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们班委曾经先后拿出了四套春游方案再加上每个成员都拍着胸脯担保,才十分勉强得到了辅导员的认可。面对初稿,辅导员以取消一年一度的春游相要挟,她说,要是你们去的时候五十六个人、回来的时候五十五个人,我这辅导员还干得下去吗?要搞就在市内,要么就别搞了。于是出市游览就变成了市内观光;接着辅导员对两天一夜的游玩时间提出了保留意见:校外过夜、租借帐篷、男女混居,绝对不行,传出去我这一张脸往哪儿搁!她指着自己明显有粉刷过的痕迹的脸说。最后一次谈判是在班会上,她又对公园门票价格提出异议,她闷闷不乐地说:班委到底会不会办事?出游讲究的是花得少玩得好,我说过一百次了,班费有限,班费有限,你们偏偏要去那些漫天要价的公园,然后理直气壮地找我报销。一个专门负责记录班级开支的女生说,班费还有三四千,我们只花七八百。辅导员白了她一眼声色俱厉地说:头发长见识短,那你都拿去花了吧,你要是下周末秋游游出了一个小腿骨折,班上可是不会去医院看你的,班费没有了,没钱买礼物、没钱坐车嘛!辅导员最后同意我们去的一个公园门票只要三块钱,而且还是听到一个同学说那个公园八点钟以前不收门票,去得早就可以混进去,她才最后下定决心的。班会结束以后,正好坐在记账女生旁边的我安慰她说:更年期的女人就是这样的,神经系统紊乱、咽部有灼烧感、皮肤有蚁走感,我要是身体也这样不爽,那还不是逮谁骂谁,你就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那女生一努嘴说:她跟我妈一个德性。
去春游的那个周末,我比寝室其他人醒得都早,恍惚之间我以为自己是要收拾打扮一下,然后去找符号,如此错觉弄得我伤感不已。室友推理用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向我们咨询的语气说:还要不要穿夹克衫啊?概念像一个唠叨的母亲似的给出答案:山里空气湿度高,最好穿上外套,中午温度升高了,再脱下也不迟。气候的变换让我本能地想到流年的飞逝,顷刻之间,我想到了灿烂,感觉她整个人儿天外陨石般突然砸在我的头上,我几欲昏厥,挤出的牙膏跌落在水池里。
灿烂走后就再没有跟我联系,包括ICQ、电子邮件、书信、电话等所有途径,她像是一个字消逝于一个书库中,我无法在任何载体上找到她以及她的形象、声音以及任何一种表现她的形式。我经常性地去广播台,跟灿烂以前的朋友没完没了聊天,意欲从他们的谈话中,旁敲侧击出灿烂的近况,但是他们往往主动向我打听灿烂在那边混得怎么样,还说灿烂太不够意思了,把一批还在发展中国家苦苦奋斗的兄弟姐妹们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还每日去浏览一下学校新建立起来的官方网站,看看有没有关于这批被遣派在外的学生的报道,但是上面尽是校领导每天的吃喝拉撒睡。渐渐地,打听灿烂的人少了,我也懒得去理会学校的美其名曰电子校务的网站了。我想:老死不相往来的委婉说法就是人面不知何处去吧。但是,刻骨铭心的过去,总会被某一个事先完全无法料到的细节按下PLAY键,而不管你痛快与否,定要生硬地在你面前播放一遍,我拿这些可以引爆往事的细节毫无办法。
像所有的集体活动一样,我们总是一批人等另一批人,第二批人等第三批人,活动是目的,等待却是主要内容,耗去大部分时间。我们寝室是六点钟左右起床,六点半就齐刷刷地在学校大门口外面等其他寝室的同学,但直到八点钟才全部到齐,逃票的大好前程被女生的浓妆艳抹给耽误了。概念不屑地说,都是一个班,谁没见过谁啊?有必要涂脂抹粉吗?推理阴阳怪气地说:去森林公园烧烤,又不是去相亲。其间我去买了一份早餐,吃完后,眼见出发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又从一个头发乱如鸟窝的报童手里买了一份晨报,分给大家轮换着看,看完了没事做,我又怂恿概念去买了一份晚报,又是先分配再轮换。我们看完后,才提起搁在脚旁的装有切好的生肉片、土豆片、藕片和昨天晚上在超市里采购的火腿以及调味品的方便袋,互相推搡着上了公共汽车。半个小时下车后,走了一个慢坡,把一排墙面脏乱不堪的平房民居撇在身后,就看见了渐远渐黑的山峦。更惹人注意的是拾掇得十分干净的田野,稻谷及其他夏季生长的农作物在去年秋季被齐根收割之后,胡须似的生长在田埂上下的草本植物,也被镰刀刮去做燃料了,触目之处只有裸露的黄土和植物枯黄的残根,既原始又简洁。商品琳琅的大型超市去多了,有时会不知不觉把自己等同于那些待售之物,而蹦跳于田野之中,却能短暂地发现自己还是一只有灵性的动物。
收门票的已经上班了,他们刚刚放进去一个班级那么多的人马,正在跟另一群人讨价还价。我拿着钱准备去帮大家买门票,但是一个在公园门口流连的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却拉住我,神神鬼鬼地说:我知道一条不花钱的秘道,我可以带你们过去。小男孩身穿一套有棕色竖条纹的黑色西服,还像模像样地打着一条红白蓝相间的像是法国国旗的领带,脸皮一尘不染,但是下巴以下却又脏又黑,像是谁家的抽油烟机。我拒绝相信,他解释说:我不骗你,我家就住在这山边上,你们可以从我家里走,再从我家后门出去,然后再翻一座小山就过去了。概念笑着问他:你不会是不要钱的吧?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带你们过去之后,你们给我五十块,买两包烟抽就行了。推理疑惑地说:什么烟这么贵啊?小男孩不屑地说:你不抽烟,你是不懂行情,一盒玉溪二十块,一盒中档的红金龙二十五块……我打断他的话说:十块钱,干就干,不干拉倒,你不就是回趟家吗?你干这事儿也不交税!小男孩不乐意:你们四五十人,要花一二百呢!说完就看着蓝天白云,装作对这笔生意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推理立刻妥协了:那就给他二十吧。小男孩想了想,以同意的口吻说:你们真是捡了个大便宜!我反问他:你就不怕我们到时候不给钱?小男孩左右看看,然后指着一个瘦弱的女生说:你不会不给钱的,你要是不给钱,我就抱住这位姐姐的腿。那个女生闻听此言,吓得后退两步,再也不敢靠近小男孩。然后小男孩就带着我们往回走,走入一条岔道,又走过一个房屋零散的村庄,经过他的铺着砖头地板和只有几件陈旧家具的家时,我问他:你一天能揽几趟活儿?他答非所问:这个事情肯定不能天天做。山中只有一条似乎是砍柴人走出的、模糊不清的、需要用我们的脚印来重新确认的小径,跟在小男孩轻捷的脚步后面,七弯八拐了十几分钟之后,一条蓝黑色的沥青公路,像是抽在森林里一记鞭子一样,轰隆一声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有欢声笑语的游人走在上面。付钱之后,小男孩像片秋风刮起的叶子一样飞快地折返丛林。我想:这什么世道啊,第一次出来,就碰上一黑导游。
男女寝室组合分组之后,各组去租借了烧烤的炉子和木炭。一个女生和一个对该女生有所图谋的男生生火去了。我觉得打扑克的战线上更需要我,就与概念、结论还有判断在一个石桌上垫上报纸打起两副牌的升级来。去参观了其他寝室携带的食物的推理慢到了一步,只好坐在替补席上,但他不甘寂寞,竟然在一旁看两家牌、教两个人出牌,令我烦不胜烦。我与概念从2升到6之后,我忽然有了尿意,推理便鼓动我去上厕所,我偏不去。等到对手也升到6时,我觉得不满足推理的求战欲望是不行的了,便抛下一手前所未有之差牌,去找厕所。打听了半天,也没人指我一条明路,忽然看见两条并列的长队,男女各一,队列尽头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阁楼,屋顶铺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像是一夜暴富的大财主的房子,心想那是厕所无疑了,于是连忙加入那个人人面有难色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