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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心惊胆战与心怀鬼胎(上)

  沈小红发现自己怀孕了。

  开始时沈小红倒还有点疑惑。和康远明也就那样两次,不会赶这么巧的。但后来就证实了。真是这么同事情。

  沈小红真的怀孕了。

  沈小红是个文艺爱好者。自从几年前和小技术工有那事,就老是从书本的角角落落里去找些共鸣。沈小红不是性开放,但又并非没有兴趣。就像沈小红这点年纪的大部分中国女孩子一样——

  兴趣是有的,只是压抑着。结果兴趣还是兴趣,只不过变了些形状与体积,倒有点扭曲了。

  有些事情,沈小红当然不便对小跑堂父亲讲。至于身边的其他人,也并非特别可信。更重要的是,沈小红觉得这事终究是幽暗的。就像人走在山洞里、隧道中。当然,电有走出来的时候,比如说,有一天,她结了婚。

  幸好书里面还有些参照。沈小红看得很仔细,当然,也是背了人偷偷地看。和小技术上有了那事后+沈小红最怕的就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怀孕。沈小红觉得,人走在山洞里、隧道中,本来就够阴暗、够无望的了,而怀孕就好比突然又走上了一条岔道,完全是黑咕隆咚、不知所以的。至于什么时候再能从山洞里走出来,就更不清楚了。

  沈小红发现,在书里面,对于这种事情的描写,多半也是让人恐惧的。

  通常是一个心惊胆战的女人,与另一个心怀鬼胎的男人起面对这事。沈小红清楚地记得,有本书上说,这偷情的一男一女,因为不敢在家中商量这事情,生怕隔墙有耳,就跑到公园,又怕人认出,便戴了罩。两人疑神疑鬼,只觉得险象环生。又到了冬天,公园里花叶凋零,地面上结着薄冰,草地枯黄,太阳在云后苍白地照着。这两个心惊胆战的女人和心怀鬼胎的男人,由于想不出一点办法,就一直围着草坪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都有到头的感觉。

  这是两个人起面对的,还好些。还有方不认账的,沈小红拿着书,在公园的小草坪和小树林里偷偷地看,就如同从头到尾经历了一次。再看看身边走来走去的男女,如果是脸色苍白、气象严峻的,心里不免就有些奇异的想象。水管怎样,看到后来。简直就是寒从脚底生。

  幸好,和小技术工在一起的时候,没碰到这种事。即使是在黑山洞里走,倒还褴走到岔道上去,就这样走呵,走呵,就走到了康远明这里。

  沈小红已经能看到山洞外面的阳光了。

  在这个时候怀孕,沈小红倒没有多的惊恐。毕竟,她已经在准备结婚了。最多就做一个在婚礼上挺着太肚子的新娘。沈小红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情景。虽然有些尴尬。但毕竟是带着喜气的。对于这一点,沈小红倒是蛮坦然的。沈小红也有个比喻。就好比是雄赳赳地走出山洞,来到阳光地带——

  只不过身上负了伤、挂了彩已。沈小红把这事对康远明说了。

  本来还不想马上说的,但康远明最近来得不正常,沈小红问他,康远明又总是推说忙,忙,说来说去还是忙。沈小红突然就有些吃不准。沈小红身上害着喜,倦怠得很,倦怠之余,还有些忧郁。那些压抑下去的小心眼、任性,自尊和一点点幻想,都因为害着的这个喜,而有了抬头的趋势。沈小红原本想面对面告诉康远明的,却好多不见不到他,只能通通电话。

  有一天,原本讲好康远明要来吃晚饭的,下午的时候,电话又来了。还是忙,只能改日。这次沈小红忍不住了。委屈得很,在电话里就小声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康远明。

  电话那里的康远明沉默了好秒钟。大约是两秒钟的时间。然后康远明就说,这是件好事情。康远明说过几天他就来,具体商量一下,但这两天确实是忙。康远明让沈小红自己多当心身体。多保重。

  "乖。听话,呵。"康远明说。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那天晚上,沈小红流了半夜的眼泪。她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沧浪亭的水廊旁边。水涨得厉害,快要涨到水廊的青石那儿了。她踮起脚,非常害怕。她站着站着,忽然想不起来自己在那里干什么。忽然又想起来了。她在那里等康远明。康远明说好要来的。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来。

  还在涨水,涨着涨着,不对了,水全结冰了,全部变成了冰。在太阳下面,白晃晃的。

  哪里还有康远明,就连沧浪亭四周的树也一棵不见了……

  沈小红流着眼泪就醒了。醒了过后,就再也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等天亮。

  到了第二天,沈小红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跟踪康远明。

  沈小红的三轮车搁浅了

  沈小红觉得自己有点狂热。

  沈小红想,也不知道这狂热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原先可是没有。而跟踪这种离奇的事情,从前也只在电影和书本里才能看到。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沈小红憋了一股劲。浑身充满了力量。沈小红又仔细地想了想,想通了。

  她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了。

  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沈小红整理了一下有些纷乱的思绪。她今天要跟踪康远明,为什么要跟踪,因为她觉得康远明近来有些行踪诡秘。她吃不透他。没有安全感。她是一个人的时候,倒也罢了,她忍着,并且还会一直忍下去。但现在的情况改变了。她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也受委屈,也跟着吃苦。再说,和大部分女人一样,沈小红认为。既然已经怀了康远明的孩子,那么她拥有的砝码便又重了些。

  她现在是两个人了。连带了一个康远明的骨肉:她不怕他了。

  大约七点半的时候,沈小红出门了。

  天气已经有点秋凉,沈小红多加了一件衣服。临出了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打开衣橱,从里面拿了风衣。搭在手臂上。

  就像世界上的男人一半热衷事业,世界上的女人,多数则以婚姻作为事业来经营。在这方面,沈小红倒是个小小的典范。天气还不至于凉到要添加风衣的程度,但就如同第一次与康远明见面,沈小红手里拿着这件风衣一样,今天,她又带着它,搭在手臂上。并不为了穿,只代表了一种虔诚的仪式。

  沈小红想,要是康远明知道她的这份心思。或许他是会感动的。

  因为昨天从电话里知道,康远明一早要去天下第九楼找彪哥谈点事情。沈小红决定,跟踪的第一站就选在天下第九楼。但出了门,快到巷口的时候,沈小红改主意了。

  天晓得康远明是不是骗她。沈小红想。既然跟踪了,一切就暂时建立住不信任的基础上。

  至少是今天,她沈小红是不信任康远明的。

  当然,沈小红希望,这不信任也仅仅是暂时的,也仅仅就在今天。

  沈小红在巷口叫了辆三轮车,直奔康远明家。

  沈小红很少来康远明家。大约只有两三次的样子。

  有一次是康远明感冒发烧。沈小红买了些陆稿荐的酱鸭,又称了一斤新鲜的鸡头米。发烧的人没胃口,酱鸭口味重,就着小米粥吃就很好。鸡头米则是清热败火的,沈小红准备替康远明好好熬一熬。

  那天沈小红坐在三轮车上,怀里捧着一包酱鸭和鸡头米,忽然觉得,发烧其实倒是件好事,发烧让康远明弱了,沈小红就突然强了起来。沈小红想象着康远明慵懒地躺在床上,额头滚烫,伸出手来让她服侍,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温暖与落定。那天沈小红还在康远明的床边看到了她的照片。就是当初给介绍人的那张。照片上的沈小红穿着浅红色的蕾丝边衬衣,很娇媚地笑着。

  三轮车有些颠簸。这种苏州的典型交通工具,特别适合穿梭于窄巷与深院。一走上热闹的大街,人来人往,车仰马翻,三轮车直刻就是孤独的。就是种异物。那。大规模、惊天动地的追杀伏击从来只发生在远方的都市,伦敦、纽约、湖滨大道、摩天大厦,那些由钢筋混凝土支撑起来的高架立交桥,只见车不见人的荒芜的大都市的边缘……车与车追击着,相撞了,起火了,毁灭了。立竿见影,干脆果断。

  不像沈小红坐着的这辆三轮车,在轮胎与胶的咬合处,咿咿呀呀地响着,还是有点拖沓的。有余地。可以回旋,并且希望得到体谅的。

  现在的沈小红心里就怀了隐秘的心思,身体大半隐蔽在三轮车撑起的车篷后面。她让三轮车停在离康远明家不远处的一棵大柳树下面。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康远明家的大。大约等了十五分钟左右,康远明出门了。

  康远明今天穿了件浅灰色暗格子的单西装,里面穿着鹅黄的衬衫,非常耀眼。康远明好像心情不错,走路的时候,有种细微的旁人币易察觉的雀跃。康远明的头发也是精心梳理过的,薄薄涂了层发油。远远望去,显得优渥、干练,并且还有些游刃有余。

  康远明出门后,眼睛飞快地向四周扫视了一下。那辆停在大柳树下面的落篷三轮车,康远明的眼光大约在上面停留了两秒钟。

  沈小红的身体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手脚有些发麻的感觉。不过,很快就好了。透过车篷的缝隙,沈小组很快出现,康远明迟疑,却并没向这辆三轮车招手。他只是又把领带整了整,捋捋头发,再把手里那只棕色公文包提好,就迈开脚步,向前走,了。沈小红原本想让三轮车马上跟上去。忽然觉得不很合适,就又等了等。等到缝隙里康远明的背影渐渐小了,模糊了,沈小红这才让三轮车夫骑了赶快追过去。

  康远明并投有上大街。他在巷里的·家点心店那里停了下来,点了碗虾米小馄饨。沈小红的三轮车晃晃悠悠追上去时,十二只小馄饨他正吃着第八只。沈小红就有些尴尬,只能让车继续往前走。刚走到巷口,沈小红从车篷缝隙里看到康远明又从点心店里出来了,正用一块白手帕抹着嘴巴。他好像并不急着要走,手里那块白手帕左边抹一下,右边又抹一下。还不时向四周张望着。

  沈小红突然醒悟过来了:康远明好像在等什么人。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的流线型小车在巷子停了下来。车门一开,露出了半截白花花的手臂和脖子。沈小红到死都记得那截白花花的手臂和脖子。是徐丽莎。这种初秋微凉的天气,徐丽莎仍然穿着露肩露臂的衣服。她在车里向康远明招招手,康远明便走过去,上了车。黑色的流线型的小车,在大街上像鱼儿得水一样,快地游走了。

  剩下沈小红的=轮车,搁浅在那里,喘着粗气。

  再来半斤炝虾

  跟踪的结果竟然来得这样快,倒是沈小红没有想到的事情。

  其实沈小红原先直盼望着奇迹发生。所谓奇迹,就是跟踪没有结果,一切都是沈小红的胡思乱想。康远明是无辜的,而沈小红是多疑的。

  但是现在。非但结果来了,而且跟踪很快就变成了追击。

  整个上午,沈小红都疯狂地跟着那辆黑色的流线型小车。它穿街走巷,倒是去了不少地方。

  先是去了山塘街。车子在山塘街的破石板路上停下来。康远明先下车,然后就是徐丽莎。

  秋阳总是艳丽的,在这样的太用光下面,徐丽莎白花花的手臂和脖子显得更白了。更可怕的是,沈小红突然发现。徐丽莎好像还缺了套衣服。刚才在巷口,徐丽莎向康远明招手时穿的并不是这种颜色。刚才是红的,现在则成了橙色,还泛着一点点金光。当然,这其实很可能是光线作用的缘故,但徐丽莎在车上换衣服的想象。一下子攫住了沈小红。

  那些光着的手臂,肩膀,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有,更重要的,坐在徐丽莎旁边的康远明——

  想象就如同一-个闸门,打开了。便源源不断地流出水来。后面的水挤压着前面的水,再流进海。汇成一个源头:

  康远明和徐丽莎睡过觉了。

  这是个下子无法证实,却又时刻折磨着人的念头。它一旦产生了,便挥之不去,缠绕于人。爱好文艺的沈小红在书上看到过:一个男人如果和一个女人有了那种关系,在公众场合再碰到她的身体,那神情就完全是两样的,极其明显。

  沈小红睁大了眼睛看,越看越觉得像。

  徐丽莎站到一顶小石桥上,摆了个样子让康远明拍照。康远明让她往后退退,徐丽莎就往后退了。退的时候不小心,绊下个踉跄。康远明伸手去扶她。徐丽莎哎哟娇嗔一声,滚倒在康远明的怀里。

  沈小红气得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沈小红觉得,康远明的这次扶,与当初在沧浪亭石阶上扶她就很有不同。在沧浪亭的时候,康远明随了句"当心呵"。是客气的,有距离感的。是一个绅士对一位女士的提醒。但康远明扶徐丽莎的时候,就更像个男人。手势的幅度很大,还顺带着往怀里拖了拖。徐丽莎这个骚货则起劲地咯咯地笑一笑,白花花的肉便抖动了起来。

  沈小红咬着牙,浑身的骨节都恨得吱吱直响。

  恨归恨,追踪仍然要继续进行。沈小红是理智的。即便恨得眼睛冒火、牙齿出血、骨节疼痛,沈小红也依然是理智的沈小红。这是沈小红与其他女人不同的地方。也是沈小红与乌鸦和喜鹊不同的地方。沈小红能忍。就像康远明能忍其他的男人,沈小红则能忍康远明。这是沈小红天生的使命——她要保住这个男人。一辈了和他在一起。现在更不仅仅是他了,还有肚子里的那个。小子,或者姑娘。

  沈小红相信,它一定是个小于。

  为了维护这项使命,沈小红暂时改变了忍的方式。沈小红在随身的包里带了只相机。她不会像一般的女人那样,跑上去大喊大叫,撕衣服扇耳光。这是傻女人才做的事情。沈小红可不傻。由于动机单一而纯,上苍便把灵感降临于她;出于对婚姻生活的执著,沈小红更知道要把一些军事兵法上的计谋加人进来。比如说,欲擒故纵,更比如说,声东击西。至少,沈小红知道,她必须要留住些证据。而这些证据,便是她和肚子里那小子的安全。沈小红明白自己不会有更多了。仅有的这些,她可要保住。

  拼了死命的。

  沈小红躲在远远的阴暗的地方,咔嚓咔嚓拍着。因为远,并且必须注意藏身,相机里的影像是模糊的。面目不清,有点像天外的来客。但这没有关系。相机响一下,沈小红心里就抖一下,也激动一下。她的手死死抓住那台银白色的小机器,还出了汗。

  一辆黑色的流线型的轿车,与一辆出租车——因为沈小红一直在换车,所换的这出租车一会儿是红色的一会儿变成了蓝色或是灰白。还有些时候,它则是一辆跌跌爬爬明显显旧的人力轮。在初秋的阳光下面,它们行进着。有些忧伤。街市是这样纷乱。人流如织。即便现实如沈小红,也没想到在快结婚的时候,竟会摊上如此的奇遇。

  沈小红坐在出租车上。阳光照进来,照在沈小红有些苍白的脸上,出着汗的手。沈小红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连忙把车窗摇下来。想吐,却只有一阵干呕。翻江倒海的感觉。人在雾中。还有,就是那样点点的、沈小红以前从来没感受过的——

  绝望。

  那辆黑色轿车从山塘街到西园、虎丘,再折回来。它甚至还在沧浪亭口停了下来。康远明和徐丽莎一前一后进了沧浪亭。沈小红实在是疲倦了,便坐在临街最隐蔽的一块石阶止。

  离石阶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小孩子在玩跳格子的游戏。其中一个赢了。便尖声叫了起来。叫声像秋阳样,飞快地在沈,头顶上划过去。

  沈小红感到累了。可能是害喜的困,也可能是心里感到疲惫。但有件事情沈小红是清醒的,她死死地抓住手里的相机,一点也小松动。有个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站起束了。有人在叫她。她答应着。顺着声音走过去。

  奇怪,沧浪亭外面的那片水域,原先是白茫茫一片的,现在却开满了荷花。到处都是,一朵挨一朵的。不仅仅是荷花,似浓浓的雾。沈小红看不清。就用手去撩。撩不走,那些雾反倒全过来了。兜头盖脸的。只是感到胸口发闷。沈小红只觉得还是有人在叫她,但有些模糊了。全罩在雾里面。后来就变成了啪啪啪的声音。啪的一下,荷花就开了一朵。花一朵一朵地开,后来最大的一朵要开了,其听到——

  沈小红猛的睁开眼睛,,

  不远处那辆黑色的流线型轿车正在缓缓启动。徐丽莎已经钻进去了,而康远明正用力地关着车门。幸亏这次康远明和徐日莎去的是饭店。要不。沈小红就很可能要饿昏在路上了。

  是家个体户的小饭馆。挺隐蔽的。门前栽着排树,大约是银杏。因为季节没到,银杏的叶子黄不黄、绿不绿的。有些暧昧。几个服务小姐的眼神也有些暖眯。先是康远明和徐丽莎进去,她们看了一眼。然后是沈小红。沈小红累了大半天,样子很有些不堪。又有点鬼头鬼脑的。一时倒吃不太透,不过,这些小姐的衣服倒是一点都不暖昧,倒是挺利索的。

  裙子的面料到膝盖上面三四寸的地方就用完了。这种饭店一般都有几个幽暗的包间。但不巧,这天中午这种包间已经预订掉了。不过,楼上的厅里倒放着屏风。把空间隔得非常私密。小姐便把康远明和镓丽莎安排在屏风的一侧,靠着窗的。过了会儿,沈小红上来了。沈小红压低了声音,要求小姐让她坐在屏风的另一侧。

  坐在那里,沈小红可以听到康远明和徐丽莎的谈话,还能透过屏风的隔缝,窥探到两人的姿态与动作。

  沈小红听到康远明招呼小姐点菜了。然后是小姐嗒嗒嗒的鞋的声音。小姐走进去了。翻菜单的声音。哗哗哗的。然后。突然。小姐笑起来了。康远明跟着也笑。接着,则是徐丽莎的笑声。

  沈小红连忙把眼睛凑到屏风上。沈小红发现康远明正抓着服务小姐的手:

  "小姐,你的手长得真好看。"康远明说。

  康远明点了一条松鼠桂鱼。

  沈小红听到康远明对徐丽莎说,松鼠桂鱼终归是要的,不管到哪里,只要有鱼,他就想吃一吃松鼠桂鱼。因为这种鱼会教给他很多道理。然后康远明又点了辣子鸡丁。水煮牛肉,清蒸猪腩。酒要的是白酒。临到服务小姐嗒嗒嗒嗒踩着高跟鞋走出来时,康远明突然又大叫一声:

  "再来半斤炝虾。要活的。"康远明说。

  沈小红感觉自己拿筷子的手在发抖。发抖的手看上去总是很难看,沈小红希望自己不要抖。但不行,还在抖。不像要停的样子。沈小红好像看到了那些浑身透明、发红并且活蹦乱跳着的炝虾。

  它们跳着。挣扎着。发出阵阵尖叫。

  小饭馆里还放着点音乐。当然只是平淡。是一个柔软的女声,唱着情歌。说哥哥怎么把她给抛弃了。说负心的人呐,临到后来伤心落泪的一定是你。发的是毒誓。在这样的音乐里面,沈小红点了份蛋炒饭,还有个清淡的蔬菜汤。扒着饭吃,忽然觉得像个幽怨的女声就在唱自己。沈小红有点怨,给打垮的样子。眼眶那里慢慢红起来,真是伤心。向服务小姐要了张餐巾纸,吸在眼眶上——

  等到抬起眼睛。沈小红突然发现。那黑漆屏风上画着的,竟然就是《游园惊梦》的图案!

  因为关心康远明,沈小红近来从一个当代的文艺爱好者,暂时过渡到了那些遥远的时空。她竟然还把《牡丹亭》看了一遍。当然,和小跑堂父亲一样,沈小红看的也是白话插图本。

  沈小红倒是不大懂什么叫春宫画,但她能看得出来,黑漆屏风上的一男一女,衣服穿得都很单薄。布料倒是不省,但质地是轻薄的;非但轻薄,两个人还你脱我的,我脱你的;非但你脱我的,我脱你的,两人旁边还放了一盆菜——

  鸽子烧茉莉!

  沈小红差点叫出声来。

  老姜与嫩姜

  沈小红跟踪康远明的那天中午,于莉莉恰好在天下第九楼吃花宴。

  于莉莉这些天的心情不太好。首先是因为《红白喜事》。

  《红白喜事》的拍摄不很顺利,问题主要出在徐丽莎身上。徐丽莎不适合演杜丽娘。开始倒还觉不出什么。扮相是没有问题的,把白花花露肉的肚兜脱掉,换上长裙宽袖,轻纱飘飘,也是活脱脱一个古典的美人。徐丽莎聪明,杜丽娘的台词几天就下来了。滚瓜烂熟,分毫不差。

  问题出就出在徐丽莎的眼神上。

  这是有次试戏的时候于莉莉无意中发现的。于莉莉心里一惊。有些事情,不能留意,一旦留意了,常常看也要看出了真。于莉莉在一边看着,觉得徐丽莎演的杜丽娘,越看越像一个轻佻的女人,越看越像个荡妇。

  演来演去,还是那个腰身微摆的第三者的形象。比如说杜丽娘和丫头春香从园子里探春回来,春心萌动。然后昏沉沉做了个梦。梦里杜丽娘与英俊的柳梦梅相见柳梦梅带她到湖山石边去,那里开遍了芍药花,可以讲讲话。杜丽娘稍加推托,也就去了。这其实是柳梦梅勾引杜丽娘。但到了徐丽莎那里,怎么看都怎么像杜丽娘在勾引柳梦梅。

  于莉莉提醒了德丽莎。再重新来,还是不行。徐丽莎的眼神还是充满了风骚的东西。除了风骚,还有轻薄。拍到后来,一不留神,还把一种奇特的狠与野心暴露了出来。说也奇怪,徐丽莎演杜明娘抗争的,面很出色,但她演静的杜丽娘就根本不行。总而言之,徐丽莎的眼神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杜丽娘的温良与闺怨。

  于莉莉心想:完了。这个杜丽娘再怎样后现代,也不能是这样的后现代法呀。

  不过,于莉莉再想也就想通了。像徐丽莎这样的童孩子,哪里还能体会到闺怨呵。杜丽娘在花园里游玩寻春的时候,徐丽莎还在床上睡了。徐丽莎过的星夜生活。徐丽莎眼里的花园是个适合于勾引男人的地方,是施展才华的战场。徐丽莎的饮料是酒、是咖啡,足让人内心膨胀的液体。至于男人,杜丽娘为了,一个柳梦梅幽怨而死,徐丽莎可是到处对人说,她十六岁就有了第一个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在她后面排成了长队。徐丽莎有个比喻,不是有的男人说女人就像衬衣吗,那么徐丽莎就觉得,男人则像徐丽莎脖子上的丝巾。是脱是卸,是用还是扔,丝巾岂不是比衬衣更方便,更无所谓吗?

  于莉莉知道,这个一门心思要往前冲的女孩子,身上充满了大街上新新人类的特质。本色倒是本色,可弄不好,《红白喜事》很有可能就要砸在她的身上。

  于莉莉把这个担心和张先生说了。张先生最近也在烦闷,张先生电碰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这件棘手的事情还不是张先生一个人可以解决的。还必须联合姚先生。必须依靠两个人的力量——屋是温暖的。它们来自两个其实最陌生最冷漠的人。但力量的本身仍然是温暖的。

  张先生听完于莉莉的话,撇了撇嘴。然后就把自己碰到的那桩棘手事简单讲了讲。在他们两个共同走过来的这很多年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时刻。张先生讲了一句,后一句于莉莉就懂了。有些时候,张先生甚至只要讲上半句。或者是一个犀利而简短的眼光。他们是战友。知道什么叫互相依存,更知道什么叫唇亡齿寒。

  徐丽莎的事于莉莉后来再没对张先生说过。于莉莉清楚得很,这是桩小事情,特别是在张先生必须借助姚先生力量的时候,这就更是桩小事情。虽然姚先生未必真把徐丽莎放在心上,但枕边风的力量是很难说的。特别是对于姚先生这种好色的人。因小失大总是愚蠢的事,但小管怎么说,于莉莉在《红自喜事》上投入了大量资金,万一真的让徐丽莎坏了事?丁莉莉有些不甘心,但暂时又没有扭转局面的可能性。而这几天,小姑娘徐丽莎还很有些得寸进尺的味道。媒体过来采访,徐丽莎好几次口出狂言,大有要取代于莉莉的势头。于莉莉冷眼看着,心想这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张狂得很,毕竟还是块嫩着。但心里的怨恐难免又增添了几分。

  于莉莉另外的烦心事,就是与张先生的关系问题了。

  张先生是有家眷的。这个于莉莉多年以前就知道,于莉莉倒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比如说,张先生离婚,再和她结婚什么的。年轻时电有过。那时于莉莉刚遇到张先生,身心都暂时是单纯的。后来知道这事情不可能。闹了几年的心,也就过去了。再后来,于莉莉阅历大长,看待男人的角度从仰视,到半视,再到俯视。因为看得多,婚姻就变成一件有些可笑的事情,一张有漏洞的网,一攻即破的。即便是张先生,以前是于莉莉的希望,现在,则成了于莉莉手卜的一张王牌。

  性质,也早已大改了。

  但近来,于莉莉突然又有些烦恼起来。

  近来于莉莉一个人去那些酒吧喝酒的时间多了。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是在那里坐坐,喝点汤。有时候,于莉莉也还和那些鸭聊聊天。但在这些天里,于莉莉经常会问那些鸭一个问题:

  "你们想结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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