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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康远明的人缘(下)

  彪哥在明里,康远明则在暗处。

  明里的人说话总要多些。可能是由于酒的缘故,彪哥的声音有些温暖。彪哥讲的事也全是些小事,带着些儿童的傻气和天真。康远明暗想,人可真是种奇怪的动物。彪哥精明世故的地方他不是没有见识过,有些时候,彪哥的皮毛也是硬邦邦的,看上去几乎就和张先生、姚先生他们一样硬。或许还要再硬些。康远明知道,彪哥干的缺德事也不会少。有些康远明知道,有些是康远明的猜想与推测。要康远明得将心比心。但是还有些时候,比如说现在,彪哥的神情里有种腼腆的意味。这种腼腆的像月光一样的东西,闪的。它们出现在彪哥的脸上。在康远明眼里,就很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远远的一个浪打在崖壁上。先是一声巨响,很沉闷的。然后便是些零碎的响动,水珠像星星一样散开去。

  船夫这时送上来盆清蒸白鱼。规整清洁的一条鱼,眼珠突出着,表示鱼的新鲜。身上则撒了些葱花盆子里浅浅地漂了层油汁——仍然是一副规整清洁的样子。彪哥很喜欢,彪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在嘴里。

  其实这种简单的烧法是最好吃的,"彪哥说。"像松鼠桂鱼,就有点腻了,甜味也太重。没有原汁原味的感觉了。"

  "松鼠桂鱼么,"康远明倒是不急着吃,他把那张木质很旧的椅子移了一下,换了种坐姿。然后点燃一支烟。

  "那是这样的,是两种味,"康远明说。"彪哥你想,一种是油炸,一种是清蒸。蒸过的鱼再炸或许可以,不过,油炸过的鱼是没法再回锅清蒸的。"彪哥夹鱼的手停了一下,就那样一两秒钟的时间。然后,便非常轻松地放下来了。吃了一大块鱼。酒越喝越多,风电越来越大。几乎称得上是"月黑风高"。

  彪哥忽然就有点感慨。彪哥说:"这种月亮,道种风,还有浪,就有点古战场的意思了。就要打了,风声鹤唳。"

  康远明心里别的一跳。康远明说:"彪哥呵,说到古代的战场,我倒觉得你更像那时候的英雄。你在这里喝酒,也是把酒论英雄。"

  彪哥摆摆手。彪哥说:"哪里,现在哪还有什么英雄。只是尽量凭着良心做事罢了。难免也还有背着良心的。"说到这里,彪哥解嘲似的笑了笑。

  "商场如沙场呵。"康远明给彪哥敬了支烟,点上。然后再给自己点上。康远明抽了一口,端详着彪哥。

  "彪哥,我倒觉得你真像一个人。"康远明说。"谁?"

  "项羽。"

  彪哥忽然大笑起来。

  "项羽?说我像项羽?我哪敢像人家霸王呵。再说,我哪有项羽那种志气,他不肯过乌江,我可要现实得多,要是到了那份上,我可还是要过去的。"彪哥说得得意。一仰脖,又下去一杯。

  康远明心里暗笑。康远明知道,彪哥还是把这话当成了奉承话。在彪哥心目里,康远明说的话,做韵事,归根到底总是奉承。彪哥从来没真正把康远明放在眼罩。所以说,彪哥更小会把康远明当成自己的假想敌:

  他。这个叫做康远明的人,这个看上去顺从、忍让、精明,有时候甚至还有点低三下四的人,有没有可能会是一个潜在的七八齐邦师的角色,

  与彪哥这次单独接触,对于康远明,是再度印证了他对于彪哥的判断。

  那晚彪哥喝多了,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被康远明扶着回去。显得特别单纯与信赖。在路上,康远明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四个字。叫做:楚汉分界。他觉得,有些事情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虽然这事情的结果还远未到来,但都早已现出了。是他所能见到的。还有些瞬间,比如说,彪哥从船上下来,滑了一下,差点摔跤,然后又很率性很小孩子气地笑起来时,康远明内心稍稍也有点复杂。那层硬邦邦的皮毛褪去后,彪哥切切实实是个好人。不设防的好人。甚至康远明也有了点良心发现的意思。当然,这种良心发现康远明把它表现在其他地方了。从湖上回来后不久,康远明就打电话给沈小红,约她在沧浪亭谈点事情。康远明觉得沈小红挺可怜的。

  就结婚算了。康远明想。放个女人在家里吧。康远明想。

  在彪哥的问题上,康远明则准备一如既往。康远明有康远明的原则。康远明不会因为良心发现就改变初衷。况日,彪哥去意已定。那个极尽豪华的花宴之楼很快就要开张了。它的名称就叫做"天下第九楼"。而作为那个夜半入室的小偷,既然已经翻墙而入,进了客厅,既然手捧存折双手奉上,那么也就不要再客气,好好地接来加以保存吧。

  至于主人那种莫名其妙的微笑,既然想不清楚,那就干脆不想了吧。

  赤膊女人与不赤膊女人

  沈小红以巨大的热情投入了结婚的准备工作。

  在沈小红眼罩,婚姻就是一件大的物质。而结婚就是把这件人物质买回家。买东西回家通常会让人产生归属感。一件东西,原本不是你的,买回家以后就是你的就定心。所以说,好多人结婚以后就会感到很安定。而围绕着这个大物质的,则是许许多多的小物质。比如说,床,和床上用品。

  在床的选择上,沈小红花了些功夫。沈小红跑了很多商场。泰华的顶层家具商场,蠡口家具城。斯加坡罗敏娜家具,最后,沈小红在金海马挑中了一张特大的双人床。席梦思弹性特别好,人坐下去,稍稍有点往下陷,又很快很结实地把你托起来。还讨价还价。并且付完了定金。沈小红感到很满意。没想到,在下楼的自动扶梯上,沈小红却意外地遇到了于莉莉。

  于莉莉还是一个人,手里提着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购物袋。于莉莉仍然戴着黑墨镜,身上穿了黑表服。黑色的功能原先是为了隐没,到了这里,反倒成了突出。特别在这种带点世俗色彩的家具城里。几乎就成了异色。于莉莉认识沈小红,远远地叫她,很热情。沈小红看到她也很高兴。只可惜一个沿着自动扶梯上,另一个则顺势而下。很快地相遇,又很快地分开了。沈小红有点懊丧。沈小红恨不得于莉莉停住了,详详细细地问她:

  买什么?结婚?真的要结婚了?什么时候?可要吃你喜糖的呀!

  沈小红希望人问,偏偏就是没有人问。于莉莉的黑衣服很快就消失在二楼的拐角处了。

  家具城里到处是些陌生人。非但陌生,而且人多成双成对。一个讨价,一个还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没有人像她沈小红选样孤单。不过,这哪里是孤单呵。沈小红望着十莉莉黑乎乎的背影,心想:于莉莉才是孤单呢!

  沈小红突然想起那个"月亮很好"的晚上。她在米园找康远明。走到半道,看见两个挤成一堆的黑影。男的她不认识。女的就是于莉莉。沈小红不大明白这里面的事情。沈小红倒是听人说过,于莉莉一直没结婚是个人过的。沈小红觉得于莉莉有点可怜。在沈小红的心目里。结婚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功。当然,和各种不同的男人结婚,就标志着各种不同的成功。像她沈小红,虽然是一个人跑来跑去买床、买枕头、买被子,也买回去是两个人用的,床边挂着的也是两条睡袍。沈小红认为,不管怎样,比起于莉莉来,这也是一种成功。

  这样想着,沈小红的心情就好了起来。心情一好,就真的想到了睡袍的事情。

  沈小红知道,康远明有怪脾气。康远明和女人睡觉,不喜欢女人把衣服全部脱光。康远明说那样没味道。康远明喜欢女人穿着点什么。比如条真丝的小碎花睡袍,或者一件毛巾质地的淡蓝色浴衣。即便是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色小汗衫。

  康远明说赤膊的女人太一览无余,他喜欢藏着点。这样很刺激。

  沈小红心里暗暗觉得他有点病态。就在五年前,沈小红偷偷看过个小型展览。大约叫做"中国防史上的性"。展览地点在拙政园旁边的一条小巷。黑漆门,铜环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坐在口卖票。沈小红买票时,老太太眼神很怪地瞄她一眼。这种性质的展览,原先是用作教育作用的。类似于以前的忆苦思甜。从理论联系到实际后,性质便有些大改。几乎变成了偷窥。

  沈小红注意到,参观的人大部分和她一样,心怀鬼胎的样了。头稍稍昂起些角度,有点不屑的。只用眼梢的余光瞥上一眼。觉得不够,再瞥上一眼。

  展品其实不多,一些锁、钥匙、小铜片。锈迹斑斑的。它们的基本用途,其实就是当一个女人的男人不在家时,它们能够保证让这女人没有性的可能。一把锁,配一把钥匙。而这钥匙是掌握在男人手里的。至于这外出的男人,则仍然拥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或许,就在这次离家的过程中,他又掌握了一把限制另一个女人的钥匙。

  沈小红在展馆里匆匆走了一圈,有种做贼的感觉。眼睛看到的地方。都是稀奇百怪,丑陋不堪。直想吐,除,想吐,沈小红还觉得恐惧。

  那时候沈小红还是处女。

  但很快就不是了。从沈小红离开处女的行列,到沈小红认识康远明,这其间有好几年的时间断层。所以说,沈小红信守的那些关丁婚姻的名言,也并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至少是四人而异的。比如说:和一个男人睡过觉了。那个男的就应该和她结婚。再比如说: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求婚,就是对那个女人的最高奖赏。

  其实这些事情,沈小红全都经历过。

  沈小红以前那个男朋友也是经人介绍的。挺老实的一个男孩子,个头不高,但肩膀宽宽的,结实得很。和沈小红交往几次后,真喜欢上她了。喜欢得要命。他特别爱看她笑,有事没事老让沈小红"笑一个,笑一个"。沈小红笑了,他就也跟着笑。很灿烂。两人还经常在玄妙观三清殿附近散散步。那时玄妙观还是老的玄妙观,三清殿也是老的三清殿。都还没有再修过。不太干净,但很扎实,有人气。路面的石头和围栏用的石头,也是老石头,不是那种白茫茫一色的感觉,而是各种各样的颜色。由刚间堆积起来的。他们两人也没什么事情,就是那样走走。有时候走累了,男孩子也会跑到旁边的黄天源买块糕给沈小红吃。是很普通的拉糕,不贵,但新鲜。男孩子捧在手里拿出来时,总是热腾腾地冒着香气。

  有次男孩子里拿着糕,从店里奔出时,不小心绊了一下。糕一下子摔了出去,很远。手也摔破了,流着血。但男孩子还是笑着,并且对沈小红说"笑一个,笑一个。"

  渐渐的真的有了点感情。后来不知怎么就和人就上了床。男孩子也是第一次,沈小红一哭,他也吓坏了。又是激动,又是害怕。眼泪都掉下来了。他抱着沈小红说了很多傻话。最重要的就是说结婚的事。他说一定要和沈小红结婚。一定要。他说:"你放心,我一定让你做我的新娘。"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通常是在那个男孩子家里。他喜欢先把自己脱光,再把沈小红脱光,然后两个人光溜溜地抱在一起。

  服的过程就如同一种仪式。虽然幼稚,但是很认真。

  后来就出了点问题。

  那个男孩于是个厂里的技术工。没什么钱的。因为人老实,所以更看不出以后有钱的可能。时间长了,小跑堂首先就很不乐意。走进走出地给脸色看。接下来问题就出在沈小红身上了。沈小红约会回来坐在家里看电视。电视广告里面,很大的房子,雪白的窗帘被风吹起来。身穿自裙的漂亮土妇笑着忙里忙外楼下的汽车喇叭响了,成功的西装革履的丈夫,把手里包装精美的礼物递上去。

  看完电视。再看那个小技术工。沈小红看来看去,看不出小技术T身上有那个成功丈夫的一点点影子。倒是那个镜头,那个手里拿着糕摔民去,但又让她"笑一个,笑一个"的镜头,还是时不时地闪过。

  让她温暖一下、迷茫下、刺痛一下。但是,接F来,又是那个高大的压倒一切的房子,又是那些雪白的,能缠死人的窗帘——

  它们太强大了。铺天盖地的,终于,把那个温暖的镜头推远了、模糊了、消失了。

  那时候沈小红还小,还有力量。虽然明白自己不是乌鸦或者喜鹊,但即便作为一只普通的鸟,沈小红也希望能找个好巢。因为无可依傍,沈小红便更认为婚姻多少是次改变的机会。

  沈小红周围的女朋友流行这样的话,说的是女人辈子有两次投胎。第一次是投父母,第一次则是投丈夫。所以说,那个小技术工好多次充满疼爱地向沈小红求婚时,她并没有满怀感激,也没有拼命点头。她反倒感到有点忧郁。

  她小应该那么冲动的,和设有一点点影子的小技术工。她和他上了床,她便少了份现实的砝码——她本来就不多的砝码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她不是处女了。她不知道她未来的丈夫会不会在意这个。

  她和那个男孩子断得很快。

  她写了封信。表示再也不要见面了。并且不给予理由。男孩子来找她,找过几次。每次的眼睛都是缸的,又红又肿。他找到她,也不说话。他倒是本来就不大会说话。他看着她,勉强地想要表现得什么都没发生过地笑。但他笑得很难看,笑着笑着他就哭了。当着她的面哭得一塌糊涂。

  最后一次他来找她的时候,手里拿了块黄天源的枣泥拉糕。热腾腾的。他说这是新品种,他知道她喜欢吃。然后,他就不说什么了。看了她一眼。走了。

  他再也没有找过她。

  沈小红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男燕子。那时候。那个男孩子就是一条被病菌感染的胳膊。

  沈小红知道,必须经过部分截肢,才能保证整个身体的安全。那一次,是沈小红自己狠狠心,一刀把那条胳膊斩断的。也疼。疼得钻心。但时间长了就好了。同时,也正因为斩得快。养得好。伤口愈合得很快。几乎就像从没受过伤样。

  再往后,再往后,她就遇到了康远明。等到遇见康远明以后,沈小红就把自己的小心眼、任性、一些自尊,一些小小的幻想。诸如此类,全都当做了那条被病菌感染的胳膊。为了保住康远明。沈小红愿意把它们斩草除根。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沈小红一直感到有点幸福的。

  康远明从来没问过她是不是处女。那天中午在沈小红家,匆匆忙忙的。又怕有人突然来,很快就草草了事了。后来又有过几次,大多也是仓促的。但沈小红看得出,对于这件事情,康远明似乎并不特别在意。

  康远明倒是有些小动作。他要沈小红脱衣服,沈小红脱了,他又说只要脱一半。他在床上……他在床上也是娴熟的。知根知底的。沈小红知道。真的到了床上,丁是丁,卯是卯,装是装不出来的。还有些时候,康远明的手里拿了件沈小红的内衣,突然之间会大笑起来。笑声很尖利。还有点怕人。但很快就过去了。又变得正常了。

  想到这些细节,有时候沈小红也会黯然神伤。

  她不得不承认,康远明是她无法把握的……或许是永远。不像那个小技术工,……不过,不过怎么说呢,神伤也是一种病菌呵。沈小红知道,为了自己将来的幸福婚姻,同样必须把被神伤感染的那条带有病菌的胳膊,狠狠地彻底地连根斩断。

  赤膊女人与塑胶巨人

  不赤膊女人与赤膊女人的问题,是沈小红父亲小跑堂向彪哥提出来的。

  现在小跑堂在天下第九楼当顾问。天下第九楼开业那天倒是根火,来了好多人庆贺。大大小小的花篮摆了好几十只,几乎快要上大街了。来宾里有好多人是小跑堂认识的,张先生、姚先生,张先生的朋友王先生、李先生,姚先生的朋友赵小姐、朱先生……恍恍惚惚的,小跑堂好像还看到了那个好吃的人,那个被称作美食家的朱自冶。还是那样瘦瘦的像根柳条枝儿,穿了套旧西装,规规矩矩地领带,领带塞在西装马甲里。不知道为什么,小跑堂仿佛还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樟脑味道。小跑堂一阵惊诧,刚想启口叫他,他却在人堆里晃了晃,不见了。小跑堂心里迷惑,赶紧里里外外、楼下楼下找了一遍,没发现。再仔细想想。那个好吃的人朱自冶要是还活着,现在也快要八九十岁了。虽然朱自冶注重营养与养生,也总还没到长生不老、容颜小改的地步。但那人还真是像朱自冶。小跑堂想,要是朱自冶真的活到今天,即便七老八十的,知道有奇绝的花宴可吃。无论如何硬撑着也是要来的。不要说七老八十,就是真死了,不在了,即便变了鬼,他也是婪来的。

  想到了鬼魂的事,小跑堂不由又有点害怕。连忙向热闹的人堆里钻进去。站到了彪哥的旁边。

  彪哥那天穿了件暗红色太团花的长衫,站在天下第九楼门口,向庆贺的客人一,抱拳拱手作揖。

  长衫把彪哥衬得气宁轩昂,又隐约有些落寞,与时代有隔似的。

  小跑堂刚刚受了鬼魂的惊吓,心里感到着寒意。在彪哥旁边站了会儿,突然觉得彪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挺戏剧化的。五颜六色、丰实实的人群里,彪哥的一袭长衫特别扎眼。还有着某种不祥之兆。

  竟然也让小跑堂想到了鬼魂。

  鬼魂的事小跑堂没和任何人讲过。小跑堂是个明埋人。知道生意人忌讳这个。不仅生意人忌讳,平常老百姓也忌讳。无缘无故讲这些,几乎就是咒语。总的来说,小跑堂对彪哥的印象不错。彪哥开天下第九楼,小跑堂首先是高兴,然后就有点担忧小跑堂的担忧来自于几十年来的感性认识。

  举例来说,小跑堂风风雨雨几十年,遇到过几个美食家朱自冶这样的人?

  一个,就一个。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虽然朱自冶性格怪异、个性孤僻,但对于生活的品位,绝对是流的。也只因为这种怪异与孤僻,才使他把这种品位推向了极致。换个凡人,断想不到去做,即便做了,也做不到份儿上。不要说做了,真正能欣赏朱自冶怪异之处的人,又有几个?所以说,大第九楼的事,小跑堂听了,高兴之余,头脑里就只有一个字:

  "悬"。

  至于原凼,很简单,小跑堂认为,做这件事情,就相当于一下子要从观前街找出九百九十九个朱自冶来。

  喜欢吃的人倒是不少,但喜欢吃的人与朱自冶又绝对是两个概念。

  小跑堂隐隐约约觉得,选事弄不好彪哥要吃亏。而且还不是小亏,阉不好会砸。但这个想法小跑堂没对彪哥讲。首先是必为私心,现在小跑堂是天下第九楼的顾问了。顾问是个什么级别,又顾又问,还能往兜里拿钱。小跑堂做梦都做着这个事情。再有,小跑堂倒是对康远明说过这回事。

  康远明听了,皱了皱眉头。说了句:你就做好你的顾问吧。"

  给他这么一讲,小跑堂觉得也对。这事不足自己考虑的事情。自己考虑的事情应该是做好本职工作。替彪哥采购好的花料呵,经典菜和革新菜相结合呵,请如此类。做好了这些,自己在良心上就过得去了。再说——

  小跑堂突然想到了宝贝女儿沈小红。沈小红已经和他说了结婚的事。沈小红显得很兴奋,脸上红彤彤的。

  "爸爸,你说,婚纱照在哪家拍?台北沙罗,真爱,还是另类?"

  洗小红要结婚,小跑堂的心情很复杂。小跑堂的婚姻是一桩生活的副产品。小跑堂周围很多人的婚姻,都是生活的很多副产品。就像观前街玄妙观有多少树,就会成比例地长出多少叶子,开出多少花一样。

  沈小红的母亲是小跑堂在朱鸿兴当跑堂时的同事,老家在苏北。跟着小跑堂颠簸了很多年,吃了些苦,所以身体不大好。最近几年,经常是苏州住一阵子,苏北住一阵子。小跑堂的一生中,才真正经历过"想念"这两个字,也没真正理解过"喜欢"这两个字。小跑堂经历的足:人走了,又来了。小跑堂理解的是:女人胖了,在床上舒服。

  沈小红十七八岁快到花手的时候,小跑堂便给她灌输了很多现实的思想。他还偷偷地观察她,发现这孩子看起来有点娇气,其实倒是懂事而克制的。用句俗语,叫做"穷人的弦子早当家"。小跑堂感到欣慰,又心酸。不过,终究是放心了。

  现在,这懂事而克制的女儿要结婚和一猎物般"(小跑堂在背后一直这样称呼康远明)。作为父亲,真称得上是百感交集。小跑堂没有什么浪漫的祝愿要给沈小红,既然现实。那就现实到底——小跑堂准备为女儿添置一份像样的嫁妆。

  用自己多年的积蓄,以及作为天下第九楼顾问的首笔定会。

  不过,小跑堂终究是小跑堂。用小跑堂自己的话来说,自己是个"上年纪的人"了。即便年轻时也做过点缺德事。但人一旦上了年纪,万事多少知道个分寸,有遮拦。前面那道槛过了,知道有些事情应该宽厚,不再生生地较着劲了。后面那道槛则横在那里——年轻的时候它或许是无形的,看不见。也可能有形象那时还以为可以无视它。现在不了,现在那道槛就像孙悟窜头上的紧箍咒,小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紧一下,再紧一下。由不得自己了,再较劲也没有用了。

  小跑堂认为它可能还是那两个字:良心。

  天下第九楼开张一个月以后。一个刮风的下午,小跑堂走进丁彪哥的办公室。

  小跑堂先顺手把彪哥的办公室稍作整理。桌上掸掸灰,烟缸洗了一下,绕住的电话线重新顺一顺,然后再替彪哥重新泡上一杯新茶。小跑堂手里拿着白毛巾掸灰的时候,不由又想起些遥远的往事。接下来,小跑堂就坐下。小跑堂一坐下来,就把一个月以来的经营状况简要地讲了讲。现在就顺了。基本上是以一个顾问的姿态了。

  小跑堂建议彪哥快点促销。

  小跑堂说他刚才路过观前街玄妙观时,就看到了个店家在搞促销。那家饭店的店门口放了个充气的白色塑胶巨人。足有两三层楼那样高。巨人的手特别长,脚也特别长,还有脖子。是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巨人。小跑堂说气体是从巨人脚下往上冲的,或许还有个人工机器装在里面。小跑堂又说,不过是不是直有人工机器,他也搞不大清楚。但确实不断有气体向上冲,因为那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巨人,一会儿身体向前倾,一会儿又往后仰,一会儿还伸了个大懒腰。都是因为气体在他体内不断流动、冲撞和挤压的缘故。

  "彪哥,那才叫怪异。"

  小跑堂还告诉彪哥,玄妙观里挤了好多人。年纪大的,年纪小的,男的,女的,都在看这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巨人。他们全都叽叽喳喳的。还不停地笑。不是有风吗,不是刮风吗,不过这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巨人更有意思。他一伸脖子一弯腿,风就从他的身体里面穿过去了。小跑堂说: "引玄妙观、三请殿,什么百年老店,现在的人就爱看这种新奇的东西……

  说到这里,小跑堂咽了咽唾沫。顺便看了一下彪哥的脸色。

  "我们不干这个。"

  彪哥说话了。很简单。甚至头都投有投下。

  小跑堂受了点打击,不很甘心。就摆出了更多的例证。

  小跑章说以前我也是看不惯这些的,不是有家饭店搞什么"出水美蓉"吗,几个妖里妖气的女人,露胳膊露腿的,就叫"出水芙蓉"?简直是荒唐。但后来多想想,我也就有点想通了。小跑堂说此前是"美女托菜盆,飘飘河上来",现在是"出水芙蓉"——"彪哥,这叫什么,这就叫时代的进步呵。"小跑堂讲得兴起,拿起彪哥的茶喝了一口,继续往下说。

  "还记得那个美食家朱自冶吗。他那时候每天到朱鸿兴来,吃什么,还不就是吃一碗清炒虾仁面,多点汤水,交头放在另一个盘子里吗。现在的人,讲究点的,谁还不这样吃?至于头汤面,现在人家吃早茶,还不就是新时代的头汤面?别说这个,人家朱自冶也妥协呵,也跟着时代一起进步前足偷偷摸摸地一个人吃,小圈子吃。后来结婚了就两个人了:等到第二次出山的时候,大家都想到要吃了,朱自冶也就走出了自己的小圈子,和大家一起吃了,还当了个什么烹饪学会的会长……

  "你到底想说什么?"

  彪哥有点不耐烦了,打断了小跑堂的话。"我……我就是说……"

  小跑章本来想再强调一下天下第九楼现在成本高,效益又不好。但一看彪哥脸色不对,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也应该改一改,也要跟上时代。"

  "你说怎么跟"

  "也要促销呵,要让老百姓喜欢。"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不搞什么巨人不巨人的。""但我们可以弄几个赤膊女人呀!"

  "什么赤膊女人?"

  彪哥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

  战长沙

  小跑堂从彪哥那里出来时,心情有点沮丧。

  小跑堂想,"赤膊女人"四个字可能真的用错了。其实小跑堂并不是这个意思,并不真是说"赤膊童人",小跑堂不过是打了个比方。"赤膊女人"其实就是"出水芙蓉"的意思。还不仅仅是"出水芙蓉"。

  还加入了一些新的想法,与时代有关,但也并非相距太远的想法。

  但彪哥还是不屑一顾。彪哥听都没把小跑堂的话听完,就打断了他。无论是"赤膊女人",还是"出水芙蓉"。彪哥统统把它们归为一类: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跑堂走在路上,眼前又闪过天下第九楼开张邵天,彪哥身穿暗红色大团化长衫,站在店门口,向客人拱手作揖的情景。小过。闪了一下,再一下,就好了,不再闲了。就像小跑堂心里的沮丧。没有什么良心上过不去了。小跑堂想。该说的已经说了,虽然还没有全部说完。但也已经可以了。小跑堂只是觉得彪哥好像没有什么平民意识,以前是叫做脱离群众的。现在不这样叫了,现在这是个流行的词语,就叫做:缺乏平民意识。

  小跑堂觉得,在这一点上,彪哥就比不上康远叫。

  讲到康远明,小跑堂突然想起,好像有几天没见到他了。康远明最近很忙,除了自己的小公司,还帮着手点天下第九楼的事。不过,对于天下第九楼,康远明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小跑堂问他,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还是那句话:

  "你就当好你的顾问吧。"

  小跑堂毕竟也是个老江湖了。小跑堂看得很清楚,康远明对于事情的表态,基本上都是有他的道理的。康远明是有主意的。小跑堂知道,一般来说,康远明不会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但也不会轻易不发表自己的看法。但只要是康远明真的不肯表态,那就一定有他不肯表态的道理。

  虽然小跑堂还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理。

  小跑堂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半,他又特意绕了弯路,想再看看那个白色的巨人。

  小跑堂对那个白色巨人的印象非常深刻。不管怎样,小跑堂觉得这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白色巨人是个新生事物。属于突如其来出现的东西,谁都投有准备的。他讲不出来对它有什么恐慌。它看上去有点怪异,不那么让人舒服的。生硬,张扬,一点看不出来有什么人情味。

  这是一个怪物。小跑堂想。

  这样想着,小跑堂不由回想起他的年轻时代。那时候,晚上,他从朱鸿兴走着回家。身上带着朱鸿兴的面汤气。头顶上月亮很好。远远的,能听到黄包哼咿咿呀呀的声音,从观前街那里出来,又进去。空气里隐约有些粥的甜味,棒花的香。即便香气也是平行的,成宽度的。

  不像那个白色巨人,要从至高的地方向你俯冲下来——

  不致你于死地不后快的。

  但不管怎样,凭着多年的生活经验,小跑堂觉得:在你暂时还弄不明白一件事情的时候,最好首先保持沉默。沉默总是正确的。沉默了。后路也就留在那里了。进可攻,退可守。不至于尴尬而惶恐了。

  在这点上,小跑堂认为,康远明倒是很得他神韵。

  小跑堂喜欢评弹。特别喜欢蒋月泉的蒋调。小跑堂觉得蒋调很有味道,婉转、丰富,在喷音、收音、运气、咬字以及共鸣等方面都比较独到。说得简单点,也就是该拖腔的时候拖腔,该沉默的时候沉默。而现在,小跑堂觉得良心上的负担卸去了,很轻松,所以就一边走一边哼起了蒋月泉的蒋调。

  那段著名的,也是小跑堂最喜欢的《战长沙》:

  关套奉命带精兵,校刀手挑选五百名。那孔明是在他临行嘱咐言几句,说道君侯啊,你此击妊沙莫看轻。莫料黄忠他年已迈,他是战法精通武艺精,你不能轻敌要留神。当时发地队营起,马不停蹄日夜行,到那一是已抵长沙部。

  关公先战老杨林,他后敌英雄黄■升。一个儿,好似蛟龙刚出水,一个儿,竟如如猛虎下山林。他们二人杀得无胜败,喊杀连炙有盘三军。关公善用拖刀计,老将追,急急舞,不料马失前蹄他翻个身。关公叫他调马重来战,到明天重又再开兵。老将他虚井弓,却无影,他一箭分明报昨日恩……

  每当唱到这里,小跑堂总会有种说不明了的感动。而这种感动,还很让小跑堂觉得心里舒服。小跑堂在心里暗暗夸夸自己:嗅,毕竟是个好人,心向善啊。

  你倒是想想,你从马背上翻身掉了下来,对手却并不趁机给你一刀,而是让你调了马,明天重新开始。而到了明天,你也是虚晃枪。开弓无箭,为的是报答昨天的恩德。不是英雄相见、惺惺相惜是什么9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跑堂今天哼着的时候,眼前却总舍闪过奇怪的一幕。还是那个白色塑胶巨人,因为气体在体内不断流动、冲撞和挤压,它就不停地前倾、后仰,还伸个大懒腰。但冷不防地,就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它那只正伸懒膜的长胳膊就伸了过来——

  猛的给你一拳。这幻觉一连出现了好几次,让小跑堂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小跑堂摇摇头,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老了,眼花了,真应该把希望放到下一代身上去了。这样想着,小跑堂又晃晃悠悠折回身,到观前街替沈小红看嫁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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