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才
三皇五帝的传说,本来可以从不同学科做多视角、多层面的研究。它可以是历史学研究的课题,可以是神话学研究的课题,也可以是文化学以及文学艺术研究的课题,无论从哪个学科进行研究都不存在“破门”与否的问题。但我这个一直从事史学工作的人,现在却要写这篇关于精卫填海神话故事的小文章,便可以说是“破门”了,是破史学之门而出、破神话学之门而入。标题上特意写明“破门”二字,表示仅仅一只脚踏进门槛,不过姑妄言之,难免肤浅和错误,拜托方家指教!
精卫填海的故事始见于《山海经》卷三《北山经》,其文曰:
又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讠交。是炎帝之少女,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又二百里”系承上文而言,说发鸠山的地理方位在上文所说的神困山之北200里。今按:依照郭璞注,发鸠山在今山西长子县,神困山在今河南林县。长子县在林县以西约200里。柘木是桑的一种。这个故事很简单粗疏,说发鸠山上有一种名为精卫的鸟,形状类似乌鸦,头上有花纹,长着白色的嘴、红色的脚,叫声就像自呼其名。这种鸟是炎帝的小女儿的精灵。炎帝的小女儿名叫女娃,出游时淹死在东海里。她死后灵魂变成精卫鸟,飞到西山来,叼上小木棍、小石子飞去,丢进东海,往往复复,永不停息,要填平东海,以向东海报仇。
后来晋代张华著的《博物志》里记载的这个故事,情节没有变化,文字更为简略。到了南北朝时,南朝梁代的任昉著的《述异记》里讲的精卫填海的故事就变得完善细密了。说:
昔炎帝女溺死东海中,化为精卫,其名自讠交。每衔西山木石以填东海。偶海燕而生子,生雌状如精卫,生雄状如海燕。今东海畔(引者据《太平御览》卷925补“畔”字),精卫誓水处犹存(引者据《太平御览》卷925补“犹存”二字),曾溺于此川,誓不饮此水。一名誓鸟,一名冤禽,一名志鸟,俗呼帝女雀。
与《山海经》的记载相比,《述异记》讲的这个故事,省去了精卫鸟所在的山的名称和方位,省去了描写精卫鸟形状的文字,也没有说这个溺死的炎帝之女的名字和排行,而用“昔炎帝女溺死东海中”一句话概括了《山海经》里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的内容,叙述极为精炼。省去的都是与故事主题关系不大的细节,对于与填海关系密切的情节则作了精心推敲点染。因为精卫鸟是炎帝之女精灵所化,应当为雌鸟,而单有雌鸟不能生育后代,填海就会中断,所以增加了“偶海燕而生子”的情节。又因为精卫与海燕是两种鸟,相配所生的后代如果不是精卫,精卫填海的行为还是不能继续,所生的后代如果不是海燕也不合理,所以又出现一个情节,说精卫偶海燕所生的雄鸟是海燕,所生的雌鸟是精卫,表明衔木石精卫鸟永远不会灭绝,精卫填海的行为永远不会止息。此外,还增加了精卫在溺水的海边发誓不饮此水的情节,引出精卫一名誓鸟、一名冤禽、一名志鸟之说,更加突出了精卫立志申冤雪恨、坚忍不拔的精神,使故事的主题思想更加显豁。最后一语“俗呼帝女雀”尤精妙,一则暗示民间知有此鸟,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二则称其为雀,点明精卫是一种小鸟,以形体之小反衬志向之大,表达主题思想十分有力。
《述异记》里讲的精卫填海的故事成熟了也就定型了,以后只有无关紧要的细小变化。《太平御览》引《山海经》的文字称炎帝之女名媱(yao),《说文》解释媱是“美好也”。《太平广记》引《博物志》的文字又称炎帝之女名娙(xing),《说文》解释娙是“女身长之美”。给故事的女主角起个美丽的名字可以增加故事的魅力,但与主题的关系并不很大。至于民间故事里把《山海经》说的“炎帝之少女”具体化为第三个女儿或者第二个女儿,对于故事主题更加无关紧要。
大体说,战国至南北朝间,精卫填海的神话故事主要是在流传中发展完善,罕见讨论故事的意义。郭璞的《山海经图赞》里的《精卫填海》诗只是将这个故事用韵语重复一遍,一点没有讨论其意义。唯有陶渊明《读山海经》诗十首之二,将精卫与刑天并论,触及精卫填海故事的思想内容,却没有表示肯定与赞许。诗曰:“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得。”
从唐代开始,精卫填海的意蕴得到更多阐发,精卫成为代表不怕艰苦、执著追求精神的典型形象。
在一些大诗人、大思想家的作品中可以见到专论精卫填海精神的诗篇。
岑参《精卫》《全唐诗》第199卷。诗:
负剑出北门,乘桴适东溟。
一鸟海上飞,云是帝女灵。
玉颜溺水死,精卫空为名。
怨积徒有志,力微竟不成。
西山木石尽,巨壑何时平。
面对精卫填海无望而不懈的努力,诗人满怀悲恸!以一种小鸟的微小力量,要实现填平东海的宏大志愿,终究是不现实的。“西山木石尽,巨壑何时平。”就算衔尽西山木石,全部填入东海,也不能把巨大的东海填平。依照理性推断,东海不可能填平。宏大志向与现实之间的矛盾,突出了故事的悲剧性格,引起诗人难以压抑的悲恸情感。精卫要填平东海是没有理性、不合逻辑的,而这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加强了这个神话故事的感染力。
王建的《精卫词》《全唐诗》第297卷:
精卫!谁教尔填海?海边石子青磊磊。
但得海水作枯池,海中鱼龙何所为。
口穿岂为空衔石,山中草木全无枝。
朝在树头暮海里,飞多羽折时堕水。
高山未尽海未平,愿我身死子还生。
诗句表现出无限同情,无限哀伤!末两句:“高山未尽海未平,愿我身死子还生。”诗人愿以自己之死换得羽折堕水的精卫鸟复生,同情何等深切,哀伤何等深切!诗人看到精卫填海艰苦卓绝,而目标注定不能实现,产生无限同情哀伤。由于同情太深、哀伤过甚,以至愿意舍掉自己的生命换回精卫的生命,便不自觉地陷入与精卫鸟同样的幻想的境地。平大海是幻想,以自身之死换得羽折堕水的精卫鸟复生也是幻想,都违背自然法则无法实现。后人评王建此词说:“造物缺陷无限,而吾人之精力有限。欲运有限以补无限,徒劳矣。”陈伯海:《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523页。这既是对精卫鸟而言,也是对诗人而言。当然,这里的逻辑辨说不过是文字形式,表达的仍然是同情与哀伤。神话本来不是现实,不可以用通常逻辑论是非,但诗人和评论家纷纷视神话为现实,为其歌哭,为其争论,似乎陷入故事情节里不能自拔,足见精卫填海这个神话故事感染力之强。
韩愈《学诸学士作精卫衔石填海》《韩昌黎诗纪年集释》第7卷。诗:
鸟有偿冤者,终年抱寸诚。
口衔山石细,心望海波平。
渺渺功难见,区区命已轻。
人皆讥造次,我独赏专精。
岂计休无日,唯应尽此生。
何愧《刺客传》,不著报仇名。
与前两首诗不同,这首诗超越逻辑思维,抛开逻辑上的是非真假,高歌赞颂精卫的“专精”精神。诗句将精卫与司马迁笔下的刺客曹沫、聂政、荆轲等相比,以为毫无愧色。荆轲等人“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史记·刺客列传》,因而名垂后世;精卫立志之明、持志之坚足以与之相比。韩愈的这首诗得到后人高度评价,说其“清空挥洒”,“意倍沉挚”,“朴极,老极,清极,爽极”陈伯海:《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这不仅是诗的艺术境界,更加是韩愈的生活历练和刚毅品格的表现。
顾炎武《精卫》《亭林诗文集》,又见《元明清诗选注》。诗: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
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我愿平东海,身沉志不改。
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多鸟,鹊来燕去自成巢。
《文史英华·诗卷》郭兆琦主编:《文史英华·诗卷》,湖南出版社1993年版。说:“此诗作于顺治四年,当时清军向南方顺利推进,各地南明势力纷纷失败。在这种情况下,作者作此诗,以精卫鸟自喻,表现出在不利的形势下,他抗清复明的决心像精卫填海一样始终不渝。”这个说明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首诗。这首诗采用了作者与精卫鸟对话的形式,前四句是作者的话,劝慰精卫鸟不必“空自苦”,中间四句是精卫鸟的回答,申明“身沉志不改”的决心,后三句是作者听到精卫鸟的回答以后的喟叹:啊!可敬的小鸟,你看见没有,众多的鸟儿都在为自己衔木做巢啊!这最后一句意似未定,因为听到精卫鸟矢志不移的回答后,不知该继续劝说它放弃无望实现的宏愿呢,还是该忍心让他“空自苦”下去。其实,精卫鸟的回答正是作者的心声。填平大海遥遥无期,众多的“鸟儿”只顾为自己筑巢去了,而我不改初心,不顾艰险,要始终不渝,坚持奋争到底!
精卫填海与愚公移山一样,倡导坚忍不拔的执著精神,但与愚公移山有两个不同点。愚公说,山不会生长,移去一点减少一点,人能够生育子孙,世代坚持下去,终会搬掉两座大山。这个推断是合乎逻辑的。精卫鸟立志填平东海则不能用逻辑论证。百川日夜注入东海,西山木石有限,衔尽西山木石也不能填平东海。只好说“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表达不顾成败、奋斗不息的决心。这是精卫填海不同于愚公移山的第一点。这个不同点没有削弱而是增强了故事所表达的执著精神。事实上,人类社会活动中,越是大事业,受到的制约因素越复杂,经历的艰险曲折越多,达到目的的可能性越是难以简单地依靠逻辑推定。所以,不能因为神话故事精卫填海的非理性、非逻辑的表达形式低估它的意义。第二个不同点是,愚公移山是主动向大自然开战,要改造不利的自然环境,为发展开辟道路,精卫填海则是遭到大自然压迫、被海水吞噬掉生命以后的报仇雪恨行为。愚公移山具有豪迈气质,精卫填海更具有悲壮感。
写到这里,本文可以结束了。由于长期沉浸于古史研究,我在这里不由得产生一点联想:炎帝的传说有个不同于黄帝的传说之点,那就是具有突出悲壮色彩。黄帝的传说充满支配神灵、战胜强敌、疆理四方的荣耀与辉煌,黄帝的形象十分接近一个伟大的帝王的形象。传说中的炎帝则更接近一个部族首领的形象,他也治理天下但教而不诛,他有诸多发明但经历着苦苦实践的过程。传说炎帝为发明医药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淮南子·修务训》,“尝百药之时,一日百死百生”《通志》,何等悲壮啊!精卫填海的神话故事与炎帝传说的悲壮色彩是一致的。为什么炎帝文化中具备突出的悲剧色彩,具有强烈的悲情诉求?这或许有社会历史的现实背景,是个可以探讨的问题。
附记:本文草成后,见到《丰子恺——一个菩萨心肠的现实主义者》(挪)何莫邪著,张斌译:《丰子恺——一个菩萨心肠的现实主义者》,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一书。书中有丰子恺1945年画的一幅漫画,画面上一位老人右手拄着长长的竹杖,左手牵着一只老虎,老虎驯服的朝向老人卧着,题为《仁能克暴》。书中还有丰子恺的另一幅题为《解放》的漫画,画面是一只目光慈祥的猫正在打开笼子,让一只被捕的老鼠逃出了笼子。书的作者何莫邪说,丰子恺的这类漫画不合逻辑、不合事理,是现实世界里不可能有的荒谬之事。但正是这样逻辑上荒谬的漫画,最为有力的表现了丰子恺让人感动的菩萨心肠,使人感到丰子恺的慈悲情怀真实可信。于是,何莫邪想起德尔图良(Tertullian)的观念:因为荒谬,所以才相信。德尔图良是早期基督教神学家,反对理性,提倡信仰,所以人们如此概括他的思想。丰子恺不信仰基督教,但信仰佛教。各种宗教的共同点是提倡信仰,信仰的价值如何,则要看信仰的内容和历史条件。我的小文中说,精卫填海故事幻想的、不合逻辑的表达方式,没有削弱反而加强了故事的感染力,丰子恺的以上两幅漫画也是这样。创造那两幅漫画的年代,中国和世界经过长期空前残酷的战争,遭受了深重的灾难,多么渴望和平啊!人们普遍厌弃暴力了,就是对邪的恶的势力,人们也希望使用仁慈来化解。丰子恺的漫画表达的正是这种普遍愿望,其不顾逻辑的表达方式将人们的和平愿望表达得更加强烈:即便是吃人的猛兽也要用仁慈改变它的本性,即便是自然界的天敌也要让它们友好相处。在这里,行得通行不通倒不是价值所在,价值在于代表了人们的心声。美好愿望和崇高理想并非都能够实现,更非当前都能够实现,而它们的价值却不会消失。人文理想与自然科学原理有某种相似,它们的价值往往是潜在的,眼前可能看不到有直接的使用价值,而一旦需要出现、条件具备,就会发挥巨大的甚至是超出想象的作用。看问题太实利、太近视,不可言自然科学,也不可言历史科学,尤其不可言神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