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了好几个人,然后拐弯抹角才找到了火车站售票窗口,它比《红楼梦》中贾府的新花园更当得起曲径通幽的题词。有维持秩序之用的铁栏杆像是被白蚁蛀过一样,千疮百孔,锈迹斑斑。我前面只有寥寥的两三个人,很快就轮到我了。据池莉在她的散文里说,我要去的那个大城市有辉煌的历史、深刻的文化底蕴、勤劳勇敢的人民、大无畏的革命传统,这些可以放之天下的溢美之辞,在我听来特别讨厌。我要去的那个大城市脏乱差全国闻名,尽管它的发展较为迅速,但实际上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我在我要去的那个大城市里没有发现什么积极因素。我先递进去新鲜的钞票,接着大声说:到武汉。最后说:我是学生。售票员,一个黄毛中年妇女,勃然大怒:是学生你不早说,你的书读到屁眼里去了。把书读到屁眼里去了的我拿到票后,看了一眼发车时间,火速奔到厕所,却看见每个坑位都悠闲地蹲着一个军校学生,他们右手夹着根香烟,左手执着卫生纸,一边抽一边拉,动作整齐划一,像是在接受我的检阅。我昏头昏脑地想:原来他们不是来集体扫地,而是来集体拉屎。我仓促小便。之后,借着愤怒冲过检票口。我跑到铁轨旁边,一列看不到尾的火车徐徐停下,正是衡阳到北京西。我突然发现火车正在被一大伙歹徒抢劫,仔细一看,只不过是乘客在登车,一场虚惊。虽然我把书读到屁眼里去了,但我还是拖着皮箱穿过人堆打入火车内部,并且抢到不可多得的一席之地。往座位顶上搁皮箱时,我发现跟我一起出生入死的皮箱已经变了形。火车即将通过长江的时候,车内的广播终于暂停播放多年前的流行歌曲,紧接着对我们P股底下这条大江的来龙去脉作了一番解说,尽管听起来像是在阅读高中地理课本,不过还是在车厢内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一个中年人拼命地想掀开车窗,好像是一时想不开,意欲投江自杀。有个人不信任自己的那对招风耳,大声地问着别人:真是长江吗?有人回答:是的,不是你门口那条小溪。有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背起了毛泽东的词: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可惜他不记得下一句是: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因此看上去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我当时不甘人后,透过脏得像块抹布的玻璃,看到了近黄昏的长江。夕阳像个一毛不拔的守财奴,吝啬地回收着最后的金子。今年中部地区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江岸像是一个正在沐日光浴的彪形大汉,无所顾忌地裸露出丑陋的脊背。从地理上看来,这儿是长江最纤细的部分,像是它的腰肢,只是瘦得让人心疼。看上去感觉就像是一个小河沟,水面上漂着肮脏的废弃物。江上还浮着几只叫不出名字的怪里怪气的船,它们有气无力,好像搁浅。这时火车已经穿过浑身乱颤的桥梁。
长江让我联想到父亲和沙眼。五年前,父亲带我来武汉治疗沙眼。在当年初冬,某个明媚的早晨来临之前,我们乘坐轮渡从此岸到彼岸。我们提着大包小包,一路小跑,浮桥似乎起伏不定,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一个事先意想不到的位置,令人惊奇。我们刚刚跑进渡船,它就与岸脱离了关系。我们呆在船的底舱,发动机在身边旁若无人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有不少人都留在底舱,他们或者垫一张报纸,安静地坐在地上,或者靠在随便一个什么地方抽烟。时值黎明,底舱光线昏暗,人与不明设备混在一起,像是一堆又一堆扫在底舱很久的废物垃圾。我攀上一条又窄又陡、遍布油污的小楼梯,它像世外桃源的入口,极其狭窄,只能容下一个人。我爬到上面,感到豁然开朗。座位排列整齐,乘客不多,像是一个散场的小剧院。风从四面八方灌过来,像是父亲般强有力的手掌劈在破烂的帆布帘子之上。它十分阴冷,像是流氓的刀子掠过脸上的绒毛,它还很潮湿,像是宋词里伤人至深的秋雨。气温好像陡降,我不由得瑟瑟发抖,但我依旧走上船头,然后,我看到了滚滚东逝的长江水,好像在波涛底下深藏着一个灵魂,它必定是一个庞然大物,性格极其冲动,它在水底坐立不安。它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围困,正在左冲右突,于是水流湍急,愤愤不平。极目望去,有乳白色的大雾弥漫在江水之上,岸边高大的建筑物虽然努力地想显山露水,却怎么也拨不开层层叠叠的晨雾,我只能看到它们不真实的影子。轮渡乘长风破巨浪,一只又一只作浮标用的小船从我们身边闪过。当时我觉得,江水仿佛要把所有的物质和精神全部带走,只有像江水一样奔流才是一切事物的趋势,于是我凭空产生了一种纵身跃入滔滔流水的伟大冲动。就像是在突然之间,朝阳像个一掷千金的暴发户,慷慨地把千万片金叶子洒在宽阔的江面上。水面像是被传说中拉着太阳的马车的巨轮辗过,波平如镜。江上大小不一、快慢有别的船只来来往往。一辆运煤的驳船顺流直下,金色的阳光照耀在漆黑的煤块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辉。另一艘运沙子的大船拖曳着三节平底锅似的船舱,全都垒得像座大山,我一直想着,它要是翻了,该有多么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