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了。
这是林夕梦最喜欢的季节。沿海的夏季要多迷人,就有多迷人。那阳光,那碧海,那沙滩,还有那翩翩海鸥的歌唱,简直将灿烂与浪漫的神韵演绎到了一个极致。偶尔工作完毕,驾车出去,看夏的生机,闻夏的芳香,听夏的韵律,更是美妙极了。她每天可以变换各种装束,穿着轻盈夏装,连感觉都轻轻盈盈的。不过,她对服装要求苛刻,款式力求简洁。再高档的服装,一旦款式复杂,她就失去试穿的兴趣。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或许人需要一种平衡感。内心复杂的人,只有通过简洁的外部形象,才能使自己处在一种平衡和谐状态。
此刻,林夕梦穿一件奶黄色丝绸衬衣,扎进一条黑色长及脚面窄裙里,坐在办公室里,正在抄写王潮酒店停工协议,电话铃响,她伸手拿起话筒:“喂,您好。”
“我找林经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就是。您是哪一位?”
“林姐?是我。”
“这……”她听不出谁。
“姚慧娟。”
她迅速从大脑中翻找这个名字的印象,但是没能找到。
“林姐,您忘了吧?我告诉您另一个人名字……马正岩。”
一听到马正岩这三个字,林夕梦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长发漂亮的孩子。
“姚小姐?是你?怎么会是你?”
“林姐,不要叫我姚小姐,叫我小姚或慧娟吧。看来我在您脑海里连个印象都没留下,连马正岩都不如了。”姚慧娟开心地笑着。
林夕梦也笑了。
“你现在在哪里?”
“我现在在一家合资企业上班,离您的公司很近,十分钟就到了。我一直想给您打个电话,可总也没有勇气。林姐,真的,自从我见到您,就被您迷住了……”
“听你这话,好像是一个小伙子口吻。”
“真遗憾我不是小伙子,如果我是小伙子,我会天天缠着向您求婚,非娶到您不可。”
“我老公怎么办?”
“把他让给别人。”
“给谁?给你?”
两个人大笑起来,姚慧娟在那边说:“真的,林姐,自从我见到您,真的被您迷住了,可由于我是通过马正岩认识您的,怕您误解我,看不起我,一直不好意思跟您联系。这已经半年多。今天,我好容易鼓足勇气,打这个电话想向您解释一下……”
“慧娟,你还与马正岩有联系吗?”
“林姐,从马正岩离开红星,他找过我一次,要我帮他借钱,我没给借。真的,林姐,我最初对他的感觉真还挺不错的,但过一段时间就感到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们再也没见面。”
“这样吧,慧娟,”林夕梦打断她,“我正忙,一会儿还要来客人,下午我没什么事,你有时间就过来。”
“我就等您这句话。林姐,几点?”
林夕梦想了一下,说:“四点半吧。”
“好好,林姐,不打搅您了,再见。”
“再见!”
一个残酷的事实已经不可回避:她想离开卓其!昨天晚上,卓其在新搬进的家里,同平时一样等到她深夜才回来,兴致勃勃地准备她上床做爱。可他等到的又是以疲惫不堪为借口的回绝,甚至连他的触摸同样遭到呵斥:“你好不好让我睡一觉?我累了,都什么时候了?”卓其烦恼而无奈地转回身。俩人背对背各自睡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睡梦里,她感到身下似乎有异。朦胧中,这种不适越来越明显。她的意识苏醒过来。令她万分惊异的是,卓其不知什么时候转向她,把她内裤褪下半截……一种说不清的痛苦揪紧她的心脏。她仍装作在睡熟中。
他喘气急促,获得性之满足,悄悄为她拉上内裤,然后轻轻转过身睡去……
早晨,看到卓其那紧皱的眉头、冰冷的瘦削面庞,一种深深的内疚感袭上心头。林夕梦她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她对不起卓其,她现在连一个妻子最基本的义务都没有尽到。
卓其连早饭没吃就出去了。
她照料牛牛吃过饭,给樊田夫去电话,说今天不去公司。她收拾完家务,呆坐在沙发里。看着家里井然有序的布置、光洁如洗的水泥地面,恍若卓其的身影还在屋里走动。这是卓其渴望已久的一次搬家,他为能搬进这套房子与校领导闹翻,最后校领导让步。因为无论论资排辈,还是论功授赏,这套房子实在应该给卓其。她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卓其去了哪里。她的心不安起来。
平心而论,卓其爱她。虽然他并不知道怎样来爱她这种女人,但他几乎把整个身心都用在她身上。或许他在事业上没有什么成绩,但是,他以农民那种固执、没有提防、死心塌地的方式爱她。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他想以强硬的方式使她永远成为他向社会炫耀的财产时,她的爱便开始一点一滴地被蚕食。
她承认,当年,当他以生硬冷酷的方式虏获她少女芳心时,她的的确确是乖乖地做他的俘虏,并在心里发誓今生今世也永永远远地做他俯首帖耳的小学生,甚至奴隶。而那时,她万万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拒绝继续当这种俘虏与奴隶;更不会想到,一旦这种师生关系、主仆关系、支配与被支配关系的格局被打破,当她站立起来时,发现自己多年来崇拜的偶像竟然是如此令她失望,甚至绝望。尤其当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跪下去时,她便明白自己再也不会爱这个男人。可是,她却一直没有离开这个男人。她从心理上毕竟还没有足够承受独立生活的勇气与能力,也没有勇气告诉卓其她已不再爱他。
在她心里,卓其再也不是以前的卓其。可是,她能说不爱卓其了吗?她怎么能说不爱卓其了呢?他是那么任劳任怨,那么知足知乐。自从她下海,他几乎承包所有家务,还要照料牛牛上学。他几乎每天晚上要等候妻子的夜归。天冻地寒的夜里,他伫立在校门口黑暗里,有时吓她一跳。作为男人,他够不容易的。然而,她又实在感到自己不爱卓其了。她必须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卓其。或许这对他是过于残酷了,但是,如果她不告诉,这样长久下去,对谁也不公平。卓其还年轻,他身上毕竟还有闪光的一面,她相信他会找到一位深爱他的女子。并且,她敢相信卓其给任何一个女人当丈夫,都会是一位称职的丈夫,只要这个女人不是她这类女人。她要一个男人,不是仅仅要一个安分守己勤劳持家的丈夫,她要的是一位能够把她的能量输送给他并能产生效果的男人,她要的是一位经过她精心设计能够顶天立地的男人,她要的是一位需要她与他同甘共苦携手并肩拼搏在人生竞技场上的男人,她要的是一位骨架坚硬血肉丰满正气凛然回肠荡气的男人。当然,这个男人又必须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她活到三十岁才明白,其实女人跟男人一样好色。结婚前她未曾对卓其的形象注意过,结婚后她才发现卓其也太过于瘦弱得不像个男人了。这使她心里时常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难怪孔夫子曰食色性也,食色既然是人之本性,就不单是男人的本性,女人的本性自然也包括在内。
林夕梦还在发呆,樊田夫打来电话,说尤心善要来。她这才想起这是几天前电话里已经约好的。她急忙收拾好自己,赶到公司。
林夕梦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尤心善。前段时间尤心善托人从白浪岛送来一车中学生课外辅导书,让林夕梦帮忙给卖,她让分散在梧桐各乡镇的同学帮忙硬塞给学生。这是教育局所严禁的,但是出于同学情面,再说还有一种师母身份在内,只要送到他们面前,都不打折扣地留下了,并及时分文不少地把钱收齐送来。尤心善今天便是来拿钱的。
卖书是赚钱的事,这她知道。但尤心善和他那位妻子,一位白浪岛颇有名气的业余歌手,又在林夕梦面前反复解释这是为那些学生们从长远计之类的话,这就不能不令林夕梦心底生厌,但她又不好点破。何必点破呢?人与人之间有些事情一旦点破,难堪和尴尬的不是一方,而是双方。再说,像尤心善这样的人,毕竟不会把一件印满“我渴求钞票”的衣裳穿到外面,但又无法不穿,便只好在它外面套上一件外套。但这外套被风一吹,掀起一角,里面那件衣裳便会露出来。只是他本人难以发现罢了。林夕梦对他这种做派非常厌恶。何必呢?要穿外套穿给别人看去,在她面前竟然也穿上这外套,这未免太可笑了。
中午,樊田夫设宴款待尤心善夫妇。林夕梦说身体不舒适先退出宴席。回到客房,躺在床上睡觉。这些日子,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低落,似乎是工作太累所致,又似乎不是。她从客房出来时,尤心善夫妇已经走了。樊明夫叫住她,说他所在学校对停薪留职教师作出新规定,条件苛刻,目的是阻止停薪留职,让他们回校上课。其他几位停薪留职教师干脆辞去公职,只剩下了他樊明夫一个。他左右为难,既想保留公职,保留铁饭碗这条后路,又想继续在樊田夫这里干。矛盾使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这件事,他已经向林夕梦说了多次,征求她意见。他是不敢问樊田夫的。林夕梦当然希望樊明夫留在这里。汤圆宝发酒疯被樊田夫批评后回家已有半月,至今还没回来。万一汤圆宝就此不回来,这里更离不了他。
“你说我怎么办?”樊明夫又问她。
林夕梦只好答应帮他去征求樊田夫的意见。事实上,她已经在樊田夫面前流露过樊明夫这种矛盾。樊田夫一直希望这个弟弟把他的事业当作自己事业,能够毅然决然地跟他走。来到经理室,看樊田夫正情绪颇佳,她转弯抹角地说樊明夫学校态度这样苛刻,是不是应该去他校长家活动活动,反正现在他学校只他一个停薪留职。
樊田夫一听脸就拉长了,骂起来:“妈的!没出息的东西!他愿意回去就赶快让他走。不要整天这样死在南朝挂着北魏。”
“明夫并不是愿意回去,只是……”
“你不用说了,”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让他赶快滚蛋!越快越好!”
林夕梦不敢多说,只好默默地站在那里。樊田夫平息胸中的怒气,坐下去,非常激烈地说:
“我是一个传统型家庭观念很重的人。而现在,我的全部人生观、价值观,都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刷新。我感到真情不一定存在于兄弟父子这些有血缘关系的人中间。我弟兄们这么一大群,在我搞企业过程中,除了六哥对我在精神上给予鼓励,并尽力地从其他方面给予支持外,其他弟兄们都是袖手旁观。你不信可以等着看,将来有一天,企业好了,他们就都围过来;一旦企业跨了,他们就会离得远远的,并且还会说当初如何反对如何不同意我从部队回来搞企业云云。这一点我算看透了。他们现在只是在观望而已。我越来越想做的一件事是,跟公司里与我同甘共苦的这几位兄弟,就像三国上桃园三结义那样,结拜成弟兄。从今往后,打破血缘关系,在我心里重新塑造和构成新的弟兄关系。将来有一天,企业倒闭,我变卖企业后,全部分给跟我干的这些弟兄,然后我一个人扑向山崖粉身碎骨。‘世界属于我’和‘我属于世界’是不一样的。那种认为‘世界属于我’的人是世界的奴隶,只有当你感到‘我属于世界’的时候,你才能真正称得上博大。为什么那些伟人们死后把骨灰撒向山川湖海?那是一种境界。只有那些平凡的人才追求什么叶落归根,葬身故土!我死后什么也不保留,让尸骨完完全全消逝在整个自然界里。”
林夕梦想起庄子。庄子快死了,弟子们想厚葬他。庄子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如此!”其弟子说:“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说:“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她去给樊田夫倒一杯水,端到他面前,默默地望着他。正在这时,小顺进来,说:“林经理,有位姚小姐在办公室里等您。”
她知道是姚慧娟来了,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