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丽莎和扬秀娟是《红白喜事》里的两个演员。
徐丽莎演丫头春香,杨秀娟演杜丽娘。
徐丽莎个子不算高,是典型江南小姑娘的样子。第一天来米园报到时。她穿了件黑底红花的肚兜。大半个后背露在外面。白花花的,很像大太阳底下米园的墙。
徐丽莎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红白喜事》是她接的第三本片子。前两本片子里她演过个年轻的第三者,还演过一个懦弱的受气包。戏份都不重,轻描淡写的,没法发挥。倒是有个场景,徐丽莎给人留下过非常深刻的印象。是那个第三者。有一天,这个第者去赴个晚宴。照理说,剧组提供的服装是件套装,但徐丽莎到时改了。改了旗袍。开叉直到大腿中部的旗袍。
她腰身微摆着走进来。冲着拉门的人一点头。又冲着等她的人一点头。
大家都愣住了,但又不得不承认效果好。特别是徐丽莎那双长腿,从旗袍里简直是蝉蜕而出。
这一蜕,便又蜕出了一个"受气包"。
两个角色下来,徐丽莎竟然也有了点小名气。有人在背后讲地满质好,更重要的是,他们说:这女人有"张力"。挺邪乎的。
但也有人偷偷讲她是个婊子。"徐丽莎挺不要脸的。"他们说。但徐丽莎不在乎。事情的关键就在于徐明莎不在乎。徐丽莎生于七十年代中后期,她们这代人接受教育的时候,周围的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和风细雨,再是惊涛骇浪。在非常关键的一个过程中,徐丽莎踩了一脚。
徐丽莎是没有灵魂的。徐丽莎的灵魂在快要建立起来的时候,被很多其他的东西挤跑了。
她也不像其他那些人,灵魂给挤跑了就拼命地追,追不到就感到痛苦。徐丽莎根本就没有灵魂。她没什么牵挂,因此同样显得很有力量。和沈小红一样,徐丽莎也是市民阶层的孩子。但徐丽莎长得美。非但美,徐丽莎还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心思细,脑子灵。随着年龄渐长,徐丽莎的美丽变得更加重要和尖锐了。徐丽莎非常清楚,要么一辈子做个市民。
要么,就得利用她的美丽。
徐丽莎从来不是个理想主义者。如果说,沈小红的现宴表现在守的 呵,徐明莎则要往前奔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近,能奔多久就奔多久。所以说,不管人家说什么,徐丽莎照样穿她的高权旗袍、露背装,小肚兜,照样的风摆杨柳,打情骂俏。徐丽莎有她的准则。这样来。那些或许正义,也或许并不那样正义的说法,便有些摇摆起来。
对手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事情就有点难办了。
对手的准则和你的根本是两回事,事情就从根本上出问题了。
徐丽莎来米园的第一天下午,便拉着杨秀娟出去喝茶。她们在米周口叫了辆黄包车。
徐丽莎让车夫把遮阳篷撑起来,两个便坐了上去。
下午两三点的太阳明晃晃的,有点刺眼。一路上有些梧桐树,每棵梧桐树上面好像躲了好九只知了。呱呱乱叫。杨秀娟忍不住叫热,徐丽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块雪白的绸手绢,递了过去。"谢谢你呀。"杨秀娟说。
"哟,谢什么呀。"徐丽莎说。
女艺人间的年龄难免都是禁忌。但杨秀娟接过手绢的时候,朝着徐丽莎笑了一下。徐丽莎没放过这个细节。阳光正好,眼光正凶。徐丽莎发现,杨秀娟的眼睛下面已经长了好多细小的皱纹。皮肤也略微有些干涩。
徐丽莎心里一阵喜。嘴里说道:"哟,你看上去可真年轻呀。"
杨秀娟是个出道较早的演员。因为扮相清秀,性格文静,通常总演些良家妇女、大家闺秀的角色。她是容长脸,双眼皮又特别深。容易让她想起红粉佳人,或者红颜薄命这样的话。
扬秀娟平时话不多,做事也是一副低调的样子。但于莉莉很喜欢她。十莉莉说杨秀娟身上有种古典味道。闺秀犁的。演杜丽娘正合适。于莉莉还说杨秀娟很像自己刚出道时的样子。刚刚出道。还不怎么红,知道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做好。
杨秀娟不像徐丽莎是个自来熟。她倒是略微有点矜持的。所以徐丽莎拉她出去喝茶时,杨秀娟稍稍有点犹疑。"这么热的天……"
杨秀娟说话也有点犹犹豫豫的。总怕什么地方说重了,或者说过了,让人感到难堪。结果常常是,人家没觉得难堪,她自己倒先难堪起来了。
徐丽莎先是让黄包车去沧浪亭的茶室。走到半道,又改土意说小如去藕园。藕园罩树更多些,能遮遮凉。黄包车都拧到藕园旁边的平江河了,,几个河边洗菜的老,太抬头张望着徐丽莎身上的小肚兜。徐丽莎忽然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应该去听评弹的呀! 边喝茶一边听的。好像玄妙观里就有。"
拉黄包车的干脆把脚停了下来,扭头朝车上瞪了一眼。
杨秀娟尴尬得脸都有点红了,车子就这样七拐八拐地拐到了玄妙观,并且在玄妙观前面的青石柱那里停了下来。徐丽莎拉着杨秀娟就往里面走。倒真有个茶室,还挺大的,两层楼。口挂着面黄幡旗一样的东西,下面写着大大的个字:"茶"。
有个穿土黄色长衫的人正拍着惊堂木。其实他也不断在说着什么,唱着什么,但茶室里闹哄哄的,不断有人走进走出。所以根本就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唱什么。只能听见惊堂木不停地啪嗒啪嗒直响。穿蓝印花布衣服的茶馆走过来,手臂上搭了块,白毛巾。他问她们要喝什么。
杨秀娟说:"西山碧螺。"徐丽莎说:"珍珠奶茶。"茶馆就说这里是没有珍珠奶茶的。徐丽莎顿了顿,就改了杯茉莉花茶。
几条喝下去,闹哄哄的声音渐渐淡了。戏台上那个穿土黄色衫的人下去了,换上个穿深蓝色K衫的人。中年,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腆着肚子,手里还拿了把折扇。他刚走上戏台,穿蓝印花农服的茶信连忙两于捧了杯茶上去。徐丽莎就在下面小声嘀咕着说。这人恐怕是个大腕。
杨秀娟倒没讲什么,杨秀娟听得蛮仔细。杨秀娟说,这老先生唱的开篇叫做宝玉夜探。
是《红楼梦》里面的事情。讲贾宝玉在个晚上提了一盏灯去看林黛玉。
徐丽莎摇摇头,徐丽莎说我听不懂。评弹的发音挺奇怪的,其实好多苏州人都不一定能听懂。"反正莉姐讲过有配音的。"徐丽莎从果盆里抓把瓜子,嗑了起来。不过,徐丽莎对宝哥哥林妹妹的事情还是表示了一定的必趣。她有问杨秀娟: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呢?"
杨秀娟说,宝玉到了黛玉那里以后,发现黛玉的心境很灰。宝玉就劝了她几句。宝玉说:
妹妹呵,你有什么心事尽管说,我与你两人合一心。我劝你一日三餐多饮食,我劝你衣衫宜添要留神。我劝你养身先养。你何苦自己把烦恼寻:我劝你姊妹的语言不能听,因为她们似假又似真。我劝你早早安歇已夜深,可晓得你病中人再不宜磨黄昏。我劝你把一切心事都抛却,更不要想起扬州这旧墙门。徐丽莎就忍不住插话说:我看什么劝不劝的,讲的其实都是些废话。什么是假也是真,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哪有那样麻烦的事情。
扬秀娟就说:都是以前的事情嘛。再艺术处理,总要婉转些。
徐丽莎又说:我就不大喜欢那些以前的戏,磨磨蹭蹭的。想干什么又不敢干。既然不敢干,哪里还有送上门来的道理。
杨秀娟笑笑,沉下头,没说什么。松鼠桂鱼的一种烧法 随着来米园次数的增多,康远明渐渐注意上了个人:徐丽莎。康远明来米园,最主要的原因来自一个直觉。康远明第一次从沈小红那里听说米园、听说彪哥、听说于莉莉的《红白喜事》,以及沈小红父亲的花宴时,这种直觉便立刻产生了。他隐约觉得:这些看似七零八碎的东西,或许会与他有关。说得准确些,是与他的理想有关。
与做一个康远明型的"少数幸福的人"有关。
就像一条饿极了的深海觅食的鱼。好几里外的食胆,都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来。
也像歌里而唱的那样:康远明等得太久了。康远明等得连花儿都谢了。
通过沈小红和她的父亲,康远明轻易而自然地认识了彪哥,以及其他那些人。几次交往起来,康远明得出了一些结论。这些结论暂时还是小标题类型的,但康远明认为,它们对于今后的人标题会极有用处。先来讲彪哥。
对于彪哥的认识,康远明从以前的"没落小豪族"有了进一步的引申。康远明惊讶地发现,彪哥其实极像一个人。也是个历史人物。如果说康远明发过管,一旦有机会一定要做刘邦,那么康远明觉得,其实彪哥就是活着的现实的项羽。
首先是彪哥的出身。
不管怎样,康远明认为,彪哥是有钱人。这种有钱人不是后天吃了很多苦奋斗出来的。
这种有钱与牛俱来。就像人鼻子、耳朵和眼睛的形状。所以在彪哥的头脑里,有钱是自然的,优雅白日生活品位是自然的,率性而为也是自然的。康远明记得有一次闲聊,彪哥谈起自己的童年生活。他说小时候他就是在米周长大的。冬天他采梅花插梅瓶。到了晚上,花窗上漏出黄色的光,还有远处戏台上唱戏的声音。
彪哥还说,在他小的时候,米园里是有狐仙的。他能听见它们嗒嗒嗒的脚步声。
康远明暗暗冷笑。
康远明倒也相信有狐仙,但他认为,所谓狐仙,就是现实生活中专门勾引男人的那类女人。康远明同样相信彪哥讲性情,高贵,出手阔绰,维护体面。但他眼光毒辣地判断出:这些其实就是彪哥这种人的"胎毒"。
《红白喜事》的井机仪式后。彪哥在全市最好的馆子里一摆就是几桌。好多凑热闹去的,彪哥根本就不认识。彪哥也根本就不在乎。还有彪哥身边的那些朋友,那些整天围着彪哥、脸上堆满笑、嘴上涂满蜜、袖里面则插着刀的人——
这一切,康远明全都看在眼罩。
被康远明看在眼里,并且准确识破的还有彪哥的自信。说是自信,其实就是高傲。康远明发现:彪哥很少防备人。小是他不会,更不是他不懂,而是很少有人是他真正看得起的。
"彪哥!"
"哟,彪哥呀!"
"我说只有彪哥嘛!"
康远明一迭连声地叫着,显得很亲热,还稍微有点肉麻。这有点不符合康远明一贯的作风。但康远明认为,这确实不是对付彪哥比较合适的办法。他不需要彪哥看得起他。他要显得低贱,无能,但也适当适度的赤胆忠心。他非常清楚:彪哥越是轻视他,越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所面临的机会也就会越多。
接下来是那个女人于莉莉。
康远明和于莉莉的接触要少些。这里面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康远明本能地察觉:于莉莉这女人很厉害,不太好对付。这女人眼光很凶,有几次,于莉莉半开玩笑半当直,笑着对康远明说:"来得好勤呐!"然后,眼光横的一扫。康远明突然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心里阵发虚。
其次,康远明知道,于莉莉真正的兴趣在于花宴。也就是说,于莉莉和沈小红的父亲以及沈小红都存在着相当多的接触机会。康远明明白:自己得收敛,得装。并且还必须装得像。至少是在于莉莉面前。
但有一点康远明是确信无疑的:像于莉这种社会上的老克腊,凡事只要不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即使已经觉察什么,也是不会轻易插手的。
刚开始时,康远明还对两个男女主角挺感兴趣。那个演杜丽娘的,叫杨秀娟。长得倒不错,还有点小名气。男演员则叫葛林。但几次接触下来,康远明便彻底领悟:他们根本就不是同道中人。两人戏倒都演得不错,也很懂评弹。
但就是不大开窍。康远明记得,开机仪式后的酒会上有两个嘉宾,一个叫张先生,一个叫姚先生。都是头面人物。对《红白喜事》以及整个事情的进程都起着关键作的。康远明一看便明白,张先生是于莉莉的老朋友。但那个姚先生很明显对杨秀娟感兴趣。姚先生先是让杨秀娟坐到自己旁边来,然后又说要给她看相,手相和面相。姚先生抓住杨秀娟的手,不住地夸她长得好,柔若无骨,还很白。"女人就该长这样的手。"姚先生甚至还一个劲地给杨秀娟夹菜。做得非常露骨了。换了其他女演员演,这机会抢还来不及。但杨秀娟的表现简直让人有点吃惊。她先是把手从姚先生的手里抽丁,出来,然后又淡淡地说了一句:
"鲜贝我不吃的。"
弄得姚先生几乎有点下不了台。至于那个男主角葛林,简直就是个闷罐子。康远明没见他说过几句话。见人也有点爱理不理,吃不大透的。
这样才慢慢注意到了春香的扮演者、配角徐丽莎。
康远明第一次留意徐丽莎,就是在那次开机酒会上。
那天徐丽莎坐在杨秀娟旁边。姚先生对杨秀娟献殷勤,姚先生拉着杨秀娟的手,要给她看手相看面相,姚先生给杨秀娟面前的碟子里夹鲜贝时,徐丽莎都投有吭声。但徐丽莎一刻都没闲着。她的眼睛一直在动。即便姚先生的眼光从杨秀娟身上游移开的一刹那,她也没有放过。后来,突然的,杨秀娟把手从姚先生的手里抽了出来。
姚先生脸上猛的一阴。
就在这时,徐丽莎的反应同样让人吃惊。她伸出只象着鲜红指甲的手,把它迅速地伸到姚先生面前。
"姚先生你替我看看嘛,人家等好久了。"
这句正是徐丽莎心声的话,奇迹般地救了场。姚先生脸上一下子同光返照,他一把抓住徐丽莎的纤纤玉手。另腾出来为徐丽莎的盘里克了一些鲜贝。
康远明从此对徐丽莎有刮目的感觉。他觉得这女孩子脸皮厚,但脸皮厚得又很自然,是骨子里的东西。行话叫做:"是这块料。"康远明心里暗笑:
如果于莉莉是高手,那么徐丽莎就是杀手。高手是择手段的,而杀手的特点便是不折手段。
康远明心里有了点底。
康远明很清楚,临到头来,他真正要等的。是有朝一日彪哥的"胎毒"发作。彪哥是他最终期待的一粒棋子。康远明明白:彪哥确实极有社会经验。但只是一旦"胎毒"发作,顷刻之间,所有外在的附着便会土崩瓦解。当然。这或许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秤。但康远明相信自己的眼力。康远明有耐心,会等下去。在等下去的过程里,康远明还会表现出一粒小棋子的姿态。或许会与其他的小棋子携起手来,或许也会吃掉一两粒另外的小棋子。
在和未来的老丈人、过去的小跑堂交往时、康远明学了几招苏州美食的做法。比如说,那道著名的苏州菜:松鼠桂鱼。
康远明知道,这道菜所墩的主要原料是活桂鱼一条,另有虾仁、熟卷笋丁、水发香菇丁、青豌豆等。它的前期工作则是将桂鱼刮鳞击鳃,剖腹去内脏,洗净并用刀工及醮上千淀粉等。
看上去都是繁复、琐碎甚至无甚必要的。但是这些看上去很琐碎甚至无甚必要的事,做,还是不撒,却是极有讲究的。这不,最终的值形怎么会丝丝入扣,滋味又如何鞭辟入里呢?
等到前期工作完成以后,这道菜的做法中还有两个细节。
炸的油要沸,并且不能次炸成。一般要炸两次,第一次炸熟,第二次炸脆。
一次性炸很容易会把鱼炸枯,鱼背上的肉就不嫩了。
第二:炸的同时往锅里放卤汁着火时,要胆大心细,动作敏捷。否则卤汁就会有焦味,鱼色便没有光泽了。
康远明是个聪明而举一反三的人,在学烧美食的过程中很快就领悟出了一些其他的道理。
自从把康远明介绍进《红自喜事》,沈小红和康远明见面的时间就更少了。
但沈小红心里倒很笃定。现在的康远明确实很忙。他和彪哥、于莉莉那些人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他还是沈小红父亲的助手。康远明很善良,还足够低调,连父亲都时常忍不住夸他。
"这小子!"父亲说。
沈小红的父亲从忍辱负重、跟班跑堂开始起家,对深沉在底部的事物,具有超乎常人的亲切感与领悟力。有时候,他会把康远明拖到家门那条青石路上,一张木桌,两把木椅,就着花生喝点陈年的花雕。康远明也小推辞,衬衫袖子一卷,就坐了下来。小跑堂喝一杯,他就喝一杯。小跑堂喝两杯,他便喝一双。小跑堂酒喝多了,话也就多起来。但康远明不。
康远明喝酒前有多少话,喝酒以后还是那样多。惟一的变化,就是喝酒以后脸上的笑容深了,那些别人多出来的话,就从深了的笑容里倒进去。
不出来了。
倒是沈小红在旁边添水倒茶,忙得欢天喜地,脸都红了。沈小红有时候也会搬张小凳子出来。月亮很好。照在桃红柳绿的巷子里。有那样一弯。康远明不在的时候,沈坐在巷子里的小凳子上。从来就没看到过这样好的月亮。那时的月亮是无奈。有了康远明,事情就不同了。
现在的月亮是高的,真正的高。即便它照下来,也是俯就的意思。惟让沈小红不太放心的地方,是那两个女演员。
沈小红见过她们。一个叫徐丽莎。另一个叫杨秀娟。杨秀娟倒是没什么,为人很客气,她叫沈小红的父亲"沈伯伯",叫沈小红"小红"。沈小红觉得杨秀娟美,是女人看女人的那种美。那个徐丽莎就不同。沈小红最讨厌徐丽莎穿肚兜的那副模样,就在脖子那儿、胸口那儿用块布遮着。白花花的肉全露在外面。露就露吧,还那样媚,简直就是骚。瞧她看康远明的那种眼神!沈小红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扇她两记耳光。
沈小红试探过康远明的态度。"徐丽莎倒是蛮漂亮的呀。"沈小红瞪大眼睛盯着康远明。"哦,还行吧。"
康远明的眼睛抬也不抬。"徐丽莎性格好开朗呵。"沈小红的声音也是开明的。心里则骂道:狐狸精。
"疯颠颠的。小孩子嘛。"康远明很谅解地微微一笑。沈小红还是有点不放心。直到《红白喜事》正式开拍半个月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沈小红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
那天下午,沈小红打电话给康远明,约他晚上去十全街新开的杭州菜馆吃饭。
和康远明认识后,沈小红很愿意做的事。就是和康远明同时出现在公共场合。沈小红穿着温馨可人的花衣服,小鸟依人般偎在康远明的臂弯里。这个场景,沈小红认为,就是婚姻的一个影子。姻缘,什么叫姻缘,无非就是实打实的联系。看得见,摸得着。纵然四周人流滚滚,但康远明走到哪里,沈小红就跟到哪里。
也是影子的意思。
虽然说,沈小红渐渐发现,即便做康远明的妻子,机会也并不太多。但沈小红便把康远明当成自己未来的男人。凡事总带些土妇的心态。她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说杭州菜馆的事情。
沈小红说:现在海流行杭州菜,流行得真不得了。杭州菜馆都开到淮海路上了。沈小红又说:杭州菜馆就是大,不像苏州的馆子。沈小红还说:现在早不兴吃苏州菜了,松鼠桂鱼,那么甜!那样腻!当然苏杭帮菜清淡了。
等到沈小红又要接着往下辨,康远明开口说话了。康远明说:"晚上我有事,改天吧。"
沈小红很受打击。按了平时,改天也就改天了,沈小红是乖巧的,懂事的,知道分寸的。
但那天沈小红正在兴头上。要知道,为了晚上的赴宴。沈小红用了多少心思。她先是特地跑到观前街买了件真丝套装。是康远明喜欢的式样,有点职业化的。接着她还改变了一下发型。
把头发稍稍做出了一点棕红色。报淡的,只在阳光底下才显山露水。这个发型整整做了三个小时。因为开始时发型师把颜色做深了,镜子里的沈小红把自己吓了一跳,一下子想起徐丽莎白花花的后背。她忍不住和发型师大吵一架。吵着吵着,沈小红都差点要哭出来。沈小红想,他怎么可以把我搞成这个模样呵,这种样子怎么去见康远明呵。沈小红莲说话声音都变成尖尖的了。以前是尖细,现在则是尖锐。说到底,完全是为了要讨康远明的好。要让他喜欢。
而现在,衣服弄好,头发颜色调整完,再把声音从尖锐回复到尖细与娇憨。康远明却表示自己不能去了。沈小红难免受到打击。意外的打击把平日里的系统搞乱了。沈小红破天荒地脱口而出:
"有什么事?"
从没受过沈小红盘问的康远明愣了愣,同样脱口而出:
"在米园吃饭,彪哥请张先生、姚先生他们。"
沈小红倒是知道张先生和姚先生。是听她父亲说的。
沈小红第一次跟父亲去米园做花宴,同来的路上就听父亲叽咕着一些名字。张先生和姚先生便是其中的两个。但沈小红对他们的印象并不深。只知道他们和王先生、赵先生、李先生一样。都是彪哥请去转花宴的。
那天,沈小红的父亲说:"他们是权力人物。"沈小红就问:"什么叫权力人物?"
沈小红的父亲把彪哥给他的红包拿出来,放在手上,用力捏了捏,又叹了口气,说:
"权力人物,怎么讲呢。我给你举例子吧。我以前的那个朋友。那个特别好吃的人,后来给写到书罩去的,你知道吧。他活得快不快活基本还是快活的吧。吃了那么多好吃的,讨了个老婆,又给他做好吃的。还想出各种各样的花花点子。什么汤里面放盐不放盐的。美女托个盘子的。高兴吧!快吃吧,不虚度一生吧,但他不是权力人物。人家不计他吃了,他就马上不能吃,最多只能偷偷摸摸地吃。但权力人物就不同了。还是以吃为例子吧。比如说张先生和姚先生,他们还是在吃那锅汤。汤里面明明是放了盐的。但张先生和姚先生说汤里面没放盐,那锅汤就真的变成没放盐的汤了。"
沈小红说她听不懂。
沈小红的父亲把红包用左手掂一下,再用右手掂一下。
"哪用得着你听懂,我倒是希望你将来找个人也不要懂这些。都懂了,就麻烦。"说这句话的时候。小跑堂用眼梢瞧了瞧沈小红。
"当然,有些事情也难说,难说。"小跑堂说。
不管怎样,这大沈小红听康远明讲到张先生和姚先生的名字,心里倒是笃定了一下。沈小红知道,有张先生和姚先生在,事情大半总是正事。沈小红喜欢男人干正事。沈小红觉得,干正事的男人有一种奇特的、具有统治性的魅力。男人就应该这样。或者说,沈小红喜欢的男人就应该这样。因为在男女情事上没有太多的想象力,沈小红便建立了她独特的系统。她真的要求不多,如果说古往今来有着梁山伯、祝英台,如果说今来古往有着宝哥哥、林妹妹。那么事情走到了今天,走到了世纪之末的江南,沈小红便只要求着一件简单的事情:
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拉起了手。或者说更简单些。拉起手的,是一个男人和他的一个影子。
而现在沈小红要做的事情,只是作为影子,适当地看紧些她的主人。
沈小红偷偷地给小跑堂父亲打了个电话。
事情很快得到了证实。彪哥晚上确实要请客,被邀请的客人里确实有张先生和姚先生。
至于康远明是否作陪,小跑堂就讲小清楚。小跑堂还说,也天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能给他们做花宴了。但他已经另外安排了人,为彪哥他们做些改良过的苏帮菜。
沈小红没说什幺。沈小红是晚上八点多去米园的。沈小红走在米园曲折的卵石小路上时,突然想起苏州评弹宴常用的一句话:"月亮很好"。
这几乎是开始。跟在惊堂木的后面,由一个声音浑厚的男声说出。接下来就有好多事情要紧跟着发生了。比如说,月亮很好,大英雄武松喝醉了酒,在山上遇到了一只老虎。也比如说,月亮很好,小白菜犹犹豫豫地想着,是否要与杨乃武密室相会。再比如说,月亮很好,高力士时贵妃娘娘说:
"今天晚万岁爷到昭阳官去了。"
因为听得多了,"月亮很好"就总有些粉饰太平的感觉。要撩起一层纱似的。沈小红觉得自己的心往上浮了浮,还略微有点摆动。沈小红仍然科荷塘的方向走。
爬藤长得报密。还有些风声。
一只毛色深黄的小动物,"扑"的一声,从围墙拐角那变奔出来。闪下又不见了。
还有些香味。可能是远处的荷花,也可能是沈小红身上的香水。沈小红今晚特意选了种淡香水,就是她最喜欢的那个电视广告的香水。漂亮的身穿白裙的夫妇从丈夫那把它接了过来——
就在这时,沈小红突然看到了两个黑影。从荷塘那里过来的。还有笑声。
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