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时,锡比才带着浑身轻飘飘脚不沾地的约纳回到房间,托巴见到占星术士大人回来喜形于色,立刻取出一大袋清水给他灌了下去,防止他干燥成人形肉干。
“其他人呢?”约纳携水波荡漾的大肚子倚在床上,虚弱地问。
“一个小任务。”室长内疚地搓着手,“对不起啊大人,俺忘记说明……”
“托巴,这事以后谁都不要提,可以吗?”约纳无助地望着巴泽拉尔农民的大脸。
锡比已经扭过脸去不敢看他了,一看就笑,“都快笑出腹肌来了。”绿衣女孩双肩耸动着说。
“遵命,大人!俺已经忘记您拉肚子的事情了。”托巴以骑士的忠诚感立正发誓。
“你说他们去……任务?”约纳赶紧转移话题。
“大叔,我来给新丁启蒙吧。”锡比拍拍手掌,“老兄听着,这是樱桃渡的第二堂课,你住进A51房间,想必也跟老爹签了协议,听说是夜间照明的工作协议吧。大多数的房客,比如我们,是用现金付每月房费的,每月15日是交租日,付不起房费的人,在11日中午12点以前必须要搬出樱桃渡。”
“要是不搬呢?”约纳插嘴。
一只温柔的小手按上约纳碧波荡漾的肚子,占星术士学徒差点喷出一股水箭。
“请不要打断淑女的讲话,谢谢。”锡比天真无邪地眨着大眼睛。约纳使劲点头。
“你知道,樱桃渡的居民只有三种人,第一,是等待渡轮的船客;第二,是寻求保护的房客。无论哪种,都需要在这里长期居留,最便宜的A级客房房费都是笔天文数字。所以……”
“不是三种人来的?那第三种……等等,A级客房是最便宜的?”约纳忍不住又开口了。
这次锡比只瞟他一眼,他就乖乖闭嘴了。
“所以,要住下去,得想办法赚钱。
赚钱有两个办法,第一,抢劫:樱桃渡外围,就是刚才你看到的六号坑以外,生活着大量的‘无权者’,所谓无权者就是没有钱租赁客房,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必须在附近逗留的人,他们会互相抢劫、杀人,聚集财富,购买客房服务;他们会抢劫A级和G级客房的宾客,——注意,在协议上,老爹并不保护这些宾客的财产安全,——房客们也会互相抢劫,甚至抢劫无权者。
第二个办法,任务:任务有两种,一种是持有任务单的房客发布的私人任务,张贴在老爹屋子后墙的公告板上,老爹抽取任务酬劳的10%作为担保费用,确保发布者和承接者的利益;第二种是老爹通过八目先生发布的官方任务,在八目先生处承接,只有实力得到认可的人或队伍才被允许进入房间,并查看任务详情。老兄,你明白点没?”
约纳头昏脑胀,“……八目先生?为什么是先生?”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锡比一脸神往地瞅着天花板,“浪漫得不得了。”
“昨晚我没见到你们,是去完成任务了?”
“没错,亲爱的新丁,当你满脸傻气地站在房顶上玩火的时候,我和龙姬姐姐完成了一个难度为S级的超级任务。”锡比鄙夷道。
“要尊敬大、大人!”托巴在旁边坐着,一脸无奈,不时出言提醒。
约纳的小脑子飞速转动,自从接收到“A级客房最便宜”的资讯之后,他决心不被镇子管理者不按常理出牌的恶趣味迷惑,谨慎地问:“那么,S级任务是多困难的任务?”
“仅次于M、H、VH、VVH、VVVH级。”锡比眨巴着眼睛。
“那么S的意思是……”
“简单(Simple)啊。”
“那M(Medium)、H(Hard)、VH(VeryHard)、VVH(Very Very Hard)、VVVH(Very Very Very Hard)分别是中等、难、非常难、非常非常难、非常非常非常难了。”约纳一拍脑门。
“老兄,你还挺聪明。作为S级任务中的佼佼者,这个任务的发布者V级房客丹先生要求我们打断A77号房间的A级房客哈罗德的第七节脊椎骨。难度不在于哈罗德是‘病犬’小队的成员,而在于既要精确地完成任务,又不能让他在七十二小时内死去,否则老爹会把下手的人从世界上抹杀。我们在A77号房间外蹲守了一夜,终于哈罗德独自出来小便,龙姬姐用剑柄击碎了他的膝盖骨,拖到僻静处,用手指捏碎脊椎,把大小便失禁的他丢回房间门口。
老爹认为这个活儿干得漂亮,哈罗德先生被瘫痪带来的小小麻烦困扰,可活得健壮着呢。
凌晨三点A77房病犬小队发现哈罗德遇袭,集合全部队员展开报复袭击,我们带着他们沿着河岸兜了个大圈子,等十二小时追索时间满了,才返回樱桃渡。
丹先生很满意,任务酬劳是六个金币,六个金币耶!”锡比双手叉腰,鼻子顶天自豪地讲着任务经历。
约纳瞪大眼睛。这就是外面世界的规则吗?区区S级任务充满血腥杀戮,金钱成为樱桃渡的公理。他不禁想起红石堡覆灭时的累累尸骸。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他忽然希望闭上眼、再睁开,可以回到与世隔绝的占星术塔,听着柯沙瓦老师的唠叨,沉溺在几何与算术的世界里,把残酷的现世抛在脑后。他尝试了,睁开眼,看到的是逐渐暗淡的黒石屋,与锡比天真无邪的双眼。手上沾满了血,怎么还能如此纯洁?
约纳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个……‘病犬’是A77房间房客们组成的吗?他们为什么没有来袭击我?老爹为什么不保护哈罗德的安全、也不保护我们的安全?”
锡比一脸失望地转过身:“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呢,这里有本《樱桃渡生存手册》,是对客房协议背后‘附加条款’的详细解释,你仔细看看吧。老兄,昨晚要没有大叔在旁边保护你,你活不过凌晨三点半。”
说完话,绿衣女孩将一本厚厚的书丢在约纳床上,走到托巴身边,踮起脚尖拍了拍室长大人的大脑袋,在托巴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出门去了。
托巴站起来,弯着腰 ,点燃了墙上的油灯,摘下小圆帽来,恭敬地说:“大人,俺有点事出去了,您有事就大声叫,俺们都在附近。”没等约纳回礼,也艰难地挤出屋子,仔细关好木门,脚步声咚咚远去。
约纳不知为什么,感觉有点愧疚。追随预言、战胜恶魔是多么空洞的宏愿,自己需要学习的,首先是怎么生存呢。
他定定神,展开那本纸页粗糙、略有点卷边的《樱桃渡生存手册》,一张薄薄的纸飘了出来,那是他本人跟老爹签署的A级客房租赁协议,看到“J.约纳二世.占星术士学徒”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圆体字,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别扭。那不是他的字迹。那是恶魔的笔迹。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感知到恶魔的存在。
看完协议,对照着生存手册,约纳一条一条阅读协议背面的55条附加条款,这些文字就是生存在樱桃渡的唯一规则了。他的一些疑问立刻得到了解答。
“附加条款33,私人任务的发布、承接、判定、撤销、结束及相关:
1, M级房客每月11日结算房费后给予一张任务发布单,V级房客给予两张任务发布单;
2, 任务发布单用于在公告板上发布私人任务,每张发布单对应一个任务,涂改无效,污损无效,伪造将被视为对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直接挑战;
3, 任务限于不与上述各级别房客权利相冲突的内容,如出现冲突,视为任务发布失败,发布单作废;任务佣金可以为现金或实物等,任务可设定失败惩罚,但同理不得与房客权利相冲突;
4, 任务发布单张贴后即受到保护,任何涂改、损坏、覆盖之行为将被视为对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直接挑战;
5, 个人或小队(视承接者为一人或多人)撕下任务发布单即视为承接任务,承接后不可放弃;
6, 个人或小队完成任务后将发布单交回保护者处,保护者做出成功或失败的判定,完成任务过程中不可侵犯上述各级别房客权利,否则将被视为对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直接挑战;
7, 如任务成功,发布者付给佣金(或实物),保护者抽取10%(或等价物)后给付承接者,任务流程结束;
8, 如任务失败,若发布单上有相应失败惩罚,则强制执行;如无惩罚,则任务流程结束;
9, 发布者可在任务单张贴后、被承接前撤销任务,发布单作废;被承接后不得撤销任务;”
《生存手册》不厌其烦地找出条款33的种种漏洞,例如条款没有对任务单的转移做出任何限制,故任务单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樱桃渡的硬通货,不过怀璧其罪,作为没有财产保全待遇的房客,拥有一张任务单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再例如,任务奖励是现金或实物的话会被老爹抽成,但服务、权益、信息等不在其列,故手册推荐任务发布人尽量采取这些方式支付酬金,——以合理避税。约纳没有细看。条款40吸引了他的注意。
“附加条款40:队伍的成立、存在、权利及义务:
1, 每间客房可成立成立一支队伍。队伍人数在3-6人之间;
2, 凭个人意愿在申请书上签名后递交保护者,队伍即宣告成立;
3, 队伍可承接任务,队伍中任意2人以上承接任务,视为整个队伍承接任务;
4, 队伍的任务奖励内部自行分配,队伍的任务惩罚平均分配;
5, 因房客退房、失踪、死亡、换房、新入住引起的人员变动,队伍可申请更新成员名单;
6, 队伍任一成员受到个人攻击(受到身体或精神伤害的),队伍在追索时限内可针对此人自由反击,追索时限内不受房客权益约束;队伍任一成员受到队伍攻击,在追索时限内可针对此队伍自由反击,追索时限内不受房客权益约束;
7, 追索时限:A级12小时,G级24小时,M级48小时,V级168小时;
8, 队伍自成立之日起每个月内必须承接一次M级以上任务,否则自动解散,该房间三个月之内不得成立新队伍;
9, 队伍人数低于3人即告解散。”
《樱桃渡生存手册》以红色粗体字标注条款40-6:“极其重要!”“这是所有附加条款中唯一对房客权益进行‘例外’的条目。”
“生存的第一准则:领会40-6,合理利用40-6,避免40-6出现在自己身上。”
“经典战例:欺骗对手,诱使对手攻击己方队员,在时限内展开屠杀(附战场形势图)。”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正看得入神的约纳抬起头来,室长的大头伸进来说:“大、大人,太阳彻底落下去了,您该上工了。”
对了,还有每天四个小时的照明任务。看看协议上的签字,约纳摇摇头,擎起法杖,一瘸一拐地走出屋门。他浑身脱力,伤腿疼痛,心里乱糟糟的,在去镇中心的路上他昂起头问托巴:“活下去很难吗?”
“养生的秘诀在于每天锻炼,大人。保持运动量是长寿的关键。”巴泽拉尔农民屈起手臂,展示比约纳的腰还粗壮的肱二头肌。
“算了。”
约纳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老爹。彷佛无所不知,无所不在,这个神秘的人物在他心中形象无比高大。但他的住所毫不起眼,尽管周围的石屋敬畏般远远围成一个圆圈,留出五百尺直径的空阔圆形广场,但广场中心又低又矮的破旧木屋怎么也跟樱桃渡保护者的光辉形象联系不起来。
托巴满怀歉意地两个指头拈着占星术士学徒大人的脖子将他轻轻提起,小心地放在房顶上,约纳踉跄一下,站定在千疮百孔的薄铁皮屋顶,唯恐踩漏了樱桃渡之王的宫殿。
四周已经黑透了,死气沉沉的樱桃渡像一个坟墓。圣河彼方在看不清的地方奔流咆哮。约纳深吸一口气,握紧法杖,仰望星空。
星光如此明亮,“常存敬畏”,他想起占星术导师吉尔伯奈翁的名言,这是镌刻在所有占星术塔上的警句,告诉后人要时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以警慎之心,寻找冥冥中的真理。
星神啊,不管明天如何,此时此刻,让我借用你的力量吧。
他闭上眼睛。
第一宫三十号星“熊”在天幕中逐渐清晰,漆黑中一道散发着强烈光和热的星际线像利剑一样劈开他的身体,从“熊”射向现在处于大地背面的第七宫七号星“小船”。
约纳高举法杖。
红水晶中星阵悄悄启动,星星点点的能量碎片从星际线上掉落,如同摔碎的水晶;碎片被星阵的漩涡带动,能量在秘银刻画的复杂图形中越转越快,散发光芒,樱桃渡的中心,重新升起了太阳。
“大人!俺愿誓死保卫您来自天上的荣光。”来自封闭小山村的托巴藏在屋后,嘴中默念,泪流满面。他站着的话高过屋子半个头,只有半蹲着,以防占星术士大人看到自己不雅的仪态。
约纳扫视着明亮起来的河边小镇,影影绰绰的黑石房屋也显得朴拙起来,一天中唯有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个有能力肩负使命的男子汉,——不对,像个站在国王肩上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