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朱德率主力红军下山后两日——1月16日,何键便向“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蒋”发出密电:
据确报:久因井冈之共匪朱、毛、彭、黄(即黄公略——引者注),此次闻我大军大举进剿,异常惊惧,已于删日(即14日——引者注)由井冈老巢窜出,有抢匪徒约四千,徒手者约五百,妇女约百人,牛马牲畜百余头,狼狈向大汾逃窜,该处靖卫队已被逼退。该匪乘我军集中期间,先行进窜,似已证实,殊堪痛恨,拟即严令第一路李司令迅率所部猛力侧击,跟踪痛剿。第五路刘司令率所部取捷径推进至桥头圩,相机进驻大汾,猛力堵剿,毋使南窜……
朱毛红军的动向,何键清清楚楚。就连下山的红军主力人数、枪支数,何键得到的情报也大体是准确的。
朱毛红军下山,吸引了敌军五路兵马中的两路:即第一路李文彬部队和第五路刘士毅部队。但是,大部分湘军、赣军仍在围攻井冈山,并不撤离,毛泽东的“围魏救赵”计没有完全奏效,只是起了使敌军分兵的作用——毕竟敌军力量过强,分兵两路追击朱毛红军便够了,用不着把围攻井冈山的部队撤下去追击朱毛红军。
1月20日,朱毛红军与李文彬部队打了一仗,失利。1月23日朱毛红军占领了大余县城之后,李文彬部队和刘士毅部队就围了上来。突围时,打得好艰难。毛泽东率红四军下山时,原想把围山之敌调开后,兜一个圈子,重回井冈山。此时,回山之路已被李、刘部队堵死,只能向江西的最南端——全南、龙南、定南突围。这样,离开井冈山就越来越远了。
江华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说:
下山的意图原是想打破敌人的“会剿”,一部分人守山,一部分人出击,从外面调动敌人,结果适得其反,在大余打了一个败战,一打败就回不来了,只能转向三南(全南、龙南、定南)进军。所以,毛泽东同志常讲,要慎重初战,初战不胜,一打败仗,两头不好。在大余这一仗没打好,调动不了敌人,从而井冈山也没有联系了。
在大余县突围时,毛泽东痛失一员骁将——何挺颖。那次传奇式的黄洋界保卫战,便是何挺颖指挥的。下山时,他是毛泽东手下主力团——二十八团党代表,而团长则是林彪。惨烈的突围战中,何挺颖受伤,骑在马上的他不慎从马上摔下,竟被马活活踩死,时年二十四岁!
突围时,朱德新婚不久的妻子伍若兰带着一个警卫排冲锋在前。2月2日,她在寻邬县项山战斗中受伤,被敌军所捕。知道她是朱德夫人,敌军劝降,她坚贞不屈,在赣州被杀。死后,她的头颅被高悬在赣州城门上示众。她这时不过二十六岁,与朱德结婚还不到一年!
朱毛红军欲回井冈山不能,只得向南、向南。李文彬部队和刘士毅部队在后边紧追不舍。毛泽东为了甩掉尾迫之敌,在2月3日挥师朝福建西部武平县前进。毛泽东使出了“打圈子战术”,由闽西北上,再东进,向江西瑞金进发。毛泽东且战且走,观察着地形,寻找着有利的战机。他惦记着井冈山。关山阻隔,他直至此时,仍不知井冈山早已陷落!
红四军转战赣南,颇为困难,连向导都找不到。由于国民党的宣传,弄得老百姓远避红军。在“三南”时,才找到一位中共党员,名叫黄达,给红四军带路,这才使行军有了“眼睛”(黄达后来在主力红军退出中央苏区时叛变)。
就在毛泽东、朱德跟李文彬、刘士毅“打圈子”的那些日子里,己巳年春节渐渐逼近了。家家户户忙着要过春节。红军们反正已无法回家乡,对于春节倒也淡然。那两支追兵,却在思念着回老家过春节。只是奉“上司”之命,士兵们不得不苦苦地追赶着红军,驱走那浓浓的思乡思亲之情。
朱德曾言:“红军舞龙头,白军耍龙尾。”那“打圈子”,倒确实有几分像舞龙灯。
2月9日,大年夜,朱毛红军且战且走,来到了瑞金城北三十公里的大柏地。毛泽东和朱德见这里山峦起伏,是打伏击战的好地形,翌日清早,亦即大年初一,便在那里的一个祠堂——王家祠,召开作战会议。
那天细雨霏霏,增添了几分寒意。毛泽东在大柏地的麻子坳峡谷,布下了“口袋阵”:那峡谷中间,是瑞金通往宁都的一条大道。三十一团的两个营和二十八团的一个营,奉命隐蔽在大道三十一团的两个营和二十八团的一个营,奉命埋伏在大道西面山上。两路兵马摆开夹击之势。然后,毛泽东交给特务营和独立营特殊的使命,即把敌军引入“口袋”。
其实,这是当年红军在井冈山旗锣坳伏击尹道一的故伎重演。
初一下午3时许,红四军的特务营和独立营便和尾追而来的刘士毅部队接触,噼噼啪啪打上一阵,且打且退。刘士毅部队当然紧追不舍。追着,追着,天色转黑,刘士毅部队放慢了步伐,那特务营、独立营的退却速度也减慢了。在一片漆黑之中,刘士毅部队渐渐进入“口袋”。
年初二——2月11日拂晓,两山的伏军突然向山谷里的刘士毅部队发起总攻击,一下子歼灭了两个团,活捉了团长萧致平、钟垣,缴枪八百多支。
这下子,刘士毅伤了元气。这是朱毛红军离开井冈山后打的第一个大胜仗,一下子使士气大为振奋。
两年后,毛泽东又一次路过大柏地,尚能见到伏击战时留下的满墙弹痕,勾起诗兴,写下了《菩萨蛮·大柏地》:
赤橙黄绿青蓝紫,
谁持彩练当空舞?
雨后复斜阳,
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
弹洞前村壁。
装点此关山,
今朝更好看。
大柏地大捷之后,朱毛红军顺势北上,宁都守敌赖世琮闻风丧胆,溜之大吉,所以红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占了宁都县城——宁都是双道城墙,原本是很难攻打的。
不过,红军在宁都只逗留了一夜,毛泽东便率军西进,朝井冈山方向前进。直至这时,毛泽东仍不知井冈山失守的消息,他期望着重返根据地。正因为这样,刚刚攻占了宁都县城,便放弃了。毛泽东曾嘱部下在宁都收集报纸,也未曾查到井冈山的消息。
朱毛红军向井冈山进发,走到吉安县的东固一带时,好生奇怪:路边的墙上,怎么贴着许多红军标语?是谁贴的呢?
向老百姓一打听,才知道前些日子有一支红军部队路过这里,打土豪,分谷子,纪律好,很受群众欢迎。那些标语,是他们贴的(也有的用石灰水刷在墙上)。
从哪里冒出这么一支红军呢?仔细一打听,方知是红五军!
红五军不是在守卫井冈山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
哦,井冈山失守了!
毛泽东得知这一沉重的消息,是2月下旬——井冈山失守已经二十多天了!
毛泽东不得不放弃重返井冈山的打算,从西进改为东迸,攻占广昌县城。然后,由广昌向南,进入福建。3月14日,红四军在闽西打了个大胜仗,全歼敌郭凤鸣旅三千余人。在打扫战场时,发现几个敌兵围着一个胖子的尸体哭泣,一查问,才知那胖子原来就是旅长郭风鸣!接着红四军乘胜攻占了福建长汀城。毛泽东和彭德怀“第二次握手”毛泽东失去了根据地,只得不停地“打圈子”。他一边“打圈子”,一边在寻找彭德怀部队,那情景就像当年他寻找朱德部队一样。
彭德怀呢,也像当年的朱德一样,在寻觅着毛泽东部队的踪影。
彭德怀率部从井冈山突围,清点了一下人数,为五百多人。何键发给蒋介石的电报称:“彭面有黑胡,骑黑马,人约九百,枪六七百支。每人携带炒米,并无饭吃。”
除夕夜,毛泽东是在大柏地的王家祠堂里度过。彭德怀呢,奇事一桩:那天,他们渡过章水,进入一个数百户的村庄。村上有几家大地主,正摆了好多桌酒菜。听见红军进村,赶紧逃跑。吃了多日炒米的彭德怀部队,遇上如此丰盛的筵席,真是难得!
众人饱餐一顿,彭德怀要带部队马上离开。无奈许多人饮酒过量,倒头便睡。无奈,彭德怀只得亲自通宵在外走动,以防不测。
清晨枪响,彭德怀部队紧急集合。在忙乱之中,一半队伍走散。彭德怀清点人数,只剩二百八十三支枪,三百来人——损失了二百来人!
彭德怀带着这支三百来人的红五军;向东前进,夜袭于都(过去写作。鄂都)县城,居然一举成功。他从俘虏中吸收一批人加入红军。
在于都城,红五军的党代表滕代远带了个警卫员,赶到了邮局,专心致志地在那里翻看报纸。他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报纸。从报上得知,那些“会剿”井冈山的白军,在“得胜”后已纷纷“回防”。另外,报上还披露,蒋介石和粤军、桂军之间的矛盾正在加深,日渐表面化。
在寻找报纸时,滕代远的驳壳枪不慎走火,子弹从他胸前穿透。
无奈,彭德怀只得把党代表安排在当地养伤。不过,滕代远从报上得知的讯息,使彭德怀萌发了新的计划:重新打回井冈山!因为自从离开井冈山之后,他吃够了没有根据地的苦头……
天气渐渐转暖。彭德怀部队只有棉衣,没有单衣。他带部队奔袭安远县城。原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从国民党部队里弄到点单衣,进城后却有了意外发现:他学习滕代远的办法,在县城里收集报纸、文件。偶然,在县政府的一份文件中,见到红四军在闽西消灭郭风鸣旅、击毙郭风鸣的消息,得知朱毛部队原来到了汀州!
这下子,彭德怀暂且放弃了打回井冈山的计划,急于东进,与朱毛红军会师。
彭德怀派人前往长汀,寻找毛泽东……
不多日,一封信忽地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彭德怀开了门,却不见送信人。
彭德怀急急拆信,顿时眉开颜笑:那信是毛泽东写的!毛泽东说,他要率红四军从福建长汀西进,攻取瑞金,希望彭德怀率红五军前往瑞金会师。
就这样,4月1日,两军会师于江西瑞金,毛泽东和彭德怀“第二次握手”!他们从1月14日分手,不过两个半月,两军都经历了千难万险,感慨万分。
彭德怀回忆和毛泽东、朱德见面时的情景:“午饭时,我和朱军长、毛党代表一起吃午饭。那时的午饭,各自用洗脸毛巾包一碗饭,到休息时就地吃,也没有什么菜,吃冷饭,喝冷水。”见面时,毛泽东向彭德怀表示了歉意:“毛党代表说,这次很危险,不应该决定你们留守井冈山。”
就在毛泽东、朱德和彭德怀商议未来大计之际,4月3日,从上海经秘密交通线送来的一封长信,掀起一番不小的风波。
那是中共中央1929年2月7日发出的指示信,信是写给“润之、玉阶两同志并转湘赣边特委”的。润之,即毛泽东;玉阶,即朱德。
信的开头写道:“自六次大会新中央回国工作半年来,几次派人通信给你们,始终未能得你们回信,真不胜焦念。只是赣西特委在前两月曾来一信,说你们给中央来了一个报告为他们遗失了,而中央给你们信托他们转,也同遭遗失……”这表明信是中共“六大”产生的“新中央”写来的,而且是半年来第一次能够送到毛泽东、朱德手中的指示信。这封信,史称“二月来信”。
来自上海的指示信提出,“将红军的武装力量分成小部队的组织,散入湘赣边境各乡村中进行和深入土地革命。”信中作了具体的规定:“部队的大小可依照条件的许可,定为数十人、数百人,最多不要超过五百人。”“决不宜在任何时候竖起一个集中的目标给敌人攻击。”
这些来自上海的指令,是周恩来为中共中央起草的。他当时很久未收到红军报告,不知具体情况。根据毛泽东这一年半以来实际斗争的经验,这样的分散兵力是绝不许可的,只有集中兵力才能有效地消灭敌人。这些代表中共中央下达的指示,简直是在乱弹琴!
“二月来信”中还有一段,是要朱毛离开红军,以减小目标。信的原文是这样的:
中央依据于目前的形势,决定朱、毛两同志有离开部队来中央的需要。两同志在部队中工作年余,自然会有不愿即离的表示,只是中央从客观方面考察和主观的需要,深信朱毛两同志在目前有离开部队的必要:一方朱、毛两同志离开部队,不仅不会有更大的损失,且更便于部队分编计划的进行,因为朱、毛两同志留在部队中,目标即大,徒惹敌人更多的注意,分编更多不便;一方朱、毛两同志于来到中央后更将一年来万余武装群众斗争的宝贵经验供(贡)献到全国以至整个的革命。两同志得到中央的决定后,不应图于一时群众的依依而忽略了更重大的更艰苦的责任,应毅然地脱离部队,速来中央。
面对这样的中央来信,毛泽东又一次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如他在《井冈山斗争》中所言:“不从则迹近违抗,从则明知失败。”那时,毛泽东所说的是那“喝米汤的”湖南省委瞎指挥;如今,中共新中央仍在那里乱发号令。
毛泽东只得据理申辩,于4月5日代表前委致函中共中央。
毛泽东在信的一开头,就不客气地指出;“中央此信对客观形势及主观力量的估计都太悲观了。”
毛泽东写道;
中央要求我们将队伍分得很小,散向农村中,朱、毛离开队伍,隐匿大的目标,目的在于保存红军和发动群众。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以连或营为单位,单独行动,分散在农村中,用游击的战术发动群众,避免目标,我们从1927年冬天就计划过,而且多次实行过,但是都失败了。
毛泽东强调,一年多的实践证明,“分兵以发动群众,集中以应付敌人”是成功的经验。至于要朱、毛脱离红军,毛泽东是这样答复的:
现在党的指挥机关是前委,毛泽东为书记,军事指挥机关是司令部,朱德为军长,中央若因别的需要朱、毛二人改换工作,望即派遣得力人来。我们的意见,刘伯承同志可以任军事,恽代英同志可以任党及政治,两人如能派得来,那是胜过我们的。中央去年6月来信说派贺龙同志来视察,不知如何没有来,现在从福建来交通极便,以后务望随时派人来视察。
与此同时,彭德怀也给中共中央写信。信是4月4日写的,这是他头一回给中共中央写信。写毕,他把信的原稿交给毛泽东,抄件交给地下交通员带往上海。
彭德怀在信中,赞同毛泽东的见解。他指出,“在反革命高潮时不宜分兵,分则气虚胆小”;“这种严重时期,只有领导者下决心与群众同辛苦,同生死,集中力量作盘旋式游击,才能渡过难关,万万不能采藏匿躲避政策,就立刻上了消灭之极途”。
好不容易,总算回复了中共新中央的“二月来信”。
毛泽东、朱德和彭德怀,商议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这时江西的形势,跟四个多月前大不相同,如毛泽东在给中共新中央的信中所言:“自刘、郭二旅击溃之后,闽西赣南可以说没有敌人了。蒋桂部队在九江一带彼此逼近,大战爆发即在眼前。”
彭德怀主动提出,重新打回井冈山。毛泽东和朱德表示赞同。
于是,红五军和红四军在会师之后,又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