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其刚
《国语·晋语》云:“昔少典娶于有虫乔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炎帝族为姜姓在许多古籍中都有记述。如《世本》云:“炎帝姜姓。”《帝王世纪》云“炎帝神农氏,姜姓。母女登游华阳,感神而生炎帝于姜水,是其地也。”徐旭生先生对姜水进行过考证和调查。《水经注·渭水》云:“岐水又东,迳姜氏城南,为姜水。”徐旭生先生说:岐水在岐山的南面,当在今陕西岐山县城的东面,就是地图上西出岐山,东过武功,折南流入渭水的小水。此水南面隔着渭水,就离秦岭不远。秦岭古代通称华山,秦岭的南面就叫华阳,区域很广,所以《禹贡》说:“华阳、黑水惟梁州”。它这里是说华阳,就是要说梁州和雍州以秦岭为界。姜水与古华山很近,炎帝的传说可以传播到山的南面。皇甫谧所说的“炎帝母游华阳”,来源颇古,也很难说。现在宝鸡县城南门外就临着渭水,过渭水南一二里,在黄土原边上有一村,叫作姜城堡。堡西有一小水,从秦岭中流出,叫作清姜河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科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二章第一节。古文献提到的姜水在宝鸡一带,炎帝族祖居宝鸡一带,已在学术界得到绝大多数学者的认同。
姬姓的黄帝族与姜姓的炎帝族祖居都在陕西黄土高原,黄帝族的祖居地在陕西北部,离炎帝族的祖居地不远,两族自然有通婚关系。虽然两族间也有战争,但两族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舅甥血缘关系是割舍不断的。这种舅甥血缘关系对促进两族融合,对华夏集团的形成,对中华民族最初形成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作为姬姓的周人与姜姓女子的通婚,在《史记》有记载。《史记·周本纪》云:“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之女,曰姜嫄。姜嫄为帝喾元妃。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心怡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因名曰弃。”《诗经·大雅·生民》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周人把姜嫄视为女祖先,并对姜嫄进行崇拜,祈求生育,希望人丁兴旺。
周人虽几度迁徙,但始终在今陕西地域内小范围地移动,最后以岐山为根据地,是夏商时期生活在炎帝族祖居地的姬姓人。周人进入炎帝族的祖居地与姜姓女子通婚,是姜姓人的娘家人,因此周人始终把姜嫄视为女始祖,直到周人建立国家后依然如此。
在周人的岐山故地,对姜嫄的祭拜,在近代仍有遗迹可寻。宝鸡岐山周公庙就供奉有周人的女始祖姜嫄。每年农历三月初十至十五,都在周公庙举行以祭拜姜嫄祈嗣为中心内容的庙会——祈子会。
清·道光十三年《姜嫄圣母感应记》碑文云:“……岐之卷阿,旧有姜嫄庙,由来已久,列于祀典,享以少牢。每年暮春三月报赛,远近祈嗣者肩摩踵接,求无不得,香火之资,数以千计。”近代在姜嫄庙会的祈嗣活动仍然很盛。求育的妇女们来到庙中,在姜嫄殿前燃香吊表后,虔诚地跪在祠坛下默诵祈嗣之愿,然后讨得童鞋一只,泥塑童子一个,意为祈得之子。如默愿祈男孩,须将姜嫄娘娘怀中所抱童子的生殖器拔下吞服。庙中有专人用面团随捏随镶,以满足拔童子生殖器吞服的众多妇女之需。祈嗣后,妇女在返回途中不能说话,否则祈得之子就会跟人跑掉,并且还要买一只泥塑彩虎,以守护祈得之子。回家后,将讨得的童鞋置于土地祠前,泥塑童子则置于炕席之后或不被人发现的隐蔽处。
没生过孩子的妇女,参加姜嫄庙会祈嗣活动时,除在祈嗣殿前祈祷外,还须在庙中过夜。周公庙三面环岗,独南敞口,地势北高南低,形似簸箕。庙后蟾岭坡,坡缓林密。庙内三面崖下,有多孔窑洞。在庙中过夜的未育妇女,会主动找个男子同宿于洞中或坡岭。前来赶会的男子都懂这个风俗,当某位妇女向某男子示意时,如男子愿意,就双双离开人群,找个窑洞或在坡林中同宿。有的妇女一时找不到男子,就在夜幕降临后,手持一柱点燃的香在山中漫走,男子见到光点,明白其意,即跟随而去,当地把这种风俗叫“撵香头”。如果一个妇女有了一个男子后,熄灭香头,其余的男子就会自动退去。如果婆婆陪着儿媳,姑姑带着侄女来祈子时,由长辈找个年轻男子同儿媳或侄女同宿。妇女和男子同宿时,彼此不通报姓名。刘宏岐、王满全:《周公庙祈子会“野合”现象透视》,1990年油印本。
近代以来,每年周公庙举行的祈子会,实际上是上古时期高媒之祭的遗风。
宋·罗泌《路史·余论二》因束皙曰:“高媒者,人之先也。”高媒人之先特指女先人,也就是女始祖。上古时期,各部族的女始祖均被本族奉为繁衍生育之神——高媒。
夏族把涂山氏奉为高媒。《楚辞·天问》云:“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为嗜不同味而快朝饱?”王逸注:“言禹治水,道娶涂山氏之女,而通夫妇之道于台桑之地。”禹娶涂山女后,夏族开始兴旺,古夏族把涂山女奉为女始祖。
商族把简狄奉为高媒。《史记·殷本纪》云:“殷契,母曰简狄,有戎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坠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礼记·月令》载:“仲春之月,……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郑玄注:“玄鸟,燕也。燕以施生时来,巢人堂宇而孵乳,嫁娶之象也;媒氏之官以为候。高辛氏之出,玄鸟遗卵,戎简狄吞之而生契,后王以为媒官嘉祥,而立其(简狄)祠焉;后变禖言媒,神之也。”《月令》记载的这种习俗,显然源于商族奉女始祖简狄为高媒的信仰活动。
上古时期各族除为男祖先建庙外,也同样为女始祖建庙,行祭祀之礼。女始祖同男祖先一样,在庙中都享用最高的献祭之礼——大牢。为女始祖建庙的历史源远流长,据目前的考古发现,可以追溯到5000年前的红山文化时期。1983—1985年,考古学家在辽宁建平牛河梁遗址发掘出一座红山文化的女神庙址,出土泥塑女神头像,同出的还有乳房、肩、膊等残块。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女神庙”与积石冢群发掘简报》,《文物》1986年第8期。女神庙建在山上,周围不见居住遗址,似在郊外。女神庙和社坛、积石冢遥相呼应,三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组宗教建筑群。女神庙所奉的女神,是红山文化部族地位最高、受祭最隆重的女神,应是红山文化部族的女始祖。该庙的性质是远古的高媒庙。进一步发掘,又在女神庙外围发现了当时的祭祀坑,坑内大量的陶祭器,说明当时来女神庙朝拜的人很多,并有祭祀活动。当时人们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举行祭祀活动,主要是为祈求生育。可以认为,早在距今5000年前的红山文化时期,我国就出现了女始祖庙以祈子为目的的庙会活动。
前面提到的岐山周公庙会很可能是西周时期周族祭祀姜嫄的孑遗。
周人建立西周王朝后,伴随着分封,周王室被分封的诸侯,也把对姜嫄的祭祀带到所封地区。《诗经·鲁颂·宫》云:“宫有恤,实实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毛传》释“宫”为“先妣姜嫄之庙”,又引孟仲子曰“是媒宫也。”西周初年分封,把周公之子伯禽封到鲁,《鲁颂》提到的宫,即先妣姜嫄之庙,是伯禽带着族人来到鲁地之后,为在鲁地使族人人丁兴旺而建立的,祈望通过祭祀女始祖姜嫄而达到自己所带出的这支族人迅速繁衍的目的。
民国时期,一些学者发现在晋南一带的娘娘庙所供奉的娘娘是姜嫄。西周初年,周成王把同母弟叔虞封到唐(都唐,今山西太原),叔虞燮父改国号为晋,东周初年晋国国土跨到黄河南岸,形成大国。晋南的姜嫄庙,显然是叔虞这一支周王室的同姓宗族最早建立的。分封在外的诸侯建立姜嫄庙,使以姜嫄为始祖的高媒之祭地域范围不断扩大。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周族人祭祀姜嫄的习俗影响着分封国内的国民。所在地的人民尽管不是周族的,也祭拜姜嫄求育。久而久之,姜嫄是哪族的女始祖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姜嫄是主宰生育之神,民众向姜嫄庙求育,从而形成向姜嫄朝拜求育的风俗,代代延续下来。
对女始祖——高媒庙的祭祀方式与对男祖先宗庙和祠堂的祭祀方式完全不同。对男祖先宗庙和祠堂的祭祀是一种严肃、庄重的祭祖活动,而高媒之祭则是开放、活泼的求育活动。
上古时期,在春天祭祀高媒。《礼记·月令》云:“仲春之月,……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媒。”《周礼·地官·媒氏》云:“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每年仲春,在高媒庙举行盛会,不禁止男女幽会。只要双方情投意合,就可以在野外自由交媾,不受干涉。在活动中还奏乐、跳舞,尽情狂欢。《诗经·鲁颂·宫》云;“万舞洋洋,孝孙有庆。”闻一多说:“《鲁颂·宫》曰‘万舞洋洋’,宫为高媒宫,是祀高媒用万舞,其舞富于诱惑性,则高媒之祀,颇涉邪淫。亦可想见矣。”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注56,《闻一多全集》(一),三联书店1982年版。
仲春之月的高媒之祭,演化而成上巳节活动。孙作云先生认为:“高媒之祀即与上祀祓禊是一非二。”孙作云:《关于上祀节(三月三日)二三事》,《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中华书局1966年版。祓禊就是在河中洗净身体,除秽去邪,以祈生子。秦汉以前,于上巳节临水祓禊的习俗十分普遍。《诗经·郑风·溱洧》说的就是郑国男女在三月上巳节于溱、洧二水祓禊欢会的事。《汉书·外戚传》载:“武帝即位,数年无子,平阳公主求良家女十余人,饰置家。帝祓霸上,还过平阳公主。”注引孟康曰;“祓,除也,于霸水上自祓除,今三月上巳祓禊也。”汉武帝于霸水祓禊的目的是为求子。汉代长安有一个百子池,《三辅黄图》云:“百子池,三月上巳,张乐于池上。”池名百子池,于此池求子的目的已明了。《西京杂记》中也记载有汉高祖于戚夫人与三月上巳在百子池祓禊之事。上古高媒之祭的上巳节是上古的狂欢节。
上古时期的高媒庙往往建在郊外,于社临近。上巳节男女一般在高媒庙外或在社中野合。社是国家土地的象征。《论衡·顺鼓篇》提到社祭女娲,而女娲又是高媒神。中国是农业大国,自古以农业为本,奉女始祖为社神,是把女始祖当作地母来崇拜,希望女始祖的生育、繁衍能力能够影响土地,使土地上的庄稼生长茂盛。考古学家在辽宁喀左东山嘴红山文化社坛遗址中发现了地母的象征——陶塑孕妇像。郭大顺等:《辽宁省喀左县东山嘴红山文化建筑群发掘简报》,《文物》1984年第11期。上古时期,人们既把女始祖奉为高媒神,又把女始祖奉为社神,社祭和媒祭同时在上巳节举行,实际上上古时期的社祭和媒祭是合二为一的,上古之社可称之为媒社。男女在媒社中野合,既可繁衍后代,又可促使庄稼丰产,是一举两得之事。《墨子·明鬼篇》记载有当时一些诸侯国的媒社,云:“燕之有祖(泽),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观,即《诗经·郑风·溱洧》“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之观。观者,欢也。各国之社为男女交欢之所也。其中桑林之社尤为著称。《诗经·鄘风·桑中》三次重复:“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郭沫若先生说:“要者交也,抱也;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宫即祀桑之祠,士女于此合欢。”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释祖妣》,《郭沫若全集》考古编(一),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孙作云先生说:“上宫,我以为即指‘社’或高媒庙,古人谓庙亦曰‘宫’。”孙作云:《诗经恋歌发微》,《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中华书局1966年版。周代各诸侯国都有媒社,姬姓之国的媒社,从本质来说,就是祭祀本族女始祖姜嫄的高媒庙。
与供奉男祖先的宗庙、祠堂相比,女始祖庙有独特的历史作用。宗庙、祠堂主祭现实存在的男性祖先,并且是祭列祖列宗,男祖先的配偶只处于从属地位;而女始祖庙则主祭一位女始祖,并且是传说中的女始祖。对宗庙、祠堂的祭祀主要是强调政治作用,通过族法、族规约束族人,遵从祖训。宗庙、祠堂之祭严肃而封闭,严禁轻佻行为,不许族外人参加,甚至本族的不肖子孙都不能与祭。女始祖庙建在郊外,其庙会是开放式的,任何人都可以参加,不禁止放纵行为。宗庙、祠堂和女始祖庙对人的行为规范一紧一松,二者在对立中协调共存,彼此互不干涉。每年春天的女始祖庙庙会,使无数受族法、族规紧束的适龄男女得到一个符合习惯法的放纵机会,使久受压抑的情绪得到宣泄,达到身心的放松和满足。
具体到高媒神姜嫄庙的祭祀活动,也有积极的历史作用。姬姓周族人是黄帝的后裔,黄帝后裔帝喾娶姜嫄为妻,生后稷(弃),使姜嫄成为周族人的女始祖。这样黄帝族和炎帝族形成甥舅血缘关系。随着周人建立西周王朝,把姬姓王室成员分封到全国各地,对女始祖姜嫄的崇拜和祭祀也遍布全国。周人对姜嫄的祭拜实际上也就加强了自己与炎帝有血缘关系的认同。在周代自然形成了周人都是黄帝和炎帝后代的观念。
在孔子时代,商以前的历史已不可考。实际上中国古代史籍中的正统历史最早是受周代的影响。如《周礼》、《礼记》、《尚书》、《左传》等等。因此传统史书把黄帝和炎帝作为华夏族的先祖的观念,是受到周代祖先观念的影响。如今炎帝和黄帝共同成为中华民族的始祖,已成为海内外华人的共识。而历史上的姜嫄崇拜对姜炎文化的影响和促进炎黄的融合,具有特殊的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