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说过,杨兰人流时在病房里躺了两个小时,这个时间大大超标了。一般人是做完了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手术室是解决问题的地方,如同厕所,问题解决完了,就要夹起尾巴赶路了。杨兰却不能速速离开,她要用一个小时来平息人工流产综合征,在静脉推注了零点五毫克的阿托品。阿托品是针对人流之后流血不止、呼吸困难、头晕乏力、脉搏微弱、身体冰凉的急救用药。现在的问题是,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杨兰,在电光石火之间、生死存亡之际,到底在想些什么,这又带给她何种程度的创伤。
我曾经晕倒过,在一个酷热的下午,在凶猛地骑了半小时自行车之后,可以认为那是中暑。当时我既想去买瓶粒粒橙汽水喝,又想找家公用厕所方便一下,腹泻的欲望与焦渴的欲望同时诞生,同样强烈,我不知道先满足哪一个,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我本能地爬起来,只见视野飞速地缩小,我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腿不弯、腰不屈地一个侧倒,像一根被台风刮倒在地的电线杆。如是者三次,然后被人架往几十步之外的医院,躺在一张硬板床上,枕着一床草草叠就的被子,医生并未施治。我可以发誓,那是我有生以来睡过的最柔软的地方,连杨兰的胸部都没法与之相比,我感受到无可比拟的舒适,似乎漂流在平静的大河上,似乎跌进了云朵般的棉绒之中,我身体的所有部分都松懈到了极点,每一个器官、每一块骨头、每一束神经、每一脉血液,都享受到了充分的自由,我不希望额头发热、身上淌出冷汗、头脑逐渐清醒、四肢慢慢有力,我不希望感到床板的硬、人声的吵、床单的脏、没脱鞋子的别扭。再晕倒一次吧,求求你了!针对这次晕厥,后来我做过脑电图,证明不是癫痫;做过心电图,证明没有心脏病;打了两瓶血浆,以防贫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有验血验尿,证明当时的一倒再倒只是即兴事件。这一番全面检测证明,该门诊部的医学专家如果不是大骗子,就是有检验癖。几年之后,我在一次体育课上再次晕倒,想着站起来还是要再次趴下,我就干脆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但当年的感觉已无半点留存。也就是说,每一次歇菜非但原因各异,而且感受各有独到之处,至于杨兰,她是在感受幸福呢,还是在回忆对幸福的感受呢!
杨兰说她当时脑子里挺乱,有如她的掌纹。我曾经看过她的右手手掌,那是一团乱麻、枝形吊灯、河汊密布、豆芽的根须,据说掌纹乱作一团的人命运多舛,我为她捏一把汗。我决定记录下杨兰当时想到的每一个细节,复读的阿间与马达都对我提到过,第二次高考时,无论考哪一门,做题的时候,高中四年的重要经历会在脑子里强行播放一遍。杨兰则是检阅了二十年的事件方队。
她在七岁时遭人绑架,被带到一个年关时停工的工地,脚腕被铁链子锁住,然后被升降机送到十七层楼高塔吊顶上,她看到汽车似玩具、人群如蚂蚁、长江像皮带、火车类小蛇、阳光像是一副轭头、月光有如一匹尸布,而饥饿才是万有引力;她八岁时被送到母亲的哥哥的妻子的弟弟的老家,并在当地的小学注册,读了两年书,也干了两年农活,她觉得堵在东西南北的群山有如绑匪的塔吊,她想知道山的背后是一块怎么样的土地,她被告诉说,还是山,一千里的山,她十岁时拿着竹竿追赶一条蛇,结果被反咬一口,差点死掉;回到城市她想学钢琴,钢琴教师告诉她,她的手指又短又秃,所以一只手没法覆盖八个琴键,学钢琴顶多只能作为一项个人爱好,想要达到一定的境界绝不可能;小学最后一年时,老师提醒她,你跟班上的大多人都打过架或者吵过架,要是还想换位子,已经找不到愿意跟你坐在一起的人了;她上初一时,被一个小流氓从背后一把捞住,十几分钟不放手,引起众人围观。她还受到过其他的性骚扰,她的一部青春发育史差不多就是一部性骚扰史;上高一时,教《计算机操作基础》的男老师,总是在上机时,趁着指导的机会,用手背蹭她的胸部,课程快结束时,杨兰背熟了一个病毒程序,在上机课时敲进电脑,破坏了五十多台电脑的硬盘,计算机老师被解职;另外在高二时,她利用天赐良机,把一个表面上是她好朋友、暗地里却与她针锋相对的女同学谋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