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杨兰问,你敢不敢跟我打一个赌?我当然敢。杨兰说,那从现在开始,谁先开口说话谁就输了,谁输了谁就去买午饭。对于比赛规则还有些疑惑的我开口想问,杨兰却竖了一根手指在上下唇之间,像根门闩。我只好免开尊口。熬到晌午时分,胜负未决。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用手势表达清楚中场休息,一起去吃饭的意思,杨兰却用摇头、白眼、摆摆手、背过身去等诸多身势语,表示拒绝。又混了一个小时,我决定在没有输掉的前提下,承担失败的不利后果,我是说,我穿好衣服准备出去买盒饭。杨兰却挡在门口不让我出去,一副这事儿还没完的样子。我出不了门,只好找零食吃,她反应过来就跟我抢零食。我抢到了一袋麻辣牛肉干,她抢到了两根已有淤伤的香蕉,这些都是几天来我俩都不肯吃的。最后,我们同时抢到报纸底下的一袋奶油香瓜子,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只好撕开袋子倒在报纸上开始竞吃,杨兰吃得飞快,有如小鸡啄米,吃到后来,她把瓜子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嘴里送,一通猛嚼之后,吐出的竟然都是完美的壳,令我叹为观止。吃完瓜子,感觉嘴唇和舌尖的温度都升高了不少。我在电脑上玩了一局雷神,在最后一关时,突然感到头晕乏力、作呕反胃,于是一键关机,躺在床上。杨兰凑了过来,拿着一根香蕉要跟我换牛肉干,我无动于衷。她又拿两根来换,我正在想的却是,那些通宵上网出网吧后猝死的网民和写死在网络上的网络写手,于是挥手想驱走她这孩子气的举动。她眼眶里忽然全是泪水,像是滴了博士伦护眼液。大概她从小到大不曾求过什么人吧!但是我无心理会她。她把眼泪擦干,就跟我说起了唇语,全是骂人的脏话,还有英文呢,说着说着,就出声了,你这个弱智低能小儿痴呆,你老太太靠墙喝稀饭――无耻(无齿)卑鄙(背壁)下流,你龟儿子乖孙子不孝的曾孙子,你是个笨蛋混蛋臭鸭蛋番茄炒蛋,你身披麻袋腰缠海带一个标准无赖……等到她骂够了,也就是说的话与一上午该说的话总量持平时,我们俩才撑着伞出去吃饭。
杨兰对这种沉默比赛越来越上瘾了,只要我一小会儿没开口,她就说,你是不是每天不赢我一回,就浑身不自在,没有食欲、没有性欲吧?那就让我们闭嘴吧,谁先开口,谁就对着镜子说一句,天底下竟然有我这么漂亮的猪头啊!
有意为之的沉默我倒是不怕,但是杨兰有时候蜷缩在床头,不对着小镜子画眉毛,不把一份报纸翻得满床都是,不摆弄德生收音机收听美国之音练习英语听力,不揪着她的受气包史努比练拳击,而是随便盯着一个东西,一只尖嘴蚊子或者墙纸的一个方格或者插板或者三面墙壁的唯一交点或者百事可乐的易拉罐,然后陷入沉思,接着越陷越深。我故意咳嗽、拍打键盘、加强音箱的重低音、走来走去、木头木脑地站在她跟前,她都感觉不到这些变化或异常,至少也是没有任何反应。有如学生时代就十分专注于思考的居里夫人,女同学往她头上架椅子都能浑然不觉。当我把杨兰凝视的东西进行某种处理之后,比如拍死她看上的那只飞蚊,把空荡荡的易拉罐丢进纸篓,她的目光虽然会被扯动一下,但她可以迅速找到新观察点,比如蚊子落脚的那一块白墙,易拉罐背后的一次性杯子。有时我干脆趴在她的身前,与之对眼,她看我一会儿,就把头略略偏转,找别的物事看去了,似乎不是出于厌恶,而只是出于对近距离观看的不习惯以及眼肌的劳累。
她的眼珠有时还会滴溜溜地乱转,其灵活度有如轴承里的钢珠,她这样子像是在做梦,只是没有任何与眼珠配套的表情,因而双眼看上去像是安在眼眶里的假眼,让我心悸不已。另一些时候,她的嘴角竟然存留着一缕微笑,十分钟之内绝对不会散去,像是画上去的一样,又像是故意笑给谁看似的。有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乌青,嘴唇上也像是涂了黑色的唇膏,好像置身于极度寒冷的冰窖。
她这种独坐一处、不与人言的情形,有时会持续一整天,连吃我买来的盒饭也动作迟缓,饭菜都快凉掉了,她还没有吃完,但她好像并不在乎饭菜的温热甚至于质量,跟饭菜有仇似的一勺一勺地往口里照塞不误,跟填鸭没有分别。在一件又一件的小事之间,她会有半小时到一小时的呆滞。可以在任何地点发生,有时是躺在床上,有时是靠在床头,有时是坐在电脑边上看着电影时灵魂逃逸了,有时则是站在放零食的桌子前面久久不知如何下手。
对这种反应性木僵,最初我只是觉得不自在。我的心理燃点很低,容易急躁,反感不未雨绸缪、犹豫不决、不雷厉风行、处理器速度太慢、低挡行驶、迟到、放马后炮等等。于是总是能在电脑上找到事做的我,有点懒得理会她。直到某一个时点,我把杨兰租住的这间小屋,无意中当成了自己家里的一个房间,打开房门只见防盗门而非自家的楼梯时,我才醒悟过来。我看着潮湿的地面,反思错觉的根源,结论是:我没有感觉到杨兰的存在,以为自己就像是在家里一样,独处一室。
要补充的是,杨兰会做出某种掩饰行为:你以为她在蒙头大睡,其实她双眼圆睁;你看着她去了卫生间,认为她定会很快出来,但当你去卫生间时,才发现她把自己关在里面快一小时了;她好像是在看电影,但是屏幕保护程序的贝赛尔曲线已经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