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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驻藏大臣

不会捕鱼的人,只能把河水弄浑。

嫉妒大火的人,惯会釜底抽薪。

酥油灯一闪一闪地在条案上跳跃着,案前的人正在埋头写着什么,昏黄的灯影中,看不清此人的面孔,却将他的一双手照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手指又细又长。随着右手的移动,在又坚又韧的藏纸上留下了一行行蝇头小楷,字体娟秀、流利。

文章似乎做得不太顺手,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忽而圈出,忽而勾去,使得那些秀丽的小字像蝌蚪一样在这些勾勾圈圈中游来游去,不知哪里是它们的安身之处。

他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凝神默坐,笔头再一次停了下来,看起来,是很难再写下去,因为笔已经搁下了,两只手交叉着,放在条案上,头也抬了起来,他的面孔这才暴露在灯光下。五十开外,白净的脸上有细细的皱纹,虽然保养得很好,但已不年轻了。

他正是新任驻藏大臣有泰。有泰是蒙古人,出身于书香世家,祖父富俊曾做过内阁大学士,哥哥升泰曾任驻藏大臣,他自己于同治四年三月考取了额外蒙古协修官,五年八月签户部,光绪二十一年五月累升至江苏常州府知府,前年(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刚刚补鸿胪寺少卿,去年十一月又被皇上亲赏副都统衔,派为驻藏办事大臣。

驻藏大臣一职始设于雍正五年。初时,清政府非常重视,所派大臣均为朝廷要员。文官有内阁大学士,武官有都统,官阶、品位均不低于二品。到了后来,官员们逐渐体会到去西藏做官实在是一件苦差事,遂不愿再到西藏为官。这样一来,朝廷再派官员赴藏时,就带上了一层惩罚的色彩。被贬的官员常常被无条件地派往西藏。但是,由于西藏地处边疆,幅员辽阔,朝廷又格外地重视这个地方,尽管没有什么人愿意去,朝廷也还是派他们的嫡系来充当驻藏大臣。因此,历任驻藏大臣全是满人,从不委派汉官。有泰两兄弟则是一个例外。这例外有两点:第一,有泰是蒙古人;第二,有泰不是受贬,而是擢升。特别是在前任驻藏大臣裕刚屡告边界危急,无力办理边务的情况下,朝廷起用有泰,说明对他倚重之深。

对于朝廷的器重,有泰是三分得意,七分不满。得意的是自己的才具终为皇上所赏识,把别人认为棘手的事交给自己办;不满的是擢升的地方太苦了,因为他不止需要名,而且需要利,这是比名更实惠的东西,他喜欢实惠。

其实,有泰对朝廷的意图只理解对了一半。朝廷除了看中他的才具,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这就是他的哥哥升泰。

有泰正在起草一份奏折。但是,越写越觉得写不下去。他企图通过他的奏折让朝廷明白现在西藏的局势和他的处境,并提出自己的见解。可是怎么写,似乎都不足以表达他的意图。

被派到曲米与英人谈判的知府何光燮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向有泰禀报了曲米之战藏军大败的消息。有泰毫无表情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内心里却不像表面那样无动于衷。他的心情十二分的复杂,三分懊丧,三分惊惧,三分不安,似乎还有三分高兴。

本来多吉孜本和知府何光燮是噶厦政府和驻藏大臣派去同英国人谈判的正式代表,负有全权责任。但是,他们到边境已经两个多月,英国人嫌他们的官阶太低,始终不和他们接触,要噶厦派出更高一级的官员来。这分明是没有把他这个驻藏大臣放在眼里,这使他懊丧;曲米一战藏军藏民死了几千人,这洋枪洋炮以及洋人的蛮横和凶恶残忍使他惊惧;藏军损失这么大,朝廷知道了,会不会降罪于他?外务府的函件早已具有明显的诘责口气,责问他到边塞已经数月,为什么还不直接与英人谈判。这口气,已经使有泰感到不安,现在战事失利,边境告急,而自己又未曾亲赴边境,岂不犯了渎职之罪?这使他惶惶不安;剩下的这三分高兴,是埋在心灵最底层的、隐隐约约的一种感觉,也是有泰不便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的感觉。在他看来,藏军大败,并非全是坏事,以此之战,让藏番尝尝洋枪、洋炮的滋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书香门第出身的有泰,有着很严格的生活习惯。每日晚饭后,是他批阅文件、阅读诗书和写日记的时间。这是有泰长期以来形成的一种习惯。特别是他的日记,无论发生什么紧急事件,也从未间断过。久而久之,日记,便成了他的朋友,高兴时,他在日记中抒情;郁闷时,他在日记中泄愤;碰上奇怪的事,他在日记中画问号;当他需要回忆往事的时候,常常到日记中去寻找那已经过去了的岁月。在做常州知府前的三十年,有泰的日记记在皇历的空隙之中。自从做了常州知府,有泰的日记也正规起来,线装本册,蝇头小楷。到了西藏,他的日记又增添了新的内容,西藏的地理环境,藏族的奇风异俗,宗教活动,同僧俗官员的来往交游,乃至西藏的土特产品,都成了他记述的对象。

此刻,有泰望着案角上堆着的一摞似经卷又似书稿的文件,不用看他也知道,这又是藏人写的公禀文书,其内容无非是请求朝廷派兵抗击洋妖。最上面的一份则是外务府给他的诘责函件。有泰仰起头,眯缝着眼睛,把丝质绢帕拿在手中,干咳了几声,用绢帕捂了捂嘴,捋了捋那几缕有些发黄的胡须,把本来就眯起的眼睛闭上了。这是有泰的一个习惯,大凡碰到什么不如意或犹豫不决的事,他总是这样眯起眼睛,仰起头,似乎要从天上找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一经决定,他就把眼一闭,主意也就打定了。

今天晚上,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最要紧的是先得给外务府一个答复,至少是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没有赴边的原因。但是,他写不下去。现在,他又决定了,先不看那些令他头痛的奏章,也不写这没有想好的辩护词――他的奏折。他要读一些闲书,来驱散心中的郁闷,即使不能完全驱散,减轻一些也是好的。

他顺手从书案上捡起一本书,随意翻了起来。《公车上书》1895年(光绪二十一年)4月,清政府在日本的胁迫下,派李鸿章赴日,签订《马关条约》,将我国台湾割让给日本,引起全国各族人民的强烈反对。康有为在北京联合各省来京会试的举人一千三百余人上书清帝,请求拒和、迁都、变法,这就是著名的《公车上书》。,看到这几个字,有泰的心猛地动了一下,接着,纸面上的字仿佛也动了起来,慢慢地那一个个方块字忽然变成了一张张愤怒的脸,似乎在对他讲着:

“窃以为弃台民之事小,散天下民之事大,割地之事小,亡国之事大,社稷安危,在此一举……何以谓弃台民即散天下也?天下以为吾戴朝廷,而朝廷可弃台民,即可弃我,一旦有事,次第割弃,终难保为大清国之民矣。民心先离,将有土崩瓦解之患……诸夷以中国之易欺也,法人将向滇、桂,英人将向藏、粤,俄人将向新疆,德、奥、意、日、葡、荷皆狡焉思启。”

……

“甲午以前,吾内地无恙也,今东边及台湾一割,法窥滇、桂,英窥滇、粤及西藏,俄窥新疆及吉林、黑龙江,必接踵而来,岂肯迟迟以礼让为国哉?况数十国之逐逐于后乎……”

有泰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这篇秀才上书,他已经看过多次。但是今天读起来似乎与往日很有点儿不同的感觉,有泰若有所思地继续往下看:

“夫言战者,团结民心,力筹大局,可以图存;言和者,解散民体,鼓舞夷心,更速其亡。以皇上圣明,反复讲辩,孰利孰害,孰得孰失,必当独断圣衷,翻然变计者。不揣狂愚,统筹大计,近之为可战可和,而必不致割地弃民之策,远之为可富可强,而必无敌国外患之来。伏乞皇上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而已。”

读到这里,有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慢慢合上书卷,轻扶书案站了起来。秀才之见,虽然有理,然而毕竟是纸上谈兵,天朝江山之大势已去,欲兴利图强,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并非皇上不想振兴清室,如今是内乱外患,接踵而至,着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忧郁中的有泰又想起了他的哥哥,那位第一个不是满人的驻藏大臣。

这两个具有蒙族血统的清朝官员,虽说是亲兄弟,但脾气秉性却迥然不同。如果说升泰还不够机敏的话,那么有泰则是过分的聪明,近似于狡诈了。

他和哥哥的进藏使命是那样的相似,境遇又是那样的相同,这难道能说是巧合吗?

升泰进藏,是在光绪十四年(1888年),正值英夷第一次侵犯西藏边界,朝廷罢免了主张抗英的前任驻藏大臣文硕的官职,升泰带着调解边界纠纷的使命风风火火地到了西藏。以强令藏军撤兵开始,到与英人签订《中英会议藏印条约》而结束进藏的使命。签订条约的结果是将原西藏属地哲孟雄划归英属,开放亚东为商埠。该条约留了个尾巴,申明其余问题“以后再议”。

这一条约的签订,大大损害了西藏人民的利益,激起了西藏社会自上而下的强烈反对。升泰自己也觉英夷欺人太甚,颇有丧权辱国之感,无颜以对国人,忧愤交加,遂逝于仁青岗。

对于升泰的死因,说法甚多,有人说是因为适应不了高原气候而病死。更多的则是说他悔愧交并,吞金自杀。

这次有泰进藏,又逢英夷第二次侵藏,边界告急,朝廷将前任驻藏大臣裕刚着“交部议处”之时。他的使命又是同英夷谈判,所谈之事正是哥哥升泰尚未与英夷达成协议的条款。难道上苍也要他走哥哥走过的路?!一想到哥哥的死,有泰的心里一阵发冷,不禁打了个寒战。

有泰的书启师爷像是知道他的主人会在这个时候感到冷似的,不失时机地给有泰送来一件貂皮大氅,不声不响地为有泰披上了。

驻藏大臣进藏时,除了公差以外,总要带几个私仆,但绝非侍茶扫院之仆,那些干粗活、脏活的,照例应由噶厦政府支派。像师爷这样能活动于大臣左右的人,通常是从北京,或从四川招募来的汉人。此次有泰进藏,带了三个师爷,一个就是这位书启,专为有泰书写私人信件,或一般公文;一个是奏折师爷,专为有泰写奏折。奏折师爷的文墨一般比较好,地位也比其他师爷要高;还有一位是钱谷师爷,专管钱粮。奏折和钱谷二位师爷是从四川招募的。只有这位书启师爷是有泰从京城的家里带来的,他不仅要为有泰写一般的信札及文书,还要兼管有泰的日常生活。由于他的特殊地位,不用禀报即可随意出入有泰的房间。

“那些刁民走了吗?”有泰指的是前来上书和请愿的僧俗百姓。

“走了不少,听说到八角街去了。”

“走了好,这几天吵得我头都要爆炸了。真是一些不可理喻、顽梗不化的刁民。”

“是,那些藏番实在可恶。”师爷附和着。

“马喂了吗?”有泰忽然想到马。

“回三爷,喂了。”有泰在家里行三,师爷仍然沿用在京城的称谓而不叫大人。

“喂饱了?”有泰站了起来。

熟知有泰脾气的师爷并不回答三爷的话,他知道,有泰又要去看马了。

果然,有泰又说话了:

“师爷,你随我去马厩看看。”

“是!”师爷答应着,先出去了,有泰知道,他是去传掌灯的仆人。

“三爷,请吧!”师爷再度转回屋,请有泰去看马。

有泰不常骑马,骑术也不佳,这与他的出身和血统不大相符。但是他却非常喜欢养马,观马,还常常亲自喂马。就像一个不善书画的收藏家喜欢收藏书画一样,有泰也喜欢把一些良马牵到他的马厩里来喂养。马厩,是有泰每天必到之处,每天少则一两次,多则三四趟。可是这几天,心情烦躁,无心看马,一次也没有来。

书启师爷跟在有泰后面,不言不语,有三爷讨厌家奴多嘴,特别是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师爷已经从有泰的眉眼间觉察出三爷心里有事,而且肯定是大事,所以他更加小心,惟恐触怒三爷,招来祸患。

大红灯笼把有泰引到马厩,一百多匹高头大马排列整齐,其中一少半是四川总督的馈赠,一多半是噶厦政府拨来的,还有专门从蒙古和青海地区买的。有泰朝着五号厩照直奔去,五号厩并排拴着一大一小两匹马,这两匹马,毛色漆黑,像黑缎子一样,在灯笼的照射下,鬃毛泛着光亮。有泰摸了摸小马的耳朵,这是在噶厦拨给他的几十匹马中精选出的一匹儿马,目的是给这匹高大的黑马做伴。这匹大黑马是他入藏前特意从蒙古买来的。有泰非常喜欢它,还给它取了个名字――赛炭,并且给它选了个干儿子――小黑。有泰捋了捋赛炭的鬃毛,又挠了挠它的脖子,赛炭高兴得轻踏四蹄,不停地打着响鼻,以为主人又要带它出去,沿着拉萨河,在林卡里奔驰。一连几天,主人没有来看自己,赛炭感到寂寞和委屈。它哪里知道,连日来成千上万的僧俗百姓围着衙门,上书请愿,它的主人根本出不了大门。

“三爷,要马料?”师爷小心翼翼地问,有泰似乎没有注意师爷的话。

“三爷。”师爷稍稍提高了声音。

“啊?啊,什么事?”

“要马料吗?”

“嗯?马料?啊,不,不必了,看样子它吃得很饱了。”有泰漫不经心地说着。

见有泰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师爷知道,三爷的心思没有在马上,他心里在想什么,师爷不敢问,可熟知三爷脾气秉性的师爷却能从三爷那不断捋胡须的习惯动作中体会到,三爷现在心里想的,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他在捋那几缕并不散乱的胡须,也在理心中如同乱麻般的思绪。

师爷猜得不错,有泰的心里确实很乱,想得很多,由战事想到奏折,由噶厦想到朝廷,由哥哥想到自己,又由自己想到历任的驻藏大臣。

离京前,有泰把历任驻藏大臣的情况作了一个较为详尽的了解,从雍正五年开始设立驻藏大臣起,到如今已有百人之多,然而其中昏庸者居多,精明者甚少,有显赫政绩者则更少。

有泰不知道后人会把自己归入哪一类,从目前的情况看,他已经处在十分尴尬的境地。

关于和英国会谈之事,达赖喇嘛和噶厦政府的态度很明确,鉴于朝廷过去同洋人签订的有关西藏的一切条约,尤其是由他哥哥升泰一手经办签订的《中英会议藏印条约》,严重损害了藏民的利益,因此坚决反对朝廷直接同英夷谈判立约,坚持有关西藏的一切事务,必定要由噶厦派员参加,否则概不承认。

但是,达赖喇嘛又始终不同英国政府直接发生联系。他坚持认为,噶厦只是一个地方政府,一切涉外问题,均应由朝廷负责办理。英国人为了离间朝廷同达赖、噶厦之间的联系,一再对达赖本人表示亲善。不仅如此,印度总督寇松曾经给达赖喇嘛连续写过三封亲笔信。然而,达赖以一切涉外事务,须经朝廷办理为由,不予启封,将原信退回。有泰在京城时就听说,对于达赖的这一做法,朝廷颇为满意。

有泰清楚,英夷方面,既想同达赖直接立约,又要驻藏大臣参加,以便得到朝廷和噶厦两方面的认可,只有这样,条约方能产生实效。若干年来的纷争,使他们懂得,一切有关西藏的条约,若不得到达赖和噶厦的认可,便都是一纸空文。英夷还有更深的考虑,这样做,可以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一方面,要朝廷派员参加藏、英会谈,通过朝廷施加压力,让藏方就范;另一方面,把西藏摆到一个特殊的位置,作为同英国政府谈判立约的一方,一俟时机成熟,让西藏脱离天朝的统治,作为英印政府属地,就像他们吞并邻近各国那样。

朝廷自然有朝廷的打算。西藏是天朝的版图,大清国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边界冲突,自然要由朝廷出面解决。特别是近年来,洋夷不断入侵,边塞连续告急。蒙古和新疆地区,老是有被瓜分出去的危险。俄国人早已窥视着蒙古和新疆,还想染指西藏。西藏的情况又不同于内地,正是因为地理位置重要,朝廷更需要加强对西藏的控制。正是因为难于管理,朝廷给驻藏大臣的权限才不断增大。乾隆皇帝曾经谕旨,驻藏大臣有处理西藏一切事务的全权。而且,这种权力,随着清朝的繁荣,在八世达赖时代达到鼎盛时期。这一时期的明显标志是清朝颁发了《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这是钦差大臣福康安等按照乾隆皇帝的旨意,会同达赖方面掌办商上事务的济咙呼图克图、班禅方面的扎萨喇嘛以及噶伦等共同议定的条例,送交朝廷审订。其中不仅将驻藏大臣原有的权限制度化、具体化了,更重要的是增加了许多原来没有的内容。授权驻藏大臣要总理西藏一切事务,章程规定,这一切事务包括:行政、人事、军事、司法、外交、财政、金融等。上至大小文武官员,下至普通平民百姓,都隶属于驻藏大臣。就连达赖、班禅和各地呼图克图的转世,也一定要由驻藏大臣主持“金瓶掣签”,然后报请朝廷正式认可,方能生效。

然而,随着天朝的衰败,驻藏大臣对西藏的控制也日渐削弱。朝廷对西藏统治的鼎盛时期随着八世达赖喇嘛绛边嘉措的卒亡而告结束,驻藏大臣的权力再也不是至高无上的了,而现在可以说是到了最低点。

对于驻藏大臣地位的衰落和权势的下降,有泰早有耳闻,所以,他不愿进藏来,不愿来做这既费心又费力且八方不讨好的苦差事。但是,当的是朝廷的官,拿的是朝廷的禄,有泰不能违旨不遵,尽管心里一千个不愿意,表面上还得装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姿态来,然而有泰他灵活地执行了皇上的圣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先诚惶诚恐地上了谢恩的折子,恭恭敬敬地拜别了上司和同僚,出京后却不急于赴任。谁知进了藏能否活着回来,哥哥升泰不就死在那里了吗?因此,有泰也希望英国人能与藏人直接谈判。谈得好,归功于己;谈不好,过诿之于藏人,他来收拾残局,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就在有泰自以为得计、阳奉阴违的时候,边界不断告急,皇上急得连连向军机大臣发了几道上谕:

“电寄有泰。藏事关系紧要,该大臣责无旁贷,着急迅速驰往。纵难兼程,切勿迟缓。”

“电寄锡良锡良,即当时的四川总督。。藏事紧要,有泰现抵何处,着锡良催令迅速驰往。毋稍延缓。”

“电寄裕刚。据奏藏番执拗情形折,已悉。藏事紧要,有泰未能克期到任,仍着裕刚遂照外务部电传,迅即亲赴边界,先与英员妥为商议,并切实开导藏番,毋得执迷不悟,致启衅端。该大臣驻藏已久,务当力为其难。如事机妥顺,惟尔之功,否则不能辞此重咎也。懔之,勉之!”

一直到了光绪三十年(1904年2月),裕刚尚未赴边,也不见有泰到藏,皇上再谕军机大臣,这次口气更加严厉:

“电寄裕刚等。藏事紧要,叠经降旨。令裕刚亲赴边界,妥速商议。乃该大臣延宕支吾,迄未启程。兹复以候有泰到任等情,借词推诿,实属有意规避。裕刚着“交部议处”。有泰即将抵藏,接任后迅即开导藏番,毋开边衅。无论如何拦阻,赶紧设法前往,亲与英员妥商办理。想有泰受恩深重,必能不负委任也。”

上谕一连用了几个“藏事紧要”,可见皇上真是心急如焚了。皇上着急,有泰可不着急;边境吃紧,有泰却不紧不慢。虽然“受恩深重”,也还要好好地盘算一下利弊得失,经过不断盘算,游够了,玩够了,粮、钱也都要够了,有泰才慢慢腾腾地到了拉萨。三个月的路程,他足足走了一年多。

他到了拉萨,摆出一副要立即赴边与英夷会商的姿态。一再催促噶厦支应乌拉差役,供应一切吃穿用度。这一手果然灵验,急坏了达赖和噶厦,以为有泰也会像他哥哥那样,为朝廷尽忠效力,立即赴边立约。因此极力加以反对和阻挠。“全知全能”的佛爷哪里知道,这正中有泰下怀,从此,他再不提此事。

达赖喇嘛对有泰的鄙夷,噶厦对他的冷漠,以及百姓对他的憎恶,使得有泰如入冰窟,感到日子很不好过。

“三爷,回屋吧。”见有泰直呆呆地在想心事,师爷忍不住提醒他。

有泰仿佛从梦中惊醒,问师爷:“你冷吗?”

“我,我还好,只是三爷站得太久,要受凉。”好像受了传染似的,师爷也打了个寒战。

“回,回屋。”

掌灯的仆人早就冻得缩成了一团,听到回屋的命令,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提着灯笼快步向前走去。

“你,你跑什么。”有泰斥责着仆人。

“还不快照着点儿。”师爷惟恐有泰发怒,忙指点着这个小仆。

掌灯的小仆被有泰的申斥吓了一跳,脚底下一绊,跌倒了。灯笼一下子灭了,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混账东西,连个灯笼都拿不好,养你何用?”

“真是无用的东西,快去换个灯来。”师爷一边帮腔,一边吩咐着。

冷,有泰这才觉得格外的冷。风是冷的,空气是冷的,大地是冷的,连拴马桩子也是冰冷冰冷的。

黑,有泰只觉得眼前漆黑一团,四周也是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也不多见,偏偏在这个时候打翻了灯笼。

越是在黑暗中,越是觉得冷;越是冷才越能感受到黑暗的可怕。有泰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洞,黑暗包围着他,寒冷侵袭着他。

有泰忽然可怜起自己来了。朝廷催,藏人挤,英夷逼,这日子可怎么过呢?有泰又想到了哥哥,想到了自己的前任驻藏大臣裕刚。

有泰知道,国人对于他哥哥的死,是毁、誉皆有,总起来看,毁之者多,誉之者少。但令家人宽慰的是,朝廷认为升泰死在任所,是忠于职守,为国尽忠,所以将他的生平事迹,记录在册,这不能不说是皇恩浩荡。但是,对哥哥的诋毁是令人难以接受的,特别是对哥哥的死。有泰过去也隐约听到过一些传闻,说他是吞金自杀,有泰不仅不信,而且觉得这是一种诬蔑,是对哥哥的诬蔑,也是对他们家的诬蔑。此刻,有泰对这种传闻似乎相信了,也理解了。对裕刚为什么宁愿受“交部议处”的处分,仍要竭力地开缺原因,也突然明白了。自己不是责怪过哥哥懦弱吗?不是讥讽过裕刚乏术吗?

错了,原来是自己错了。哥哥一死,万事皆休;裕刚一走,百事全了。

自己怎么办呢?

死吗?有泰不愿意;走吗?朝廷不答应。既不想死又不能走,有泰在苦苦地思索着他的第三条出路,他一定得找出这条出路,有了这条路,不仅可以回复朝廷,自己今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等掌灯小仆磕磕绊绊地取来灯笼,侍候着有泰回屋后,他已经是精疲力竭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喝下肚后,有泰觉得不那么冷了,可还是感到十分困乏,周身无力。

“三爷,您该睡了。”师爷轻声提醒,因为确实很晚了。

“睡?奏折怎么办?”有泰瞪了他一眼,好像奏折到现在还写不出来,是因为师爷给耽误的。

“明天请折奏师爷,要不,请驻藏章京写。”师爷小心地说。这是他今天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哼,他们!……”有泰没有说下去,他心里想:我自己写,尚且怕说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说清楚?

“那?……”师爷期待着有泰的吩咐,下一步他该做些什么。

“烧烟!”有泰并无烟瘾,一路之上,他只偶尔抽一两次。他清楚地记得,早在几十年前,林文忠公林文忠公,即林则徐。在禁烟奏折里,痛切陈词,力主禁烟,有这样几句话:“臣伏思鸦片流毒于中国,纹银潜耗于外洋,凡在臣工,谁不切齿!”林大人进而主张对抽烟者“施行大辟”。但是,抽鸦片之风,不仅未能禁绝,抽烟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使有泰感到惊奇的是,如今全国抽鸦片成风,到处都有烟馆。惟独西藏严禁抽鸦片,偌大的西藏没有一个烟馆。有泰听说过去的摄政王第穆呼图克图也好,当今的达赖喇嘛土登嘉措也好,都极力主张禁烟。有泰一听,有些惊讶。惊讶之余,确也有些害怕,因此他学前任驻藏大臣的做法,只在衙门里抽,不敢让藏民知道,怕惹出乱子。

他一边抽烟一边问师爷:

“你说说看,西藏为什么要设驻藏大臣?嗯?”

“回三爷,小人不知。”师爷随便应付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烟枪,嘴角上直流涎水。

“怎么不知,我讲过的。”

“是,三爷讲的,小人没有用心。”

“没有用心?你用心什么呢?烟枪?”有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小人不敢。”师爷见有泰生气了,吓得咽了口唾沫。

“不敢?哼!你以为我是瞎子,拿去吧,重新烧一个,你自己抽。”有泰终于让出了烟枪。

师爷喜出望外,接过烟枪,急不可待地猛吸两口,将残余吸净,就要烧新烟泡。

“慢,听我讲给你听。”有泰止住了要烧烟的师爷。

师爷心里急得直骂有泰:你这个东西,你过足了瘾,又来精神了,忘了刚才的那副蔫萝卜相。可心里着急,师爷嘴里还得紧着答应:

“是,三爷。”

“这回可要用心啊,下回问起来,再若不知,就别想吃烟了。”

师爷本无意听有泰?嗦,可“再若不知,就别想吃烟了”这句话发生了奇效,师爷为了吃烟过瘾,只得洗耳恭听。

鸦片,在有泰身上果然发挥了奇特的效用,他一解刚才的疲劳,不仅精神大振,兴致也大增,语调缓缓,声音平平:

“驻藏大臣之设置,始于本朝,其原因有二:一者安辑藏政;二者防御外侮。而防御外侮又分为防准(准噶尔)、防廓(廓尔喀)、防英(英国)三者。”

“是,三爷,小人明白了。”师爷急于抽烟。

“还有!”

“还有?”师爷颓然。

“关于防准,僧格、青保、苗寿等人初建功勋;纪山、索林等人稳定了局势;傅清、拉布等人安定了内部,直到颇罗鼐执政之时,准噶尔部再不敢南犯。至于防廓,保泰、巴忠懦弱误事,罪不可赦。但由于成法、额尔登保的武勇,鄂辉、和琳的公忠,遂大展天威,边防得到巩固。至于防英……”

说到防英,有泰的侃侃之词忽然顿住了。他遍阅档案文书,正野史籍,历任驻藏大臣,在抗击英夷方面,实在是毫无功绩可谈。就是力主抗英的文硕,也仅只“力主”而已,并未付诸行动。若说谈判立约,丧权辱国者,则莫甚于自己的哥哥。一想到这些,有泰只好打住:“好啦,好啦,太晚了,今天不说了,我还要写奏折,你自己吃烟去吧。”

师爷巴不得有泰快点儿结束这冗长、乏味又近乎于折磨人的谈话,听了有泰的吩咐,如同获得大赦一般,端着烟具,飞也似的冲出了房门。

“鸦片,这就是鸦片的威力,这就是洋人之所以能够在神州大地横行的一个原因。”望着师爷飞奔而去的背影,有泰颇为感慨。

有泰对师爷所说的一番话,无异于一篇演说词,给历任驻藏大臣品评功过是非。说到防准、防廓,在驻藏大臣中还不乏忠勇之人,具有显赫战功者,也不乏范例。但防英呢?半个多世纪以来,英夷一直觊觎着西藏,在边境搞了大量的活动,希望能在西藏得到他们不该得到的利益。可又有谁有效地防止了英夷的入侵呢?!没有,一个也没有。

哥哥升泰倒是和他们打了交道,结果是割地赔款不说,还留下一系列的问题。哥哥死了,条约签了,但是藏人却不予以承认。英夷当然不答应,他们不仅要藏人履行条约,还要得到条约以外的诸多利益。而哥哥以后的历任驻藏大臣,无一不在推脱,他们对付英国人的惟一办法就是拖,拖着不与英国人会谈,一直拖到现在。到了裕刚上任,英国人打了进来,实在拖不下去了,裕刚无力应付,朝廷才派了有泰来。然而,有泰能应付得了吗?能有效地履行防英的使命吗?

往事已去矣,来者不可追!天朝的盛世已去,今非昔比,防英,防俄,防日,防德……各个列强简直是防不胜防。天朝,犹如一头病牛,都想割一刀,咬一口。如果这群恶狼一齐扑来,那病牛就肯定会被撕成碎块。好在这群狼并不齐心,不能一起对付这头病牛,他们之间也还有很多明争暗斗。为了利用某一条狼,就要给他点儿好处,让这狼与其他狼去斗,甚至互相厮咬,病牛倒可能得到喘息之机。这就是朝廷采取“以夷制夷”的谋略的根本原因。然而藏蕃不明事理,非要以卵击石,以弱羊之躯,去斗猛虎,那还有不败之理?!

想到这些,有泰不禁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意识到,天朝中兴,已是不可能的事,自己更无力挽狂澜于既倒。一个思考已久的问题,这时已经考虑成熟了。他将经过无数次涂改的纸一把抓起来,揉成一团,扔在纸篓里。又重新展纸,挥毫疾书:

“咸电敬悉,内称抵住已久,何以与英员尚束接洽等因。查此番边事,相持多年,泰到任数日,即晤商达赖,剀切开导,奈始终执迷,不肯支应夫马。察其言语,且处处疑忌汉官,未便力争,只好缓图办法。旋准英员荣赫鹏照会内称,定日开赴江孜,请携主权番官,面商一切,并请严饬不得妄动等因,当经照复该英员,请勿再进,倘能退回亚东地带,则此事易于转圜,否则恐其桀骜不驯,出乎情理之外,将来通商立约,事事为难各等语。并据请译咨达赖,兼两次详缄,示以圣旨,晓以利害,嗣据其复文内称,已在曲米地方与英人交战而攻,伤毙番官四员,番兵数百名。与昔年隆吐之战,大致相同。今欲折服其心,非任其战争失败,终不能了局。譬之釜底抽薪,不能不从吾号令也,此系实情,祈为转奏。”

写毕,有泰把笔扔到书桌上,左手轻轻捶打腰背,右手抚摸下颌,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他认为这是自己从担任驻藏大臣以来,写得最好的一个奏折。“对这些顽梗不化的刁民,就是要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任其战事失败,才能使其就范,听我号令。”有泰暗自思忖,他那由于高原强烈的日光照射而变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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