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兆元
目前,对炎帝的研究,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困扰着学术界,那就是关于炎帝的称谓,关于炎帝和神农氏的关系,关于炎帝与蚩尤氏的关系。自汉代的典籍称炎帝神农氏以来,炎帝是不是神农氏,或者神农氏是不是炎帝的问题就一直争论不休了。这种争论带来了学术界对炎帝和神农氏的关注,但同时也使得炎帝研究陷入迷茫:一个连对象都不明确的课题,科学性如何建立起来?到了20世纪80年代,炎帝文化研究热起来以后,这个问题再次被提起。这个问题实际上有些制约炎帝问题的深入研究了。如果神农氏不是炎帝的话,炎帝就无足轻重了,他不过发动了一场不义战争而最终被黄帝打败,是个不光彩的角色。像农耕发明、医药发明等,都是和炎帝没有关系的。果真这样,炎帝研究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炎帝的身份就不得不辨了。
否定炎帝神农氏为一人的原因主要是来自《史记》的两处记载:一处是《五帝本纪》,里面没有明确说炎帝和神农氏为一人,而是分别称炎帝和神农氏。另一处是《封禅书》,里面明确地说:“神农氏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看起来神农氏和炎帝是两个人。这样,关键问题是怎么看待《史记》的记载了。
我们不能以《史记》的不明确的表述来否定《世本》和《帝王世纪》的明确表述。简单地否定任何一方都是没有道理的,凭什么说司马迁就是对的,而皇甫谧就是错的呢?我想这种判断的方法论上本身就有问题。何况司马迁并没有说神农氏本身没有担任过炎帝,《史记》本身给了我们关于炎帝和神农氏关系的丰富信息。我们没有理解司马迁特有的历史观是造成混乱的原因,并不是司马迁本身有什么问题。
我们应该注意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五帝中除黄帝外,称谓都叫帝某某,如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而不叫颛顼帝,喾帝,但是,《五帝本纪》里却提到了炎帝。这里的含义是:黄帝外,其他四帝均为黄帝之后,五帝是一个血统,一个系列,这在叙述中十分明白。五帝是从黄帝开始的,故称黄帝,而不是帝黄,其他继承者,都是帝某某,既表现为血统的一致性,也表现为文化的一致性。《大戴礼》有《五帝德》篇,五帝之所以为五帝,在于德,这就是一种文化认同。而炎帝和黄帝不一样,是“异德”,因此,炎帝不能和五帝并列在一起。炎帝是另外一个系列。我们在《帝王世纪》里发现了这样的叙述,炎帝称谓是某帝,但是,炎帝的后裔则是帝某,如所谓的炎帝八代,帝临魁、帝直、帝榆罔等,和《史记》对黄帝系列的称谓一样。显然,黄帝和炎帝是不同的两个系列。
由于《五帝本纪》是从黄帝开始的,所以,黄帝为尊,炎帝就能尊称为帝了。对于既往的老炎帝,便直呼其氏姓神农氏,而对于那个新的炎帝蚩尤氏,司马迁时而称之为炎帝,时而称之为蚩尤。于是,对于炎帝系列的首领,司马迁用了三个称谓,即神农氏、炎帝、蚩尤。这就容易让人们十分迷茫了。其实,这里只有两个人,即炎帝神农氏,炎帝蚩尤氏。司马迁所说的炎帝就是蚩尤。这已经为很多人所论述过了,因为蚩尤曾经驱逐炎帝神农氏的最后一位领袖帝榆罔,自称为炎帝。关于蚩尤,在传世的材料里,他有两种不同的结局,一是被诛杀的,一是做了黄帝的战神的。司马迁是认同被杀的材料的。其中黄帝战炎帝,黄帝战蚩尤,吕思勉先生早就指出,那是一场战争。既然是一场战争,炎帝就是指的蚩尤。
那么为什么又有单称神农氏,单称蚩尤氏的呢?单称神农氏,表明那时神农氏已经不是联盟首领;单称蚩尤,则表明对其作为炎帝不能认同,但由于他实际上做了炎帝,炎帝的称谓仿佛就不怎么光彩,故把它和神农氏分开。这是司马迁在《五帝本纪》里对炎帝系列的称谓的基本特点。在《封禅书》里,神农氏也是单列出来的,后面是炎帝。据《路史》后记所述,蚩尤号炎帝,兴封禅,那么,这个炎帝也是指的蚩尤。司马迁是非常注意身份的,在轩辕未作黄帝前,司马迁一直称他为轩辕。当他说道轩辕“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后,《五帝本纪》的叙述就都用黄帝的称呼了。由于司马迁的正统思想,他没有在本纪中承认蚩尤的地位。故没有说代炎帝,也没有说代蚩尤。这里炎帝隐去了。隐去炎帝是一批古史专家形成的一种叙述语气。如《易传》称伏羲、神农、黄帝,中间没有炎帝。炎帝到哪里去了?因为炎帝就是神农,为什么不称炎帝呢?这是正统的史学观的结果。儒典的《大戴礼》里的“五帝德”从黄帝开始,以前就不能称帝了。伏羲和神农皆为氏,虽然他们都是远古的首领,是实实在在的“帝”,但正统的儒典不能称他们为帝。这就是炎帝为什么在有些史籍和文献里见不到的缘故。我们在汉代画像石的古代帝王图谱中,如嘉祥武氏祠里,神农后便是黄帝,没有炎帝。这实际上是一批人坚持儒典的叙述语气,黄帝以上不称帝,并认为炎帝和蚩尤关系太重,神农氏的名声很好可用,蚩尤被视为篡逆,不予承认造成的。那么,司马迁为什么在《封禅书》里又要说出一个炎帝来呢?这不是司马迁本人的意思,他对十二个古代封禅的帝王的名单抄录是来自《管子》,是实录而已。
这样,我们看到了汉代的第一种叙述模式,坚持儒典的五帝次序,黄帝以前帝王称氏,称神农氏,不称炎帝,蚩尤没有帝王资格。司马迁《史记》、《易传》“系辞”是也。
关于炎帝系列的称谓的第二种叙述则是黄帝以前的帝王皆称帝,其代表是皇甫谧的《帝王世纪》,还有《世本》。皇甫谧在黄帝之前,称炎帝神农氏,称太昊帝伏羲氏,这便是三皇系列。在三皇系列里,炎帝神农氏获得帝的身份,这是非常重要的。我认为这不仅不是皇甫谧的杜撰,反而是对古史的重要修正。改正了儒典造成的古史系列太过于短促的错误,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正统观的修正。事实上,不是皇甫谧把炎帝和神农氏连在一起了,而是司马迁有意把神农氏和炎帝分开了。但是,他们和司马迁一样,没有给蚩尤帝王之位。
第三种叙述是承认蚩尤的赤帝的地位的,如《逸周书·尝麦解》有段话历来为人们所重视,但解释历来不是很准确。现引述如下:
昔天之初,□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昊,以临四方,司□□上天末成之庆。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
这段文字有个关键词,即“二后”。人们过去说的,无论是天皇还是地皇,都没有根据;说成炎帝、黄帝,也与语义不连贯。其实,文字本身很清楚,说完“二后”,即“命赤帝”云云,“命蚩尤”云云,二后即二帝,实际上就是赤帝、蚩尤。黄帝此时势力尚弱小,从他与蚩尤作战开始节节败退可以知道,那时,黄帝也只是一个联盟成员而已。作二后者,即是“天”,是一次联盟大会的决议。由于联盟对天的信仰,故有上天的名义。这次分派,似乎赤帝的任务是分正二卿,即确定联盟成员的职位,而蚩尤则总理天下大事,执掌上天给这个联盟的最后的权力。为什么说是“末成之庆”呢?我们看《史记》所说的“神农氏世衰”就会明白,确实,掌管了八代五百多年,神农氏炎帝族有些力不从心了。神农氏“世”衰,即神农氏的后代有些软弱,新一代的首领是榆罔,他的任务不是临四方,似乎只是一个象征席位,实际执政者乃是蚩尤。是谁来主持召开这样一次盟会呢?如果是榆罔,他不大可能把重要的权力交给蚩尤,如果有其他的强者,这个“二后”赤帝和蚩尤谁都没份,那么主持者可能就是东方的蚩尤。炎帝族东迁,蚩尤族是东方土著,实力强大,炎帝神农氏实际上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区,他必定要求得和当地土著的结合。炎帝迁都,必有隐忧,实际上前后都有危机。蚩尤族有条件地接纳了炎帝神农氏,这就是那次“建典”。《逸周书》和《路史》的相关材料说明,蚩尤后来赶走了炎帝榆罔,自己号炎帝,可见在那次盟会中,这个“临四方”的权力是他自己争来的。由于其权力中心主要在阪泉一带,又号阪泉氏。他有一项重要的事务,就是兴封禅。《史记·封禅书》记载的古代帝王,有神农氏封禅,炎帝氏封禅,就是没有提蚩尤氏,说明炎帝就是蚩尤氏。现在看,蚩尤是不是炎帝血统很难说,但蚩尤绝对是炎帝联盟的主要成员。蚩尤夺取了炎帝之位,并使用炎帝之号,表明他对该联盟历史的认可,他自然也就成为炎帝族,这和黄帝不一样,黄帝接管联盟,名称都改了,炎帝的文化包括传说信仰等,都受到一定的抑制。今天我们见到的历史,炎帝的文献有限,说明黄帝族不是炎帝文化的直接继承者,他有更多的新的文化要素。黄帝族是改朝换代,蚩尤族是内部调整,性质是不同的。我们要强调的是:蚩尤氏举起了炎帝的旗帜,而黄帝改变了这面旗帜。虽然榆罔向黄帝求救,但黄帝似乎没有帮榆罔的忙,而是自己登上了联盟盟主的席位。
蚩尤被击败,炎帝文化便退出主流文化的舞台,转而进入民间,从东方到南方,到处留下蚩尤氏的足迹,实际上也是炎帝的足迹。在东部的曲阜,黄帝在那里建立都城,颛顼也是,后来才西迁到商丘。蚩尤的存在使东部一度成为文化中心。蚩尤是炎帝文化发展的重要开拓者和继承者,他给已经衰微的炎帝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将东部一个庞大的族群整体加入了炎帝文化的阵营。我们似乎可以这样理解:西部的古老文化是炎帝神农氏主宰的,他向东部发展时,带动了东部的一大片土著加入炎帝集团,蚩尤氏接过了炎帝的大旗。这时,黄帝轩辕氏开始崛起,神农氏与黄帝合作了,炎帝蚩尤氏起初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和黄帝发生尖锐冲突,其结果传世的文献有两种说法,一说蚩尤战败被杀,一说蚩尤也和黄帝合作,担任战神。就传世的文献看,后一种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关于黄帝和蚩尤合作的记载很多,如齐国宰相管仲把蚩尤说成是黄帝的“六相”之首,《管子·五行》篇称: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辩于东方,得祝融而辩于南方,得大封而辩于西方,得后土而辩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
在更早的文献,《韩非子·十过》里,有这样神话般的记载:“昔者黄帝使鬼于西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这说明,在战国时期的传说中,蚩尤和黄帝之间是一种和谐的关系。
这种和谐的关系在秦汉时期还在延续,最珍贵的一段史料是《史记·正义》所引的《鱼龙河图》:
黄帝摄政前,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诛杀无道,不慈仁。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仁义,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叹。天谴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服蚩尤,帝因使之主兵,以制八方。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像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
这里蚩尤不是被杀,而是臣服。蚩尤似乎主要靠武力服人,所以人们不服,这和炎帝的无为精神不符,也与黄帝的仁义品格不一致,因此,只能与黄帝合作。
从汉初的情况看,至少在东部地区,在刘邦的家乡一带,蚩尤还是被视为炎帝,并且获得与黄帝同等的祭祀地位。刘邦被视为赤帝子,他对蚩尤尤为敬重,他祠黄帝,祠蚩尤,这实际上就是在祠炎黄二帝。他造反,首先亮出的是红旗,“帜皆赤”。弥漫朝野的角抵戏即蚩尤戏,表达出人们对这位古代帝王的怀念。汉代文化,很大程度上是在蚩尤文化精神的激励下不断发展起来的。这个来自东部的帝王明确说,他十分重视祭祀,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长安,这是东部老家的神灵进入国家祭祀的中心,同时也是把西部固有的炎帝崇拜重新恢复起来。在汉初很长的时期里,赤帝是信仰的核心。高祖刘邦时不用说,文帝时虽然有人提出要行黄帝土德以尚黄,但是,文帝没有采纳。由于汉承秦制,又不能没有汉的特点,因此,其方案是外黑内赤。我们看到,到了汉武帝时期,黄帝才被遴选为民族祖先,五帝的历史系统中便没有了炎帝的地位,这是儒家文化发展的结果,因为炎帝,还有蚩尤氏被描绘为篡位的形象,他便不能在正统的史书中占据地位。但是,赤统一直没有消失。对汉王朝的形象一直就是被看作是赤色的,因此,刘盆子率领的赤眉起义是对王莽的打击,实际上有恢复汉王朝的意味,他们图画眉毛为赤,有着明显的安刘之意。刘秀建立东汉,重新开始了赤统。风行汉代的纬书是汉得赤统的宣言书,也是王朝合法性的依据。这时,我们会想到,汉代的赤统固然有打击早期秦文化白帝色彩的意味,更因为有东部本土尊奉炎帝蚩尤氏的传统所致。东部地区一直没有忘记蚩尤,汉初,不仅刘邦所在的东楚地区如此,齐地八神祭祀依然,八神古已有之,一天二地,第三就是兵祖蚩尤。显然,人们一定不会认为蚩尤是败兵之将,否则怎么能够作为战神呢?
如此看来,炎帝神农氏的称谓承认了炎帝族古老的历史,炎帝蚩尤氏的称谓则是对新一代炎帝族历史的承认。汉初的蚩尤氏和赤帝的崇拜由于没有直称炎帝之名而掩盖了炎帝崇拜的真相,司马迁等正统的史观不称黄帝以上为帝,进一步模糊了人们的视线,使得炎帝的历史变得扑朔迷离。两大炎帝族的成员:神农氏、蚩尤氏不同程度与炎帝剥离,给炎帝研究带来很大的混乱。
事实上,炎帝作为一个尊号,本身是空洞的。神农氏、蚩尤氏才是炎帝的真实内涵。没有离开神农氏和蚩尤氏的炎帝,这是我们研究炎帝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