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学院举办了一次演讲。十九名选手陆续发言,有一个家伙专事摄影,开始是每人一张,后来见到几个漂亮女生,手就好像不听使唤,疯狂定格各种丑态。演讲完毕,然后就是颁奖。三等奖是支钢笔;二等奖……我还想没准是架钢琴呢,谁知是本名著;一等奖是一副羽毛球拍。大家相继怀抱证书、手执奖品,在摄影面前大大方方地笑,自以为恰到好处地龇牙咧嘴。最后,演讲比赛冠军,一个一脸正气的女生,在一片激烈得如同暴雨从天而降的掌声中走上讲台,然后傲然直立,脸上渐渐形成最动人的笑容,身体迅速凝固,像是一块动物化石,而且来自侏罗纪。摄影慢慢走近,轻轻蹲下,不知道他是在捕捉镜头,还是在捕捉小鸡。摆了四五个Pose之后,他才显得不失时机地按下快门。可是,胶卷已完。(注:该动物化石演讲的题目是《虚伪共诈骗一色、流氓与色狼齐飞的互联网》。)
因为我站在台上面无表情且一字不漏地背了一段卢梭的短文;又因为题目叫作《刚柔相济的男人和女人》,比较能让各类评委普遍产生幻想;还因为外国人的句子像火车一样长,没有几个人听得懂,各类评委不敢忽视,但又不敢给予过高的评价,所以我幸运地拿到了或者说不幸地只拿到了一个二等奖。“赃物”是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其他两位得奖选手的则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和《雪国》。三本书有两个共同特点:其一,我还是小孩子时就已经看过了;其二,身材都比较单薄,也就是价钱比较便宜。他当然不会送我一部《追忆似水年华》,至于一套《哈佛文学丛书》,更是想都别想。
颁奖完毕,我们用掌声把一伙领导赶走了。一帮选手正在无耻地相互吹捧,还有些组织人员正在清理现场。我连忙向他们推销我的奖品:同学,世界名著要不要,想要我给你打八折。我在无意中发现有个女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而且笑容有点灿烂。于是我对她说:这位同学,世界名著,可以陶冶情操,可以拿来吹牛,可以装点书架,想不想要?要是想要,八折起售,再不还价,看你笑得美丽动人,算你六折。灿烂女生说:你普通话还凑合,要是有兴趣加入校广播台,下周四晚上来面试。她看我还抖着手中那本书,便拿腔拿调地说:别卖你的书了啊,你也太不给我们面子了,刚奖给你的。我说:那你到底要还是不要?她更加灿烂地一笑:我还不如去买一卷卫生纸,更干净,更柔软,也更实惠。
十月中旬,我去参加那个面试,发现面试的人多得像是秋天的落叶。大家排队等得很无聊,一个男生主动跟我聊天,我问他为什么要来面试。他说:参加社团活动,可以扩大交际圈子,锻炼自己的社交能力。我说:好像校长在开学典礼上也是这样说的。
十几个人拿着笔坐在前排充当考官,面试我的正好又是那个灿烂女生。她头也不抬,按照固定程序说:自我介绍一下。我说:就是那个卖奖品的。她发现是我,于是笑了笑:你好。然后脸向左边一歪,带着一个临时想到的鬼点子迅速归位,她装腔作势地说:我会问你一些与文化有关的,比较前卫、比较先锋的问题,你一定要作正面回答。我点点头。
第一个问题,她拿出一张小纸片念了起来:你认为网络文学跟文学有什么关系,对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讨论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差点儿气飞了我的门牙。我说:白马与马是种属关系,对于白马与黑马的讨论没有什么意义。她对我的答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朗读另一个问题:你对美女作家大肆渲染毒品、同性恋、性这个问题怎么看?我说:在营养学上,不是说吃什么补什么吗?这句话也可以用来说明写作问题,我认为写什么补什么,比如托尔斯泰认为自己生活方式不道德,于是他的作品充满了说教。渲染吸毒,只是说明作者缺乏一种极端体验,就是一头扎进粪池的那种感觉;渲染同性恋,只能说明她们以异样眼光看待这种客观存在的东西,《聊斋志异》里很多地方都写到了同性恋,但是作者的态度非常自然,尽管他写的是一本猎奇的书;至于为什么渲染性,你就依此类推好了。她依此类推了十秒钟,看得出来,她并没有注意听我的回答。
接下来,所谓的前卫问题还有很多,我认为这是一场无聊的智力游戏。这种游戏到处都在玩,人人都会玩,甚至成为这个时代的语言特征。打两个比方:(1)甲:这个月你逃了几次课?乙:你应该问我有几次课没有逃。(2)你长得不漂亮不是你的错,但你跑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是了。这样的对话在我的周围泛滥,让我不可抗拒,我总是不得不试着怎样把一句话说得更搞笑,而不是把一句话说得更加客观和理智,因为我越来越感到,与我对话的人,他们的耳朵只对能让他哈哈一笑的声音开放,对于要求改变固有认识的任何语言,一律强烈抵制。一句话,这种智力游戏严重影响了我与他人的交流效率,致使与人交流甚至无法让我从自言自语中得到更多的生活见解,我渐渐开始讨厌与人对话。次日,我在学校的宣传栏里看到自己被录用了,但是由于广播台要在校园内部重新架设音箱,这学期内没有任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