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笑了,
羔羊就要流血。
洛丹独自一个人,长久地站在村庄西面的一块大石头上,这里是他们沃措部落的防守阵地。老阿爸的身体并不十分健壮,却有一股内在的力量。他那木刻般的脸,布满了又深又粗的皱纹,记载着他一生坎坷的经历。眼角虽已有些下垂,眼神却不失光彩。
前来参战的农牧民和喇嘛,有些是根据噶厦政府的征兵动员令征调来的,但大多数都是自己背着糌粑,带着最原始的火枪、长矛、大刀以至抛石器抛石器,藏语叫“沃朵”,用羊毛编织而成,能把石子抛得很远,很准,是放牧人用的工具。来参加这场保卫家乡、保卫国土的战斗的。噶厦政府把他们按连编了队,发了火枪或长矛,委派一些贵族子弟和管家、头人当甲本。甲本,相当于连长。这些人就称之为民兵。后来人多了,管不过来,更没有武器和给养可发,一个部落、一个庄园就自成一摊。有的合不到一块,一个部落、一个庄园的人,又分为两三摊;也有两三个庄园和部落合在一起的。一伙少则几个人,多到几十个人,也没有固定的首领,有事大家一起商量,谁的年龄大,办法多,打仗勇敢,威望高,谁就自然地成了头头。噶厦政府把他们称之为“参战百姓”,连民兵都够不上。洛丹他们就属于这一类人。
经过昨天的激战,藏族军民的弹药消耗得差不多了。刚好前几天从日喀则和江孜运来了一批弹药,去谈判之前,拉丁代本不顾多吉孜本和何知府的反对,命令藏军立即把多余的弹药全部发给参战民兵和百姓。克珠旺秋带着几个年轻人领火枪、火药去了。洛丹独自一人先回到了阵地。
洛丹站在这块巨大的岩石上,向左右?望:以岩石为中心,一条长长的石墙,依着山势向东西两边延伸。这石墙有一人多高,二三尺厚,其坚固程度和气势,丝毫不亚于日喀则的“小布达拉宫”小布达拉宫,是指在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后山上,一座仿照拉萨布达拉宫修筑的建筑群。。这是在拉丁代本指挥下,抗英军民日夜奋战的结果。各山口上还修筑了许多碉堡,居高临下,挡住了英国人前进的道路。
放眼望去,起伏的山冈,像大海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方。山冈上的野草,经受了一冬的雪压冰封,向阳背风的地方现在已经吐露出鹅黄色的嫩芽。山冈的两边,都是水草丰美的大牧场。望着那起伏的山冈,洛丹想起了沃措部落的乡亲们,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曲妮桑姆。也许她正在草原上放牧羊群吧!这次她要跟大家一起来打洋妖,他没有答应,女儿还一肚子的不高兴,临走时连一句吉祥的话也没有说。
顺着山冈再往下看,山脚下的小河已经解冻,清澈的河水淙淙流淌。这河水,往下流到年楚河,然后经过一个回转,汇聚到雅鲁藏布江。此时此刻,洛丹的思绪可不像小河那样平静。小河怎么会知道,洋妖已经打到它的身旁。如果它的主人不坚决阻击,这伙黄毛鬼今天会占领这小小的河谷;明天会占领年楚河地区;后天,后天就会侵占整个雅鲁藏布江地区。西藏的土地,就像一只肥羊,会被洋妖一刀一刀地切割掉。
洛丹紧紧握住缠着银丝的刀把,慢慢抬起头,向更远的方向望去。山势迤逦,显得更加雄伟、壮阔,遥望远方,雪山巍巍,在金灿灿的阳光照耀下,像仙女披上了一件粉红色的轻纱。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喜马拉雅山。多少年来,这雄伟的山,像一座坚固的屏障,挡住了外族的入侵,保卫了可爱的家乡。现在,黄毛鬼用他们的洋枪洋炮,打开了喜马拉雅山这座坚固的大门,像豺狼一样,闯进了我们的家园。不把这些豺狼赶出去,雄伟的喜马拉雅山就会被洋妖侵占,我们的国家就像被强盗砍断了一条臂膀。若是这样,我们怎能对得起祖先?怎能对得起各族兄弟,怎能称得上是英雄格萨尔的后代?!
由远及近,洛丹的目光又落在藏军阵地上。南边,一面面鲜艳的红旗在阳光映照下,迎风飘扬。那是一、二、三代本藏军各代本的番号是按照三十个藏文字母的顺序排列的。第一代本是达赖喇嘛的警卫团,驻守在罗布林卡内,叫“噶当”代本,并未参加曲米之战。当时在曲米一线参加抗英斗争的,共有藏军六个代本,约三千人。为指挥方便,曾按一、二、三……的顺序编号。的防地,红旗上用黄缎子绣着龙、虎和狮子雪山上并没有狮子,但在藏族的传说故事中说有狮子。“雪山狮子”,象征着威武和吉祥,反映了藏族先民的图腾崇拜。的图案。北边,是四、五、六代本的阵地,在他们的旗帜上,绣着日、月、星辰的图案。中间这一段,是民兵和百姓的防地,这里的旗帜各色各样,是各庄园和寺院自己制作的,虽没有藏军的旗帜那么整齐,但插在碉堡和城墙上,也相当威武、壮观,足以壮军威,鼓士气。看到这些,洛丹的心情平静了一些。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顺着南面的石墙慢慢向前走着。
这时,旺秋等人带着刚领到的枪支弹药回到阵地上来了。
“阿爸!代本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您说,谈判,能谈出什么结果?”说这话的叫仁赛,也是沃措部落的人。仁赛,在藏语里是“聪明伶俐”的意思,倒也名符其实。这孩子瘦得像猴子,精得也像猴子,遇上什么事还能突然想出个连大人都想不到的好主意来,所以人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猴子”。
“小猴子”的话刚一出口,其他人也把目光转向老阿爸。
洛丹从大家的目光中看到了关心和焦虑。他沉吟片刻,用深沉的语气说:
“不用猎枪,赶不走豺狼。我看要劝说洋妖退出西藏是不可能的,他们早晚会用枪炮和我们说话,我们要作好打豺狼的准备。”
洛丹带着大伙加固工事。有的搬石头,有的运土,干得热火朝天。不一会儿,工事加高了许多。
“轰!轰!”一阵阵震撼山谷的炮声,打破了令人焦灼的寂静。洛丹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被这隆隆的炮声证实了。黄毛鬼果然背信弃义,向集结在坝子里毫无戒备的藏军开火了。
旺秋气得直跺脚:“这些洋妖真可恶,我们上当了。阿爸,我们快冲下去,接他们上来吧。”
洛丹痛心地摇摇头:“你们看,洋妖从三面包围了他们,下山的路,已被机枪大炮封死。”
枪炮声越来越激烈。人们远远看见一颗颗炮弹在藏军中爆炸,龙虎旗一面面倒下了。有的藏军想往外撤,在山脚下的民兵和藏军也自动地去接应。但英军借“谈判”之机,早已偷偷占领了路口两边的山头。机枪猛烈地扫射着,山上山下的藏军,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路口上、坝子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坝子。
见此情景,旺秋气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他举起来福枪,朝山下英军的机枪阵地放了一枪,其他人也跟着放起来。听到这边山头枪响,其他阵地上的民兵也跟着“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北面山头上的藏军也开了火,仅有的两挺机关枪,向英军的机枪阵地喷吐着仇恨的火焰。
洛丹一把抓住旺秋的胳膊:“不要打了。”
“为什么?”旺秋不满地看着阿爸。
“你看看,多远的距离,根本打不着,白白糟蹋子弹。”洛丹又大声招呼,“乡亲们,不要乱打枪,要爱惜子弹。”
眼看着英军向草坪上的藏军兄弟扫射,却无能为力,他们的心比在油锅里煎熬还要难受。格来和几个牧民跑上来,问:“阿爸,我们冲下去吧?”
“你看,藏军又冲下去一支马队,已经是第三次了。肯定是哲林代本派去接应坝子里的藏军的。”
旺秋顺着阿爸的手往北看,果然见一支藏军马队像猛虎下山,迅猛地冲进敌营,他们挥舞长剑,左劈右砍,杀开了一条血路,和黄毛鬼拼搏、厮杀。正面的民兵也有许多人冲了下去。只有南面的阵地是空的,寂静无声,那里的藏军早已到坝子里去了。
洛丹当机立断:“旺秋,你马上带一支马队,从后山绕过去,冲进英军营地,把拉丁代本他们接回来。”对这里的地形,牧民比藏军要熟悉得多。
旺秋咬咬牙,一挥手:“走!”
格来和仁赛等人早已迫不及待:“走,快走!”这些年轻人都要跟旺秋去救拉丁代本。
洛丹喊住格来:“你和小仁赛去联络别的部落的人,带着旗帜和经幡,插在南边山头。然后想办法和哲林代本派去的人,一齐往里冲。”
旺秋等人分头走了,洛丹领着剩下的人,守在山口,注视着山下的动向。
荣赫鹏见对面山头上的藏族军民,从南、北、中三个方向往坝子里冲,来势凶猛,感到十分意外,迅即抽调兵力,进行阻击。
河谷里,枪声、炮声和呐喊声,响成了一片……
旺秋带着一支由五十多名骑手组成的马队,趁着英军集中全部火力,对付从正面冲下山的藏军的机会,出其不意地从后山绕过去,砍死了卫兵,冲进了那座大帐篷。旺秋迅速割断拉丁赛身上的绳子,把他抱上了自己的马。其他人也把另外三位代表扶上了马。
他们正准备从原路返回,却被英军发现,机枪掉转了枪口朝他们猛烈扫射。来路已被封锁,很多马中弹倒地。有些马是刚从牧区带来的,一听到激烈的枪炮声,就惊恐地嘶叫起来,乱踢乱跑。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又有两颗炮弹在马群中爆炸,藏民连人带马伤亡惨重。此时旺秋的马也中弹倒下了。把他和拉丁代本一起摔在地上。
草坪上剩下的最后一批藏军,约有五六百人,看到自己人来了,受到很大的鼓舞。有的人已点燃火绳,有的人来不及点火绳,挥舞着钢刀,少数人还有土制的来复枪,趁西边的英军掉转枪口对付马队的机会,冲到机枪阵地跟前,展开了白刃战。英国人的机枪和两门大炮顿时成了哑巴。藏军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想的是杀尽洋妖,为死难的兄弟们报仇。前面的一排倒下了,后面的一排又呐喊着冲了上去。
荣赫鹏正在机枪阵地上指挥,他的注意力在两方面:一个是坝子里的藏军,一个是北面山上的藏军。在他看来,坝子里的藏军已经失去战斗力,成了瓮中之鳖。倒是不断从北山上冲下来的一股股藏军使他不能掉以轻心,荣赫鹏的注意力几乎全都转向了北面。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更没有想到会从背后杀来一支马队。他原以为自己考虑得万无一失,藏军完全中了圈套。这支马队的到来,给坝子里的藏军带来了生机,这些受了骗的藏军更加奋不顾身地向机枪阵地猛扑过去。荣赫鹏被藏军的这种气势所吓倒,担心会从背后杀出更多的马队,急忙带着几名卫士,跨上马,向西山阵地转移。剩下的二三十个英国兵,全被藏军砍死。两门大炮和几挺马克沁机枪也被藏军缴获。可惜藏军不会使用这些新式武器,机枪大炮到了他们手中,不但发挥不了作用,反而成了累赘,要带带不走,要丢又舍不得。
藏军的伤亡不断增加,刚才还剩五六百人,现在只有三百多人了。但这意外的胜利,使他们精神振奋,强烈的复仇欲望也使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忘记了自己险恶的处境,没有抓紧有利的时机尽早撤退,愤怒地呐喊着,挥动着刀枪,去追击英军,想杀死荣赫鹏。
旺秋等人护卫着拉丁赛等几位代表,没有去追击。他想到阿爸对自己的嘱咐,想到阵地上的几千军民等待着拉丁代本去指挥,就大声喊:“弟兄们,大家赶紧往后山撤!”
藏军已经杀红了眼,他们只有一个念头:追上英军头目荣赫鹏。旺秋的声音被愤怒的呐喊声所淹没。
旺秋见大家并不理睬他,急得要命,只好架着拉丁代本往后撤。但拉丁代本也被洋妖背信弃义的强盗行为所激怒,望着荣赫鹏和他的马队向西逃去的背影,他从旺秋的胳膊中挣脱出来,拔出手枪,高声呼喊:“弟兄们,冲上去,活捉洋妖头子!”
这一喊,果然起了作用,阵地上的不少藏军纷纷跟着拉丁赛冲锋。他的身边很快聚集一百多名藏军,他们边跑边向荣赫鹏的马队开枪。克珠旺秋紧跟着拉丁代本,眼见和马队越离越远,旺秋大声喊着:
“代本拉,不要追了,我们追不上了。”
没等拉丁赛作出反应,一队廓尔喀骑兵已经从侧面横插过来,截住了他们。
第一排枪响,几十人倒下了,拉丁赛也中弹倒地。旺秋赶紧跑上两步,抱住代本,要把他扶起来。第二排枪响了,又有不少人倒下了。旺秋一抬头,见廓尔喀骑兵离他们只有几十步远。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骑兵已经抽出马刀,向藏军砍杀。旺秋意识到,现在只要自己站起身,就会成为廓尔喀骑兵的活靶子,他立即将拉丁代本摁倒在地,用自己的身子护着,又将同伴身上的血迹抹在自己身上、脸上。
这队廓尔喀骑兵枪打刀劈,仅仅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把剩下的最后一百多藏军全部杀害了,而他们自己却没什么伤亡。这些凶残的廓尔喀骑兵在兴高采烈的同时,感到杀得还不过瘾,一个个挎上枪,挥动马刀,在藏军尸体上纵马奔驰,乱刺乱砍。突然,旺秋的小腿上挨了一刀,疼得他差点儿叫起来。他强忍着,只要他一张嘴,就会招来第二刀、第三刀……旺秋咬着牙,竭力控制着自己,额角上渗出了一颗颗汗珠,把抹在脸上的血都冲淡了。
跑了几趟之后,指挥这队骑兵的英军大尉克拉克勒住马,对士兵们大喊:“勇士们,领赏钱的时候到了,快跟我冲,去攻占前面的山头。”
荣赫鹏已从刚才的惊慌中镇静下来,在西山脚下的炮兵阵地上建立了临时指挥所。坝子里的藏军被全部消灭以后,荣赫鹏命令炮兵向山头开炮,决定在太阳落山之前攻占山头,打开通往江孜的道路。
见敌人走远了,旺秋悄悄地爬起来,轻轻抱着拉丁代本的头,低声呼唤:
“代本拉,代本拉!”
拉丁赛双目紧闭,没有作声。
旺秋一阵心焦,摸了摸代本的胸口,没什么感觉,他又把头贴在代本的胸前,只听见拉丁赛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胸前一片黏湿,旺秋慌忙从自己的衬衣上撕下一块布,垫在拉丁赛的衣服下,想要堵住那还在流血的伤口。
“代本拉,代本拉!”
不知是听到了旺秋的呼唤,还是被旺秋惊动,拉丁赛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费力地辨认着周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旺秋,模糊中记起了来英军营地前见到旺秋的情景。这个青年喇嘛和一个不知名的牧民跪在自己的马前,诚心诚意地要随卫队护卫自己。此刻,拉丁赛的神智有些模糊,但是,他怎么也不会忘记那感人至深的情景。旺秋,还有他的阿爸和其他僧俗百姓的赤诚,给他的印象太深、太深了。拉丁代本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作为总指挥,他感到十分痛心和悔恨的是,由于中了洋妖的奸计而使我军民遭到重大伤亡。他恨洋妖太狡诈、太残忍。他觉得对不起死难的弟兄们。拉丁赛痛苦地想到,现在晚了,一切都晚了,只有在来世多为他们念经祈祷,祝愿他们的灵魂早日升天。
在这弥留之际,一种对生活的眷恋之情,更强烈地占据着他的心。他想起了至高无上的达赖喇嘛,想起了佛爷对自己的信任和重托,想起了他的家乡,他的庄园,他的牧场,还有他那年事已高的父母亲和年纪尚幼的儿女,贤惠而又不大懂得料理家务的妻子。甚至还想到了他的农奴,那些过去被他视作牛马的农奴们,这次和英国人打仗,他庄园里的农奴来了不少,他们表现得非常勇敢。
此时此刻,拉丁赛多么想再看看故乡的天,故乡的地!他感到口渴,嘴里发苦,很想再喝一口曲米清甜的泉水。周围是如此的宁静,天空已经变得昏暗。他挣扎着想抬起头,但是,头重重的,抬不起来。
旺秋似乎明白了代本的意思,他把拉丁赛的头稍微抬高了一些,代本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痛切地说:
“洋人太狡猾,我们太老实,太老实了!”
拉丁赛喘息着,把头靠在旺秋的胳膊上,闭了闭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一种奇异的光彩从他的眼睛中射了出来,他竭尽全力地抽出装在怀里的手枪,重重地放在旺秋的手上:
“把它交给哲林代本。告……告诉乡亲们,杀退洋妖,保我疆土!”
说完,拉丁赛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不动了。
“代本拉,代本拉!”旺秋大声呼喊。
但是,拉丁代本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旺秋紧紧抱着拉丁代本那还温热的躯体,看着代本那双不曾合上的眼睛,想着代本的遗言。血,顺着紧咬着的嘴唇流了下来,滴在拉丁赛的胸口上。
天,渐渐地黑了,河谷里平静下来。枪炮声止息了,呐喊声没有了,只听见河水的流淌和山风的呼啸。这风,这水,似乎也在悲泣,在为死难的藏军弟兄们哀悼。旺秋抱着代本,一动不动地坐着,坐着……
天,更黑了,河谷里像死一样寂静。克珠旺秋呆呆地坐在草坪上,心里暗暗想着下午发生的事。被孜本和知府命令下山的藏军三个代本和民兵共有两三千人,拉丁代本的卫队加上自己带来的五十多个弟兄,还有从山上下来接应的军民,难道只剩下我一个人?弟兄们死得冤、死得惨。黄头发的洋妖啊,你们太狠毒,太凶残!代本说得对,我们太老实,太老实了!
旺秋向四下里环顾,黑乎乎的一片。借着星光,他轻轻地把拉丁代本的遗体平放在草坪上,从他脖子上摘下护身符。这护身符是金子做的,十分精致。旺秋把护身符和代本的手枪一起揣进怀里,又把压在尸体下的来复枪找出来,往后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向拉丁代本的遗体磕了三个头。又朝着河谷,向所有殉难的弟兄们磕了三个头。然后,忍着腿上刀伤的疼痛,步履艰难地朝山上走去。
旺秋登上东山山口时,发现石墙有许多缺口,有的碉堡已经塌陷。石墙两边,横七竖八地有许多民兵的尸体,可以看出,乡亲们曾经同洋妖进行过激烈的拼杀。他在他们守卫的那个碉堡周围,反反复复看了所有的尸体,有的他认得出来,大多数认不出来。但始终没有发现阿爸,也没有格来和小仁赛。当他最后一次翻看尸体,确信阿爸没有死,格来和小仁赛也没有死时,略微感到一些宽慰。他爬到碉堡顶上,向四面看,四周黑沉沉一片,仿佛万里高原的山山水水,都披上了黑纱,在为死难的弟兄们哀悼。
旺秋抬起头,仰望长空,天菩萨啊,您看见了洋妖的暴行吧,他们伤天害理,比狐狸狡猾,比豺狼残忍,比魔鬼凶恶。天菩萨,您眼睁睁看着我们藏族同胞死在洋妖的枪炮下,为什么不用天雷轰击那些魔鬼,那些异教徒!旺秋悲愤的声音在呼喊:“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菩萨沉默着,没有回话。只有满天星斗,在闪闪发光。
突然,旺秋的眼睛睁大了,他发现东北方向出现了一颗新星,特别大,特别亮。过去他常常和妹妹在一起,坐在辽阔的草原上,听阿爸讲星星的故事,他对星星非常熟悉,可从来没有见过这颗星。旺秋心里一动,难道是拉丁代本和死难弟兄们的英灵升了天,变成了星星?对了,一定是这样。
旺秋看到,这星星在不停地闪动着,分明是英烈们死得冤,他们死不瞑目。
这星星那么明亮,它在为我们活着的人指引方向,要我们继续战斗,消灭洋妖,报仇雪恨。
旺秋像在寺院的大殿里那样,显得非常虔诚而庄严。他把拉丁代本的护身符端端正正地挂在胸前,然后拔出钢刀,双手举过头顶,左腿弯曲,右膝跪在石板上,对天祈祷:
“求佛祖保佑,杀退洋妖,保我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