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周的任意选修课上,灿烂得知我一时烧包考了驾照,便问了我一些关于考驾照的事情。我说向学院申请是如何地艰难,手续是如何地麻烦,领导的门难进脸色难看,与家人联系长话又贵又讲不清什么事儿。最后我历经沧桑似的长叹一声:做事真难啊!老师正接着上周的课程,继续介绍叔本华鼓捣出来的悲观哲学,他说:叔本华认为,痛苦是人生的本质。灿烂紧紧盯着我的脸,好像一个警察找到了证据,她说:你在痛苦。她的语气不容置辩。
哲学老师接着开始自由发挥:痛苦就像是阳光一样,普照大地;痛苦就像是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痛苦就像是水一样,我们必须把它喝下;痛苦就像是土地一样,人类在上面生根发芽。我们知道109种化学元素构成了物质的世界,但它们躲在纷繁的物质形式后面。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世界,更是一个由阳光、空气、水和土地构成的世界,所以我们这个世界,是作为痛苦的喻体而存在的。
然后他冒着气绝身亡的危险,一口气罗列出形形色色数十种痛苦,作为压轴戏的最后一种痛苦,不出我所料,正是恋爱的痛苦。哲学老师大概怕我们不明白恋爱是痛苦的,或者想说明恋爱为什么是痛苦的,因此他把其他的痛苦一脚踢开,只就恋爱的痛苦现身说法。我发现其实大家都爱听,我也爱听,连睡觉的人都像是受到某种神秘的召唤,醒来了。
他说:在我即将毕业时,就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与女朋友有点分歧,甚至闹了点不愉快。有一天女友拍来电报说:我们分手。看了电报内容,感觉好像心脏突然被谁一把掏走了。我从中山大学里走出来,没有目的,而且四顾茫然。我轻飘飘地,没有重量,像是失血过多。我想思考一下前因后果,但是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我集中不了精神,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我在街上团团乱转,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我看到人们忙忙碌碌,步履匆匆,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蚂蚁。我走累了,累得头晕目眩,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倒着提了起来,我的脑袋朝下,而且离地面越来越远,我看到什么东西都在向下坠落,建筑物、汽车、行人,还有我口袋里的钱包,最后,我的五脏六腑,还有骨头,一件一件都在往下掉,散了一地,有的砸得粉碎……后来我走到了火车站旁边的邮局,我在门前痴呆了半天,结果下定决心,走了进去。我要给女友发一个电报,我填好了她的地址和姓名,却不知道在上面写些什么。最后我写的是:不行。
大家笑得腹腔都快要爆炸了,他当时大概不会想到他的痛苦在多年以后会变得如此可笑。他接着说:但是现在,我下了班会从这所大学里走出去,同样没有目的;或者去看看别人打牌。总之是要到处转一转,尽量晚一点回家。大家再次笑得人仰马翻,桌子被砸得啪啦作响。但是我想读者一定和当时的我一样,觉得这件事并不可笑。在这桩事件中,最应该痛苦的因素显然是:他讲了一个故事要别人明白爱情的痛苦,但大家只对故事的有趣部分作出了反应。
灿烂说她第一次感受到的恋爱的痛苦,是来自同性而非异性。她十五岁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小帅哥,于是托与自己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女朋友,去向对方打听他有没有女友。好友打听的结果是,小帅哥的心早拴在某个女孩身上了。过了没两天,灿烂却发现,小帅哥的女友原来正是自己所托之人。灿烂说,这种被人捷足先登的痛苦在两个方面改变了我:一是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女朋友了;第二是我改变了表达爱情的方式,后来我喜欢了别的男生之后,放学后我就把那男生单独留下来,关上教室的前门和后门,拿事先设计好的问题循序渐进地盘问,先是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然后问他心中有没有爱慕的女孩,接着问他喜不喜欢除我以外的其他女孩,再问他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一直让他说出喜欢我为止,否则就坚决不放他走。我问灿烂:你女友跟小帅哥后来怎么样了?灿烂说:小帅哥有一天找到我,对我说,其实他更喜欢我,我当即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妈个花心大萝卜,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