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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碧螺虾仁(上)

  沈小红和康远明的头一次约会本来在沧浪亭。后来才改了玄妙观。原因是那天上午突然下雨了,雨下得蛮大,还刮了几下风。康远明就来了电话。康远明在电话里说,改个地方吧,忽冷忽热的天气,不要着了凉。

  沈小姐听了心里就蛮舒服。

  他们原先约好在沧浪亭外面的水廊见面。然后就沿着水廊进沧浪亭。沈小红要是喜欢爬假山,他们就可以爬爬似山。沈小红要是喜欢园景,他们就可以隔着花窗看看周景。即便沈小红什么也不喜欢,他们总可以在沧浪亭里兜上一圈,然后在西面的小茶馆沏上一杯茶。

  这种想法。其实倒真是蛮好的,其实即便下了雨,天气忽冷忽热也都不要紧,但问题在于康远明说这样一句话,康远明说:

  可不要着了凉哦。

  其实,下午沈小红出门的时候,雨就有要停的意思了。变成了蒙蒙雨。沈小红撑了一把伞。走了几步觉得天色好像亮章起来。就把伞收了。却发现雨还是下着的。说也奇怪,变成了那种蒙蒙雨后,天气就忽然闷热了起来。那些小针尖一样的雨打在脸上,倒也有点暖洋洋的。

  康远明正站在玄妙的沈小红前面。伞收起了,拿在手里。康远明穿了件深墨绿色绸质的长袖衬衫。一看就是上好的货色,不是出自乾泰祥,就是来自更为现代的皇后绸都。其变绸的衣服是挺难穿出样子米的。出汗容易贴在身上,刮风下雨了,也容易贴在身上。即便不刮风不下雨,男人穿绸衣多半也会显得轻佻。但康远明不是。康远明穿了绸衣,就像闷热天气里的一阵风。

  康远明说:"来?"沈小红就略低下些头,点丁点。康远明又说:"有点累了吧?"

  沈小红又把头略低下些,脸有点红了。

  到了这会儿,雨倒是真停了。康远明想把沈小红手里的伞拿过来,自己拎着。却瞧见她拿的是把长柄的阳伞。于是就把她刚脱下来的一件小风衣拿了过来。搭在手臂上。

  康远明建议说,不如先在玄妙观里走走。沈小红觉得蛮好,她就点着头说:"蛮好,蛮好。"

  玄妙观里人倒是不多。这是新修的玄妙观了,很干净。路面铺的石头和围栏用的石头,都显得白茫茫的。康远明和沈小红在那些白茫茫的石头上走了几遍,又绕着几棵很老的樟树兜了兜圈子。康远明就问沈小红:"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沈小红连忙说,她现在点都小饿,中午吃得晚,况且也还没剑晚饭的时候。康远明就说可以先吃些点心,反正黄灭源、朱鸿兴、采芝斋就在旁边,吃面食吃甜点吃糕团都行。"不过,"康远明又酷,"点心可要少吃些,要不,等会儿请你吃晚饭就没胃口了。"

  沈小红微微笑了笑,心里还是蛮舒服的。她没说什么活。沉默着拎了一把伞走在亮堂堂的玄妙观里。表示已经默:自己将会和身边这个穿绸衣的男人,吃了下午点心以后,紧接着再吃晚饭。

  康远明选了一家老字号的饭店请沈小红吃晚饭。原本康远明可以自三到四种选择。离茁妙观不远的地方有肯德基和麦当劳。略远些有广东的高级簿鲜馆。还有本地几家新兴的私营小酒店,菜是改良过的,不是正宗的本帮菜,但好多人都说比正宗的本帮。

  菜要好吃。那里的服务小姐也不是本地的,也经过些改良,得更高挑些。裙摆离膝盖的距离也要更高挑些。

  但康远明选择了一家百年老号的饭店。这种饭店往往都有些传说。有些传说是传奇。还有些传说则是渊源。其中有个传说是这样讲的,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穿了便衣的皇帝从京城来到这里。皇帝既然穿了便衣,别人就看不出他是皇帝了,就以为他是个平常人。店小二于里拿了块跑堂用的毛巾,招呼他上楼。便衣皇帝就上了楼。便衣皇帝上楼后说他要坐临窗的位置。店小二说你要坐临窗的位置就要加钱,因为窗下就是观前街,就是玄妙观,观前街和玄妙观里有很多好看的女人走来走去,你看了可不能白看。便衣皇帝就笑了。便衣皇帝说你这个店小二可真有意思。然后开始点菜。点的是活鱼、活虾、活蟹。小二说,怎么烧?便衣皇帝说:清蒸。小=问:全部?便衣皇帝说:当然。

  接着就出现了那个女人。

  她从玄妙观三清殿那里走出来,手里拎了一条鱼。是活的在动。传说里讲那天是个雨雾天。后来就有人否定。大家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天使衣皇帝肯定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他看清以后,才可能对店小二说出这样的话。

  他说:

  看到那个女人了吗?你去。要是你拿到了她手里那条鱼,我会给你很多两银子;要是你把她和那条色一起拿来了。我就把这个饭店送给你。

  康远明带沈小红去的就是这家饭店。他们在=楼一个角落里坐下来。也有个店小二拿了块毛巾走过来,同他们要吃点什么。康远明就点了几个菜。菜是康远明点的,但康远明在点菜的时候,不断地向沈小红眨眨眼睛,挤挤眉毛,所以搞得就像沈小红在负责点菜似的。

  康远明点的都是些经典苏帮菜。一条松鼠桂鱼。一盆碧螺虾仁,一个太湖莼菜羹,点心是血糯,外加隔壁黄天源的特色枣泥拉糕。在决定虾的种类时,康远明和服务员产生过一点分歧。服务员竭力推荐炝虾。他说这晕炝虾的调料特别好,在别的地方是绝对吃不到这样好的炝虾调料的,况且今天的虾又特别新鲜。但康远明不要。康远明说他就要那种碧螺虾仁,而且虾仁还必须是手剥虾仁。要服务员一颗一颗,活的河虾罩出来的。至于茶叶,则定得是新鲜的碧螺春茶。

  把服务员打发走后,康远明又刘沈小红说;吃虾就要原汁原味,那种奇奇怪怪的烧法我是不要吃的。沈小红就也连忙说,我喜欢吃那种原汁原味的活剥虾仁。沈小红说,这样点菜,她觉得蛮好。真的蛮好。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脸又禁不住有点红,就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块小纸巾,在鼻尖上小心地攘着。就这样擦了会儿,突然闻到股有些呛鼻的烟味,好像是从康远明那里传过来的。

  沈小红没有抬头,又用小纸巾遮着鼻,小心地闻了几下。渐渐的也就适应了。

  沈小红觉得,那烟味其实也是蛮好的。

  菜陆续上来了。又穿旗袍长衫、拿琵琶三弦的一男一女在厅北两张高凳下来。开始唱g开篇。那女的噪音很尖,乍听起来像钢丝。沈小红听了几句,扑哧一声笑了。说:"怎么这样唱。"

  康远明有点诧异地看她一眼,看似不经意地问:"他们唱什么呢"

  沈小红就说,也没唱什么,电就是讲南方怎么好,苏州怎么好,然后是玄妙观好,玄妙观旁边的饭店好,最后就是饭店里的碧螺虾仁最好。

  康远明从虾仁盆子罩拣出小块透明的虾壳。看了看,放到一边。

  "你倒懂得蛮多的。"康远明说。 "不多,不多。"沈小红连忙讲。脸又红了。

  沈小红,今年一十五岁。但看上去顶多有二十一二岁。她喜欢穿带粉色调的衣服,要是夏天,袖口和领口还滚些蕾丝花边。沈小红是单眼皮,眼睑那儿略微有点浮肿,睡不大醒的样子,还因此显得有些平庸。但她的神色却是大大的睡醒了,很明亮,很果断。

  沈小红在一家小公司上班。当职员。因为没什么特别出色的教育背景,这工作是合适并且感觉安分的。沈小红在单位的人缘不错,她每天穿着粉红、粉绿、粉蓝的衣服上班,给前景并不明亮的公司增添了脂粉气。沈小红的声音很亮,还有些娇憨。她叫人的时候带点长长的尾音。很嗲的样子。有时候,她就用这种带长长尾音的语调,冷不防地说你句。让你突然想起软刀子杀人这句话,但又马上觉得话说重了,有错怪她的意思。

  大家在背后说,沈小红这人不错。有的还加一句:就是有点小家子气,蛮精明的。

  后面这句沈小红往往听不到。

  沈小组家住玄妙观后面的一条巷子里。外面是青石板路,有些桃花柳树,但房子是老房子,装完也会漏风。所以到了夏天。沈小红家还是搬条凳子来乘凉。大家坐在大的竹凳上,脚搁在小的竹凳上。有的穿着马夹背心。有的打着赤膊。沈小红不大喜欢。沈小红穿着睡衣,袖口和领口那里还是滚着粉色的花边。有时候她还往身上喷些香水。她穿着拖鞋,噼噼啪啪走出去。这儿敷衍几句,那儿敷衍几句,结果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经常也就早早地回去了。

  沈小红挺想结婚的。

  沈小红对自己的婚姻有过一些想象。她的这些想象多半是从电视广告里得来的。很大的房子,雪白的窗帘被风吹起来。身穿白裙的漂亮主妇笑着忙里忙外。然后传来了汽车喇叭声,是成功的西装革履的丈夫,手里拿着一件礼物。

  这礼物就是广告的宗旨。但沈小红看广告从来都记不住宗旨。沈小红记住的是前面那些场景,她认为它们与婚姻这东西是有关系的,是婚姻这东西顺带着捎来的。肖然,这应该是桩现实、体面、最好还有点浪漫的婚姻。

  有时候,沈小红也会在报纸杂志上看到些情杀、婚变或者贫贱夫妻之类的事情,还有那种削尖脑袋傍大款、拿绿卡的女孩子。有人形容她们像乌鸦,也有人形容她们像喜鹊。她们在光怪陆离的城市上空飞来飞去,发出刺耳的叫声。沈小红看了,心里便会觉得很重。一感到重。接着她又觉得遥远。总是和她没多大关系似的。

  沈小红有自知之明。她觉得自己既非乌鸦,也不是喜鹊。她没有那样特别,她也不具有那种奋力一飞的力量。沈小红觉得自己只是城市中最常见的那种鸟类,它们也飞,也觅食,也叫,但轻易不会刺耳。所"说,沈小红认为,她对于婚姻的期待也是简单的。她很现实,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

  她知道分寸,小会要求太多:合适的经济条件,长相还过得去,对她自然是要好一点。至于是不是非要像电视广告里那样,沈小红完全有把握自己的能力。她跳得进,同样也出得来,她不会做过分的事情的。

  当然,如果有一天它们真的来了,她是真心高兴的。

  婚姻。对于沈小红来说,婚姻就是婚姻,婚姻只是一样东西。大小合适了。温热保证了,也就行。这种市民阶层的女孩子,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技能与识见,从小就被培养出一种能力,那就是现实。克己的现实,知人识务的现实。知道一条被病菌感染的胳膊,是必需经过截肢才能得以保全的。所以说,人象让她们伸胳膊她们就伸胳膊,有时候。狠狠心,自己就一刀斩了下来。

  对于婚姻,沈小红只是有些小小的愿望,并且是毫不奢侈的。沈小红相信:这种并不奢侈的愿望,是不会招来离奇而过分的事情的。所以说,有人给她介绍康远明的时候,她便暗暗存了一份心。

  沈小红听介绍人说,康远明三十出点头,父母很早就不在倒是有个姐姐,但也嫁到了外地。介绍人还说,康远明这人绝顶聪明,以前为公家干事,现在不干了,现在他自己干。

  "这个人呐,虽然现在还不能算钻石王老五,但至少也是黄金王老五,白银王老五,看涨呐。"

  沈小红就有点动心。

  头一次约会的地点本来定在沧浪亭。这是介绍人和沈小红商量后决定的。介绍人开始时还有点犹豫,意思是说,沧浪亭这种地方,会不会显得老式了些。现在是不是至少得要喝喝咖啡、泡泡酒吧什么的。但沈小红倒是显得很坚决。一只鸟,既然它不是乌鸦,也不是喜鹊,那就干脆老老实实地去做一只鸟。沈小红自然有沈小红的聪明。她打定主意要以一个贤淑的实用主义者的面目现。

  沈小红构想了约会时的穿着。什么露肩露臂、袒胸露背,沈小红什么都不露。沈小红还是穿她的蕾丝花边。一来显得粉嫩,来显得无辜。沈小红知道年轻幼稚永远是对付男人的大法宝。她没有飞机大炮、航空母舰,但她懂得那种秘密的武器。用得好了,同样能够杀敌制胜,变废为宝的。

  她没有别的了,她必须得用好它。

  一天早上,康远明突然打来了电话。康远明说下南,还下得挺大,下午见面就改在玄妙观吧。沈小红不由得暗暗吃惊。康远明真细心,她没想到康远明会这样细心。康远明在电话里还说,沧浪亭里的假多,这种下雨天爬上爬下的,容易摔跤。最后,康远明关照沈小纡下午多穿点衣服,最好再带上一件小风衣。

  挂上电话后,沈小红发会儿呆。她回想着电话里康远明的声音,很沉着,很光滑。

  她趴来都没听到过这样沉着而光滑的声音。康远明说舌的时候,每句话都显得那样客气,那样和你商量着的口气。但其实句句都已经足结论,容不得你再有其他什么说法。但不管怎样,康远明的这种表示,还是让沈小红心里觉得挺舒服的。

  临出时,沈小红穿上了隔夜挑好的件蕾丝边上衣,带上伞。刚走出几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折回身去,从衣橱取出件小风衣。

  为什么不吃炝虾

  沈小红对康远明的第印象相当好。

  康远明长得挺高的,面色不白,却也小黑。三十多岁的男人还一点不显肚子。上表柬在裤子里,看上去特别的利落与精干。重要的还有康远明身上穿的那件长袖衬衫。现在的年轻男人很少穿绸衣了。他们穿现代面料的衣服,有点闪光的,笔挺的,威风凛凛的。绸衣让人联想起农业社会的一些概念:好吃懒做,无所事事,是充满着浮夸风的。所以就像农业社会对于丁业社会,就像葡萄对红酒,绸衣是一种过目去式,很多急急向前奔赶的人,不是认为它作秀,就是觉得它隔膜——

  但沈小红不这样认为。

  在沈小红的眼里,康远明身上的那件绸衣恰恰说明了三个特征:现实的(对应沈小红的蕾丝花边),体面的,另外,还略有些浪漫。

  沈小红很满意。所以她看到康远明的第一眼,就微微地红了红脸。

  在约会的过程中,这个红脸的动作一直继续着。换句话说,沈小红对康远明的满意也一直在继续着。然后就是吃饭。

  沈小红隐隐约约觉得:康远明请客吃饭的地方是事先考虑过的。第一。从直线距离来看,这家饭店离他们散步的地方,比海鲜馆、肯德基、麦当劳以及私营酒店都要远,第二,现在乖地人去这种老饭店的已经不多了。大家都在猎奇。大家都希望看到越来越节省材料的裙子。没有人要听那种老传说,什么鱼呵,下下雨呵。

  但康远明却不是。

  这让沈小红跟着他走进百年老店时,不由得又涨红了脸。

  其实,沈小红是喜欢吃炝虾的。炝虾是一种生活里的奇迹。带着点残忍的。虽然说,沈小红在她那个小公司聚餐时,经常会对着一盆浑身透明、发红并且活蹦乱跳着的炝虾发出尖叫,但沈小红心里是喜欢炝虾的。她甚至喜欢看到那种残忍的场面。她没料到康远明不喜欢。

  康远明表示得很坚决。他说他要那种碧螺虾,手剥的。

  康远明不吃炝虾。

  沈小红第一次和康远明约会,就对这一点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

  米 园

  关于米园的事情,康远明是从沈小红嘴里知道的。先要讲讲沈小红的父亲。

  其实不说不知道,一说出来,好多人可能都熟悉他。苏州曾经有过一个特别能吃的人,后来被人写进书里,出了大名。写书的人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美食家":一个十分好吃的人。

  那可不是般意义卜的好吃。对于这个人来说,活着的意义很简单,一点也不抽象。既不是为了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也不是为了发财致富,更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是一个字:

  "吃"。

  吃就是提蝈契领,其他全是附着的皮毛。穿那是为了防寒保暖,保证肠胃正常地蠕动,有利消化;住那是为了遮风避雨,可千万不能感冒发烧,因为对于敏感的人来说,那可是致命的损害。

  至于女人,这个好吃的人只喜欢一种女人——一个能把他的肠胃管理得服服帖帖的高级女厨。

  对于吃,这个人有着各种各样的讲究,其中一样就是早上吃面。人家吃面,简单关照声"硬面、烂面、宽汤、紧汤"也就算了,但这个人不是。这个人吃出了精。只要他一进朱鸿兴面店的大门,有个手里提块白毛巾的小跑堂就会迎上来。

  "嘿。赶得真巧,又是头汤面!"小跑堂满脸堆笑地打着招呼,然后用于里的白毛巾利索地拍打两下椅背,高声喊道:

  "来哉,清炒虾仁一碗,要宽汤、重青,重变要过桥。硬点!"

  沈小红的父亲就是那个于提白毛巾的小跑堂。

  因为吃面,小跑堂和那个能吃的人结识,渊源,就也跟着吃到了很多美食。后来那个好吃的人和一个水平相当于饭店一级厨师的漂亮女人结了婚,还进行了次著名的请客。那次请客时,把清炒虾仁放在番茄里、一套鸭以及那个不敢盐的汤,甚至"美女托菜盆,飘飘河上来"的妙笔,几乎都有着小跑堂的一些点子。

  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的:小精跟了大精,结果自己也成了精。

  小跑堂自立¨户,后来竟然还掌握了一门绝技:吃花。

  康远明第一次听沈小红讲做花宴、吃花的事情时,也不相信。康远明说,那是电影里的事,哪有真吃花的。沈小红就连忙说:真的,是真的,我也吃过的。康远明这才有点半信半疑。

  沈小红讲,其实吃花这种事情。在苏州很早就有了,不过是种禁忌,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因为听说有些花吃了会乱春心。

  讲到这儿,沈小红不由又有点脸红。她说她父亲也是很偶尔才知道的。有一次,他跟着那个特别能吃的人去石湖吃船菜,隔壁船上是个以前大户人家的姨太太。那姨已经很大年纪了,也喜欢吃船菜,她手里拿着螃蟹腿,嘴里咬着白鱼内。后来就聊了起来。原来她也住在玄妙观后面的巷子罩,"我常看到你的!"她满是青筋的手翘成一朵兰花,对沈小红的父亲讲。

  讲着讲着那姨太太就讲到了吃花的事。

  沈小红说她吃过两次花。次是在她很小的时候,记不清了,另一次则印象很深。那是次很神秘的花宴。那几天她父亲高兴得眉毛直跳,说有个特别有钱的人请他去做花宴。沈小红就问怎么有钱。小跑堂现在手里小提着白毛巾,但讲话却还是那样利索:"都想到要吃花了,还会没有钱!"

  沈小红跟着去的是个园子。不大,但非常精致。这种园子沈小红平时倒也常见,不过都是凭票人场,要收钱的。但那天的园子不是这样。那天从小跑堂已经变成老跑堂的沈小红的父亲,腰弯得特别低,脸笑得特别升,差不多都笑成了一朵化。他在沈小红边上叽叽咕咕地说: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这地方可是人家自己的!"

  沈小红就帮忙着做下于。那是个夏末的雨后,顺着长了竹子和爬藤的围墙进来,又绕过曲折的长廊,两张圆桌就并排放在了荷塘旁边。刚开始吃的时候,并投有月亮,后来就慢慢起来了。很圆,还有些微红的云。沈小红记住了那些漂亮的莱名,什么鸽子茉莉、玫瑰花樱桃豆腐,什么香炸荷花、月季花烧大虾。那盆鸽子茉莉出锅时,沈小红还忍不住偷偷地尝了一小块。

  沈小红记得父亲那本发黄油腻的小本子上是这样写的:

  鸽子茉莉:茉莉花25朵,鲜嫩鸽脯肉250克。鸡蛋2个。另各种调料适量。茉莉花最后撒进锅里,炒匀,然后出锅入盘。

  不过,后来沈小红倒是没有记住鸽子茉莉的具体烧法,她记住了些另外的东西。比如说:

  这天晚上的客人确实都非常神秘。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沈小红无法讲清楚的东西,确凿而有力量的。他们声音洪亮,表情开阔。让沈小红想起一些天上飞过大鸟。沈小红还注意到他们手上,脖子上的一些装饰品:银亮像月色的铂金表链,非常非常粗几乎让人咋舌的黄金项圈。沈小红在恒孚银楼三棱的专卖区看到过它,在沈小红的概念里面。一个男人如果戴上了同样的表链和项圈,无疑就是个小流氓。但那个吃花的晚上改变了这个观念。沈小红突然觉得,它们出现在那些男人身上,显得霸气,有权势,并且让人胆怯。他们和小巷子里穿背心、打赤膊、嘴角流口水打着呼噜的男人太不相同了。他们肯定不是小流氓。那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

  沈小红又有点糊涂了。

  再有就是些名称。沈小红记住了。这个"人家自己的园了"叫米同。至于那个"有钱得想到要吃花"的人,沈小红没怎么看清他的脸。月光并不明亮,而那个人又总是被很多人簇拥着。她倒是听清了大家对他的称呼,他们都管他叫:彪哥。

  于莉莉来找彪哥

  于莉莉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她的外貌与实际年龄相比,也要年轻个五六岁,但这个五六岁与沈小红的五岁是不同的。沈小红是真正的人生阅历没有开始,停滞在那里了。沈小红脸上的嫩,是被电视广告里飘扬着的窗帘吹嫩的,她早早地就把身上可能滋生毒素、催发欲望的胚芽连根拔除了。沈小红是简单的,沈小红的心机也是简单的心机。只有防人之心,没有害人之力的。

  于莉莉则不同。

  于莉莉的年轻首先是保养的结果。比如说,她很白,但也是保养出来的白,不顶新鲜,带些干滞的。于莉莉的眼睛是戏子的眼睛,笑也是戏了的笑。以前十里洋场上名叫"莉莉。的那种交际花,讲的就是于莉莉这样的人。其实这种人天生就是十里洋场上的人物,她们往往都有个更好记的艺名,专用来被隐藏背后、掌握权力的男人叫唤的。

  像于莉莉这样的女人,她的人生阅历,一人半已经走过了。剩下的一小平,也能凭了悟性知道个大概。同样是身上的毒素。别说胚芽,就是那些横七竖八的枝蔓,也早就里里外外地长满了。所阻说,丁莉莉的年轻,更多的还来自于她的免疫力。以毒攻毒,化敌为友。这就有点像中国传统的气功,吸星大法,什么正气、邪气、真气,统统吸收再说。而一旦吸过来,则贯通经脉,都成了隐而不现的内力。

  于莉莉就是个有内力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已经到了呼风唤雨的境界。

  《于莉莉来找彪哥那天,穿了一件蟹青色的绸缎表服。她在彪哥对面的一张红术椅子上坐下来。递上张名片。

  "哦,是莉姐啊!"彪哥猛的站了起来。"叫我莉莉好了。"然后嫣然一笑。

  于莉莉说话的声音不很快,挺沉着的。她现在除了眼睛和笑还有点像戏子,其他已经完毕不像一个戏子了。非但小像,她现在还非常讨厌人家说这两个字。前一阵流行一本电影,里面有句台词,叫做"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于莉莉就特别反感。于莉莉说什么戏子不戏子的,应该叫艺术家。

  现在,十莉莉就用这种挺沉着的声音对彪哥讲着件事情。他们说话的过程中,还不时提到一个叫做张先生的人。随着这个张先生被提到的频频不断增加,谈话终于变得越来越融洽和热烈起来。

  于莉莉说:"我是个制片人,现在的制片人都只想着要赚钱,当然,并不是说我不想赚钱。但除了赚钱,我还想着点别的。比方说:艺术。"

  听到这里,彪哥扬了扬眉毛。

  于莉莉又接着说了。于莉莉说她特别喜欢苏州这个城市,一直在天南地北地跑,难得在观前街、玄妙观旁边的小饭店吃饭,真是觉得舒服。于莉莉说她还喜欢评弹,特别是聃调和蒋调。像《双珠凤》、《战彤沙》这些,真是百听不厌的。

  彪哥不停地扬着眉毛,听得很耐心。知道有真正重要的事情在后面,但不妨听着,自然是会讲到的,小管是金钱,还是艺术,不管都是,或者都不是。"你知遭《牡丹亭》的故事吧?"于莉莉突然问。彪哥有点异,点点头。

  于莉莉说她想用评弹这种形式来表现《牡月亭》的故事。就像以前有过越剧拍成的电影、京剧拍成的电影,现在,她想拍本评弹《牡丹亭》。里面的人都说苏州话,情感要是激昂起来,忧伤起来了,就用弹词开篇唱上一段。于莉莉说,再没有比评弹这种形式式更适合十表现《牡丹亭》的故事了。才子佳人,春心萌动。杜丽娘唱聃调,柳梦梅唱蒋调。那时候,花园的小路上堆满了花瓣,墙上爬满紫藤,园里开着桃花,蝴蝶,蜻蜓,紫燕,黄莺,飞过来飞过去,拍出来肯定是非常好看的。

  于莉莉讲得有点激动。从随身带的小龟里拿出烟来,点着了。

  于莉莉说这片子除了好看,还会有一些卖点,比如说床上戏。总得要有点床上戏吧,要不,谁来看?况且,《牡丹亭》里最重要的确实也是床上戏,没有杜丽娘在梦里和柳梦梅的那段哪还会有后面的事情?除了床上戏,于莉莉说她还会加上些武打动作。在那里面,杜丽娘和柳梦梅都是会些武功的。当然,荒诞是荒诞,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的就是荒诞。

  这是第一个卖点,至于第=个卖点,那就要雅一些了——

  "听说彪哥办过一次花宴吧?

  丁莉莉的问话总是那样突然,彪哥不由一愣,但也就那么一小会儿,彪哥说:

  "是的,是办过那么-次。张先生电来了。"

  这样就又讲到了张先生。丁莉莉说张先生对那次花宴极为推崇,张先生只用了两个字来形容:艳极!要张先生说艳极,那可真是不容易的呀。十莉莉说张先生很赞成她拍评弹《牡丹亭>的想法,张先生还提出,里面定要出现"吃花"这个情节,"而且是在米同,在您的府上"于莉莉说。

  彪哥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把手里抽着的烟往烟缸里掐掉。

  彪哥说的话也像他贤淑的动作一样清楚明白。

  彪哥说:"既然是张先生的意思,那么也就是我的意思了。米园只不过是个小地方,祖上传下来的,也没人打点,有张先生和莉姐看得起,高兴还来不及呢。莉姐要拍《牡丹亭)。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有什么地方用得着米园的,尽管说。至于吃花的事情人、材、物,统统我来张罗,莉姐只管放心好了。"

  于莉莉咯咯咯笑了起来。

  "什么莉姐莉姐的,叫我莉莉好了。"

  还是这句话,还是那样嫣然一笑。还是说得很沉着。

  花 宙

  玄妙观吃过那顿饭后,康远明和沈小红又约会过几次。他们的约会不频繁,但也不疏淡。

  个礼拜见次面,三五天通上个电话。沈小红隐约觉得,康远明对她并不是献殷勤,但仔细去想,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康远明并没有怠慢了她。他约她去北局小公园看过两次电影,逛过商场,也泡过茶馆。他们甚至又去一次沧浪亭。是沈小红提的建议,有一次,沈小红眨着她那双有点浮肿的单眼皮眼睛说:

  "要是那次去的是沧浪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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