

  妆楼只盼明珠到,北海何须待化鲲。

  白云峰道:"相公正要青云高步,为何反有何须化鲲之句?"钱生注目直视道:"翁亦知诗者耶?"白翁道:"老汉少时,颇解吟咏。近因年迈,笔砚遐疏矣。"钱生口中虽应,而心实未信。将归,留银一锭,并作下次酒资。自此,不时往来,与白翁渐渐契密。然亦未知钱生是五马公之犹子也。鸣皋以生时时出游,惟恐涉迹于平康巷陌,乃稍为拘禁,而问生道:"汝来许久,我因衙门事情旁午,未及询汝。年将二十,亦曾托媒行配乎?"钱生答以尚未。公又谓生道:"金须锻炼,玉必琢磨,吾侄武库虽充,亦不可久荒范耳。明秋又是文战之期,倘能高捷棘闱,自然有女如玉。"钱生未敢语以明珠一事,惟颔之而已。

  时值岁阑,朔风凛冽,凄雨时蒙,遂不及再诣白翁酒肆。

  不觉残冬已过,人日俄临。是日,鸣皋被四府请晏,钱生以衙斋闲寂,又悄悄步出林间,向着垆头剥啄数声,云峰久不出见。

  俄闻班竹帘内,娇娇滴滴的声儿,应道:"来了!"应声未了,氤氲香气,沁入鼻端。正是两处牵情,已惹相思无数:那知三生石上,重寻一笑姻缘。

  要知端的,且俟下回,次毕其说。

  笔墨淋漓,描叙殆尽。

  僧家不蚕而衣,不耕而食,正宜苦行焚修,以至三摩地位。乃世法太重,竟以大乘为纸上空谈,甚而饮酒食肉,觅利行奸。种种罪孽,更有过于俗家者。

  吾恐地狱中累累然俱是若辈也。闻至寂如谋害钱生,使人怒发上指。及至真真儿匕首行刺,又不觉欣然而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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