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是“神灵”,不能冒犯;
下边是妖魔,不敢得罪。
把拉丁代本的遗体送去天葬,并为他念经超度之后,来协自己也病倒了。他是又气又恨,又惊又怕。
这两天,来协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一闭上眼睛,曲米血战的惨景就浮现在他眼前,一个个血淋淋的同胞的身影,连续不断地在来协眼前晃动着,使来协心颤神摇,常常在睡梦中惊醒。
那天,来协走出英军帐篷,想去找荣赫鹏论理,可早就不见了荣赫鹏的踪影。坝子里,英军的机枪开始向藏军射击,炮弹在藏军集结的地方开了花,可怜藏军士兵血肉横飞。来协哪里见过这种情景,吓得他慌忙往回跑,想去告诉拉丁代本和其他谈判代表。但是,帐篷门已被锁住,两把雪亮的刺刀挡住了来协的去路。正当来协不知所措的时候,威廉走过来,冷冷地说:“谈判代表是回不去啦,如果来协老爷愿意的话,可以和谈判代表待在一起。”
来协一听,头晃得像个拨浪鼓:“不!不!不!我不能,不能,你们也不能,不能把他们关起来,荣赫鹏先生说,说过的……”来协哆哆嗦嗦,话不成句。
威廉哪有工夫听他?嗦:“这些事不用你管。看在你是联络员的分上,我们保护你的安全。既然你不愿意待在这里,可以先回庄园去。”
“你们,你们怎么可以……”来协还要跟威廉讲理,但威廉已经走远了。
来协愤怒、恐惧,却也没有办法。想去救拉丁赛他们吧,他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本事;想去找荣赫鹏辩辩理吧,他又不敢,怕招来不测之祸。来协是又悔又恨,悔不该当这个倒霉的联络员,恨洋人太狡猾。悔恨之中,来协还有点儿暗自庆幸,若不是当了个联络员,恐怕连命也保不住,威廉的话不是说得很明白吗?
来协正在踌躇之际,他家的佣人诺布牵着马来到了他面前:
“老爷,回庄园吧!”诺布低低的声音像蚊子。
来协根本没听见诺布的话,但他看见了马,也看见了自己的佣人。就是在这危急的时刻,来协也没有忘记自己贵族农奴主的身份,没有忘记自己和一般的平民之间有根本的区别,更不用说同农奴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见诺布牵来的不是平时自己骑的马,也没有漂亮的马鞍马垫,立刻瞪着大眼,厉声责问:
“我的马呢?”
“洛桑拉骑走了。”
来协这才想起来,不仅自己的马让洛桑饶登骑走了,连博士帽也让他戴走了。
河谷里的枪炮声越来越激烈。来协心想,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此时不走,一会儿说不定英国人一翻脸,连我也一起抓起来,想走也走不掉。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了。来协想着,跨上马背,刚要驰去,威廉又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正好,你还没走。请留步,上校有事找你。”
威廉的一席话,声音不大,可来协听来却似一声炸雷,这回可完了,荣赫鹏翻脸了,连我也走不脱了。
来协自己也不知道怎样被威廉带到荣赫鹏面前,荣赫鹏如何把诺布留下当向导,自己又怎样答应卖给英军一些粮食、牛羊和柴草,糊里糊涂地,回到了自己的庄园。
以后,以后又发生了些什么呢?来协恍恍惚惚,似在梦中。
猛地,他又仿佛看见了拉丁代本,拉丁代本那锐利的眼睛似乎在喷火,那张嘴一开一合,好像在愤怒地痛斥洋人背信弃义的卑劣行径。来协忽然觉得代本的眼睛在瞪他,在责骂他、抱怨他。
是啊,代本是不同意谈判的,可是不谈怎么办?我们的火枪、大刀,能打得过洋人的机枪大炮吗?而且,而且我们是遵照驻藏大臣和噶厦政府的命令行事,据说连乃琼大喇嘛在降神时也说应该同洋人议和,不要同洋人开战。可现在又谈出了什么结果呢?我们上了大当,死了那么多人,连自己庄园里的人也死了不少。这些黄毛鬼啊,诡计比牛毛还多,他们太狡猾,太凶残了。
……
来协昏昏沉沉地躺着,脑子里想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往事。忽然,一阵轻轻的抽泣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来协慢慢睁开眼睛,见是他的夫人坐在旁边,正用袖子擦眼泪。来协见状,觉得很是不吉利,心里一阵不耐烦:“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来协的夫人央宗长得瘦瘦的,面庞微黑,看上去比来协要年轻许多,还称得上是个俏丽的半老佳人。此刻眼睛哭得通红,眼泡也有些肿胀起来,听见来协醒了,慌忙站起身来:
“老爷,起来吃点儿东西吧。”
来协浑身似乎不那么酸痛了。本来他也没什么大病,只是连惊带吓,又累又乏,觉得哪里都不舒服,静静地躺了两天,自然是歇过来许多,不过依然觉得疲乏无力,精神恍惚。
“来呀,给老爷端饭。”夫人朝门外吩咐道。
“不,不要饭。茶,上茶来!”来协挣扎着,被央宗扶着坐了起来。
女佣人端上一碗酥油茶,还冒着热气,后面跟着的另一个女佣人手里端着托盘,盘中有一碟风干的牛肉,一盒印度饼干。夫人一摆手,两个佣人弯腰低头,吐了吐舌头,迈着碎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老爷,您好些了吧,可把我吓坏了。”央宗见来协有了精神,脸上的愁云渐渐消去。可发愁的事还不止这一桩呢,夫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老爷,临近庄园的老爷都逃走了,听说宗本也在收拾东西,准备走哩。这两天,您病得昏昏沉沉,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呢?”央宗一边看着来协喝茶,一边诉说着她的苦衷。
这些事,央宗不说,来协心里也明白,洋人来了,烧杀抢掠,能跑的还有不跑的吗?来协翻了翻眼皮,问夫人:“依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这两天跟管家商量着,等老爷病稍好,我们也快点儿走吧。”说完,央宗又担心地看着来协。
“走?我的庄园,我的牧场,我的牛羊,我的奴隶,还有那么多家产,都能带走吗?再说,到哪里去呢?弄不好,怕是连拉萨都保不住呢!”来协看着夫人,忧心忡忡地说。
“拉萨?”夫人吃惊地问:“洋妖还敢打到圣地拉萨去?”
来协肯定地点点头:“看来,这次洋人是下决心要打到拉萨,占领整个西藏。”
“那,那可怎么办哪!”夫人一听这话,更加焦急。
“怎么办?现在还不要紧,我跟洋人有一点点关系。”来协不再相信洋人的什么诚意和信用,但凭着洋人向他买柴草、粮食和牛羊这件事,他觉得洋人还是需要他的。
“跟洋人有关系?老爷,听说洋人可不好惹,您跟他们打交道,那怎么得了?”央宗比刚才还要着急。
“洋人也是人,他们也得吃饭……”
“他们吃饭,和您有什么关系?”夫人睁大眼睛,看着来协。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想买我的粮食和牛、羊。他们用得着我来协哩。”来协显然有几分得意。
“你,你卖粮食给他们?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呢?”央宗又急又怕,连脸色也变了。
“怎么不可以?”来协见央宗着急,反倒越发沉稳起来。
“和洋人做买卖,您,您会吃大亏的!”
“我能不知道这个?可又有什么办法?打,又打不过;谈判呢,洋人说话不算数;逃吧,又能逃到哪里去?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卖给他们,他们就会来抢,抢了还不是白抢?与其让他们抢去,不如卖给他们,多少能赚回几个钱。”来协唠唠叨叨地说出他的一大套生意经。
央宗听了,似懂非懂,但她知道,吃亏的事,来协是从来不做的。
来协见夫人不说话,更感到得意,认为自己最善于审时度势,应付时局变化,作出的决定总是最稳妥、最可靠的。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很自负的神色,端起银碗,喝了一大口茶。
“不行,不行!”央宗突然连连摇手,神经质地喊叫起来。她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往事。
来协吓了一大跳,酥油茶洒在身上,他两眼直视夫人,粗声粗气地问:“为什么?”
“我们千万不能和洋人打交道。您忘了生钦活佛的事?……”
生钦活佛的事来协怎么能忘记?生钦活佛是江孜宗一位著名的活佛。十几年前,一个自称是虔诚信佛的外国人来到寺院,拜他为师,说要学习西藏的佛经。这个外国人,原来是英国的间谍,他打着“学经”的幌子,利用在活佛身边的有利条件,暗中搜集有关西藏的政治、军事、交通、汉藏关系等方面的情报,甚至对藏族的宗教、文化、地理环境、自然资源、风土民情等方面的情况,也作了深入的调查了解,还绘制了从印度到拉萨的路线图,后来就突然潜回印度。这事让摄政王和噶厦政府知道了,当时达赖喇嘛年纪还小,尚未亲政,摄政王和噶厦政府将生钦活佛捉拿治罪,装在木笼里,在拉萨街头游街示众,最后将他流放到工布地区。不久又下令将生钦活佛捆在一块大石头上,沉入江底。摄政王怕下面的官员不敢对活佛下手,不仅亲派官员监督执行,还命令将其首级送到拉萨来验证。随后又通令全藏,取消生钦活佛转世的资格,没收其庄园和财产藏传佛教,俗称“喇嘛教”,实行活佛转世制度。被噶厦政府处死的是第四世生钦活佛。1904年英国侵略者入侵拉萨后,对驻藏大臣和噶厦政府施加压力,强迫噶厦政府撤销不准生钦活佛转世的决定。后来由清政府下令,准予寻找第五世生钦活佛的灵童,并退还没收的庄园和财产。。
消息传出,全藏震惊,在实行政教合一的政治制度,全民信奉佛教的西藏,老百姓把活佛当作活的菩萨来崇敬,他们享有极高的威望。在这种情况下,因里通外国罪,将一个著名的活佛处以死刑,并取消其转世的资格,这在西藏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它充分反映了西藏上上下下仇视洋人,仇视勾结洋人的民族败类的强烈情绪。
后来查明,生钦活佛本人也是受了蒙骗,并不知道那个洋人干的这些事情,以为他要真心学经拜佛。只因后果严重,才受到严厉惩罚。
当时,生钦活佛的一个亲信逃到印度,投靠英国人,当了他们的奴仆。这次英军入侵西藏,荣赫鹏又把他带回来,做向导和翻译。藏族军民得知这一消息后,十分气愤,扬言一定要杀死这个民族败类,祭战旗,吓得那个家伙龟缩在英军营房里,根本不敢露面。因此,在和西藏方面打交道时,都是由英国人自己担任翻译。
想到这些,来协的脊背上沁出了冷汗,他仿佛觉得有千万双愤怒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但是,不给英国人卖点儿粮食和牛羊又怎么办?洋人逼得那么紧,一连催了好几次,跑也跑不掉,躲也躲不了。来协用双手托着前额,叹息着:
“真叫我为难啊!”
来协感到为难了。是的,这个农奴主兼商人并不希望打仗,只希望和英国人通商。
论打仗,英强藏弱,而朝廷又不出兵,靠藏族的火枪土炮、大刀长矛,根本打不过英国人的洋枪洋炮,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但是,如果真像英国人说的那样,能够友好通商,来协这个会做买卖的商人是大有好处可捞的。西藏的羊毛、皮货、药材、硼砂等贵重东西是无穷无尽的,有些在世界上都是很珍贵的。英国人需要这些原料,而来协呢,则需要诸如毛毯、哔叽、布匹和鼻烟一类的洋货。就连他那顶被洛桑饶登戴去的博士帽,也是东印度公司的产品。
来协和西藏的许多贵族一样,对洋钱、洋货、洋人的生活方式很感兴趣,可对洋人洋教却是打心眼里反对。所以老百姓说他们这类人是喜欢洋钱,不喜欢洋人。
来协到过印度和尼泊尔,不仅知道洋货的妙处,也知道洋人的厉害。他希望和英国人通商,却不愿意英国人占领西藏。和洋人通商,他尚能捞到很多好处,如果洋人像占领印度一样占领整个西藏,他来协的买卖就做不成了。不是吗?偌大的东印度公司不是被英国人一手控制着吗?印度人要做买卖,只有依靠东印度公司,做一点儿小股生意,喝一点儿残汤剩水,别想赚大钱。这是来协在印度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
眼下,因为英国人要和藏方打交道,还用得着他来协这个联络员,英国人一旦占领了西藏,就会像甩鼻涕一样把他甩掉。
由于这种种难以出口的原因,来协希望能和洋人不动刀枪,通过谈判解决边界纠纷和通商问题。所以他积极地奔走于藏英双方,促使谈判取得成功。
然而,难啊,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愿进行。多吉孜本和何知府期待已久、他极力促成的藏、英谈判,得到了一个来协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结果。
怎么办?怎么办呢?!
生钦身为活佛,尚且受此极刑,他来协不过是个小小的农奴主,和洋人来往过密,会得到怎样的下场?!
来协的眼睛闭上了。
央宗以为他累了,正要扶他躺下,管家走了进来。见来协坐在床上,忙躬身吐舌:
“老爷,好些了吗?”
来协并不睁眼睛,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用两个大拇指使劲摁住太阳穴,好像不这样脑袋就会炸裂似的。
管家是个很知趣的人,他见老爷那个样子,知道一定有什么为难之处,就转向夫人:
“夫人,遵照您的吩咐,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什么?”来协睁开眼睛,随即又抬起头问:“给洋人的羊都送去了吗?”
“送去了,老爷。”管家讨好地说。
“等一等。”来协又使劲揉了揉太阳穴:“现在的事情真难办,既不能触犯‘神灵’,又不敢得罪妖魔。”
管家献媚地一笑:“老爷向来聪明过人,办事有方,难道就不能想一个既让‘神灵’高兴,又叫妖魔满意的办法?”
来协松开双手,看着管家,好像在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管家只不过是顺着主人的意思,随便说说,讲不出什么两全之策。他被看得不知所措,赶紧低下头,舌头伸得老长。
来协突然又问:“刚才你说收拾好了什么?”
“啊,老爷,是我让他收拾收拾贵重东西,现在人来人往,兵荒马乱的,我想还是得提防着点儿。”央宗怕老爷生气,小心地解释着。
“对!自古兵匪难分,那些洋人也是明火执仗地抢。”来协又挥了挥手,示意管家出去。
管家仍低着头,把眼珠朝上一翻,谦卑地看了看来协,没有出去。来协见状,问道:“还有什么事?”
“老爷,是这样,曲米一仗,我们庄园也死了不少奴隶,尸体运回来天葬了……”
“这我知道。”来协很不耐烦,农奴的大量逃亡和死亡,使来协大伤脑筋。是来协的心地比其他农奴主善良吗?恰恰相反,来协对农奴的盘剥和奴役较之其他农奴主和牧主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不同的是,来协对农奴价值的认识比他同阶层的人们要更深一层,这也是来协的精明所在。在来协看来,农奴不仅是会说话的牲畜,而且是他能够不断发家的工具,是他的财富,也是他未来的更多财富的来源。正是靠了这些农奴,来协才能够使父辈留下来的产业不断地变多变大,使他成为方圆几十里内有名的农奴主。所以来协不仅不准农奴逃跑,还大量收容从各地逃亡来的农奴。这些人是连极微薄的报酬都不需要的,每天只给两碗粗糌粑,就会给你拼命干活。因此,来协家的农奴日渐增多,庄园和牧场也日益变大,牛羊肥壮,水草丰美,连青稞长得也比别人家的好。除此之外,来协还经营商业,买进卖出,不仅来往于西藏各地,还经常到印度去。无论来协做什么,也离不开农奴――他的基本财富。
管家见主人不耐烦,理应赶快退出去,但是事情确实难办,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这两天不少农奴要找英国人报仇,跑了不少。有些已被我们抓回来了,您看,这……”管家看着来协,不说了。
以往,农奴和家奴逃跑,一般不用禀报老爷,抓回逃奴,或打或罚,管家有权处置。可这次不同往常,跑的人多,又是去找洋人报仇的,管家不敢擅自做主。
在旁边的夫人不屑一顾地说:“管家,你也是越来越没用了,这事还用问老爷吗?你又不是没有惩罚过逃奴。”
“不,这次和往常不一样,现在百姓们心里都燃着一团火,我是怕……”管家又偷眼看了一下来协。
“有什么不一样?你怕什么?”夫人生气了。在她看来,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变化,什么人到西藏来,老爷掌握差民和佣人的命运,掌管生杀予夺的大权,这一条祖宗留下的规矩是不会变的,也是不能变的。
“是,照夫人吩咐去办。”管家躬身吐舌,就要退出去。
“等一等!”来协止住了管家的脚步。又问:“人都抓来了吗?”
“抓来了。”
“这样吧,你去把他们都放了,告诉他们,打洋人,自有藏军,他们怎能打得过?他们有洋枪吗?有大炮吗?去了还不是白白送死,当洋枪、洋炮的活靶子。拉丁代本英雄不英雄?那样的英雄都被洋人杀害了,何况他们?”来协说着觉得有些疲乏,直一直腰,缓一口气,又接着说:“今天,既不打他们,也不罚他们,只要往后好好干活就行了。”
夫人见来协累了,忙让管家照吩咐去办。管家出去后,央宗有些不高兴地说:“老爷,您今天是怎么啦?”
“你懂什么?农奴们都逃走了,死光了,谁给我种地?谁给我放羊?谁给我驮运东西?谁给我背水做饭?再说,他们今天逃跑,不是私逃,是去打洋人,打洋人,懂吗?”来协把“打洋人”三个字说得很重很重。他这是在发泄对洋人的不满。
央宗今天真是蒙了,她怎么也弄不懂来协的心思,说他恨英国人吧,他又要和英国人做买卖;说他喜欢英国人吧,可内心里又讨厌他们。
央宗向来只管操持家务,外面的一切事情都由来协自己做主。现在,她也不能不关心外面的情况,她从来协一反常态的做法上,深深感到自己的丈夫处在十分为难的境地,“神灵”和妖魔他都要应付,都不敢得罪。这样做人,该有多难啊!她真为自己的丈夫担心。但是,根本的一条央宗是清楚的,来协做事是不会错的。
是的,不干没有好处的事,不做亏本的买卖,是来协的根本信条,这一点比六言真经记得还牢。卖给英国人粮食、牛羊、柴草,是为了不让他们来抢。不处罚打洋人的农奴,是怕遭到百姓们的反抗。来协也害怕,一旦洋人离开西藏――来协凭一种直觉,觉得洋人是不可能在西藏久留的――藏军有朝一日回到这里,就会把他当作藏奸处置。他的下场,会比生钦活佛更惨。他的庄园、牧场、农奴和家产统统会被没收,他的妻子儿女都会沦为奴隶,那将是怎样的一个情景啊!
来协怕英国人,也怕抗英的藏族军民,更怕极端仇视异教徒的喇嘛活佛。所以,他不能处罚去打洋人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农奴。但也绝不能允许他的农奴和家奴去和洋人打仗。他必须与英国人保持一种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庄园里待下去,他的庄园和牧场才能不被英国人抢掠。有了这些好处,来协也就心满意足了。在这动乱的年代,能保持家人平安,财产不受损失,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说,多少和洋人有关系怕什么?如今洋人势盛,连朝廷也得让他们几分。听说皇上、皇太后也在暗地里和洋人拉拉扯扯,只是这些事情普通老百姓不知道罢了。
来协感到很累,不再说什么,侧身躺下来。
不多一会儿,管家又来了。
“老爷,英国人来了。”管家声音不大,但可以看出,他很紧张。
“来了多少?”来协一骨碌爬起来,眼睛瞪得滚圆。
“一个翻译官,还有几个当兵的。”管家恭敬地回答。
“他们来干什么?”来协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不知道。”
央宗提醒他:“老爷,您快出去见见吧,对洋人可不能怠慢。”
来协刚要下地,忽地眼珠一转:“管家,你出去告诉他,说我病了,有什么事,你就答复他吧。”他觉得既然不是荣赫鹏来,我也不必亲自出面,在我的庄园里,我是主人,是老爷,不能没有一点儿架势。
“老爷,这……”管家有些为难。
“这什么,你去吧!”来协把眼睛一瞪,管家只好出去了。
央宗担心地说:“您不去,洋人会不会见怪?”
“你不懂,对洋人,不能太亲近,也不能太疏远,而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把管家带进了来协的卧室。
“老爷,洋人一定要见您。还是请老爷去看看吧。”管家显得更加紧张、害怕。
“这些洋人,究竟有什么事?”来协很不耐烦。
“他们要和老爷面谈!”
“好吧。啊,快给我换件衣服。”来协赶紧下了地,央宗已经去给他找衣服了。不大一会儿,夫人给来协拿了一件哔叽面的狐皮袍子,亲自给他穿上。来协这才随着管家走了出去。
来协家的客厅虽称不上富丽堂皇,倒也布置得很讲究,阿噶土的地面,被酥油擦得光亮照人,沿墙铺着绸缎作面、獐子毛装芯的“卡垫”,上面铺着江孜产的地毯。烫金的木柜,藏式矮桌,依墙而立,给室内增色不少。
来人正是英军上尉威廉。这位上尉已经三十多岁,个子不算太高,长着一头红发。为了进兵西藏,总督曾专门派他到哲孟雄学习藏语。威廉也着实下了点儿工夫,不仅藏语讲得流利,藏文也很好,对西藏的风土人情、政教历史也颇有研究。因此,他不仅是荣赫鹏的翻译,也是荣赫鹏的参谋。
此刻,威廉上尉正倒背着手,焦灼地在室内走来走去。心中暗想,这些藏蛮子,竟如此傲慢,想必是忘了曲米之战的教训!刚刚逃了命,就对我们如此怠慢起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对他不客气。
威廉兀自想着,管家陪着来协进来了。
几天没见,来协瘦了许多,脸色焦黄,眼角向下垂着,一副病态。威廉见状,才知来协并非怠慢,确是身染重病。这才使心中的火消了下去。
“老爷,看来您的身体确实不太好,要不要让我们的军医给您看看?”威廉脸上堆起笑来。
“不用,不用,养两天就会好的。”来协嘴里这么应着,心里却想:你们洋人心狠手毒,谁知道给我的是药,还是毒?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哩!脸上却装出一副笑容,谦恭地说:“请坐,请坐。”他又转身对管家说:“快上茶!”
“有了,有了。”威廉指了指矮脚桌上还在冒热气的酥油茶。看样子,威廉还不曾喝过。
“管家,换茶!换红茶来!”说着又转向威廉:“大人对我们藏民的酥油茶还不习惯吧?”
“啊,不!不!都一样,都一样,慢慢会习惯的。”威廉又加重语气:“我们对西藏的一切,都会慢慢习惯的。”
听了洋人这不阴不阳的话,来协像吃了苍蝇一样,心里很不舒服。他皱了皱眉,轻轻地哼了一声,心想,慢慢会习惯,没那么容易吧,我们西藏不是那么容易使人习惯的地方。来协心里这样想着,可脸上还是堆着笑。
“大人,请喝茶。”管家带着女佣人端上了一只细瓷碗茶。
“请,请,大人吃点儿点心吧。”来协殷勤地让着,心里不断地揣测着,这洋人又给我找什么麻烦来了?
“啊,来协老爷,谢谢您对我们大英帝国远征军的友好合作和帮助,上校让我代他向您致意。”威廉继续他的客套。
“上校太客气了。”来协随便应付着,他注意威廉往下说什么。
“啊!我们上校希望和您发展友谊,希望您能提供更多的帮助!”威廉这才开始转入正题。
“更多的?还要多少?我为你们办的事已经够多的了,再多,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来协这么想着,皱皱眉头:“翻译官先生,你们还需要些什么?”
“来协老爷,先不要谈还要什么吧!您上次答应卖给我们的羊,钱已经付过了,可到现在连根羊毛还没见到哩。”威廉不像刚才那样客气了。
“羊?啊,啊,我早已吩咐管家挑选最好的给你们送去了。”来协讨好地说。
“送去了?我们怎么没见到?”威廉对来协的话不太相信。
来协见威廉直摇头,忙问管家是怎么回事。
管家赶紧赔着笑脸说:
“老爷一回来,头一件事就吩咐我要选出最好的羊给贵军送去。恐怕大人还不知道我们牧区的情形:夏壮,秋肥,冬瘦,春死亡。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牲畜大量死亡,要找一只肥羊,真比大白天在天上找颗星星还要难。我们跑遍了所有牧场,所以耽误了几天。”
“现在在什么地方?”威廉嫌他太?嗦,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当管家说明今天早晨已派专人送去时,威廉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啊,我们还想再买点儿粮食和柴草。”威廉马上提出了新的要求。
“这个,上次不是已经送去了吗?”来协有些不耐烦。
“你们西藏真是个穷地方,连柴草都不好找。”威廉点燃一支雪茄,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我们帝国远征军需要大量粮草,做好后勤供应,才能保证军事行动顺利进行。”
“军事行动顺利进行?”一听这话,来协的脑袋都有些发涨,他恐惧地闭上眼睛,曲米大战的惨景,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血淋淋的尸体,晃动着,向他走来,还有拉丁代本那双含着怨恨和愤怒的眼睛。所有这一切,不都是军事行动顺利进行的结果?难道你们还嫌不够?还要准备新的军事行动?
威廉喷出一个烟圈,见来协并不答话,反倒把眼睛闭上了,他有点儿生气:“怎么?来协老爷,您需要休息?”
“啊,我是累一点儿!”来协顺口答道。
威廉更生气了:“那么,我只好告辞了!”说罢,站了起来。来协睁开眼睛,看见威廉一张可怕的、充满愤怒的脸。来协觉得这张脸,将化成一片火海,一条血河,他的庄园、牧场,顷刻间将会化作灰烬。来协的心猛地一紧,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太可怕了,这庄园,这牧场是祖宗传下来的,是我半生的心血,怎能让它们毁在我手里?来协马上意识到,洋人大老爷是得罪不得的哟!
“啊,大人,请坐,请坐,话没说完,怎么就要走呢?”来协也站了起来,脸上又堆起了皱纹。
威廉见来协奴颜婢膝的样子,顿时产生了一种战胜者的满足,仿佛自己成了这个庄园的领主,心里甚是高兴,可嘴上还在推辞:“来协老爷,您还是去休息休息吧!”
“啊,不累,不累。”来协惟恐威廉生气。洋人一走,灾祸可就来了。
“那好吧!”威廉又重新坐了下来,和来协谈妥了买粮食和柴草的事情。
来协真的累了。若不是威廉在这儿,他马上会躺下来睡觉。可看了看威廉,正一口一口地喷着烟圈,显得很悠闲,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事情谈妥了,怎么还不走?来协感到十分厌烦。但是,他必须强打精神,极力控制自己的倦意,支撑着那极为虚弱的身体。
“啊,大人,请喝茶!”来协很不情愿地应酬着。
“谢谢!”威廉喝了一口茶,看了看来协,知道来协真的有点儿支持不住了。但是,威廉的要求还不曾满足呢。
“来协老爷,听说你们这里獐子很多?”
来协点了点头,心里一动,洋人是不是想去打猎,以获取他们急需的肉食?
“听说你们这儿的麝香能治很多种病,是吗?”威廉漫不经心地问,似乎在聊天,不像是要去狩猎。
这就是威廉,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威廉,永远也摆脱不了这种小家子气。尽管他在竭力装扮自己,对小事情装作不在乎。但是,自私、贪婪、爱占便宜的毛病像影子一样,始终紧紧地伴随着他。所以,此次远征西藏,除荣赫鹏的收获最大外,其他军官的收获都无法和威廉相比。然而,行军打仗,太多的东西是不便携带的,荣赫鹏上校的东西已经被运输队运回了几十驮,他也趁机捎了一些回去。威廉早就听说西藏的麝香是很珍贵的东西,带回国去送人也是很体面的,只可惜没有机会得到。所以,当荣赫鹏派他来找来协办事时,威廉就打定主意向来协要两块。但是,他不便直接伸手,却假借聊天,转弯抹角地提出来,希望来协能听明白,主动奉送。
疲劳至极的来协怎么会有精神和他聊天呢?来协虽然身体虚弱,神经尚未麻木,他明白了,威廉之所以赖在这里不走,原来是另有所求呢!来协这个气呀,心里直骂:你想得怪不错,张口就是麝香,你知道麝香好,可哪里知道弄一个麝香多么不容易啊!再说,拿到国外去,可以卖好价钱,东印度公司早就在想方设法弄这些东西,我哪能随便给你?来协有心不给,可又怕得罪了洋大人;给呢,真有点儿舍不得。
威廉见来协不搭话,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蓝眼珠转了转,有意地说:“来协老爷家不会有这些东西吧!”
“有,有。大人要是喜欢,可以送给您。”来协见威廉的眼睛露出异样的光芒,顾不得吝惜麝香了,一扭头朝门外喊道:“管家,把那两块麝香拿来!”
不多会儿,管家用一只小银盘托着两块毛茸茸的东西来了。进了客厅,躬身吐舌,放下托盘,又退了出去。
“啊!真香!”一股特殊的香气扑鼻而来。威廉忙不迭地端起托盘,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吸着气,闻个没完,半晌也没有抬起头来。
见威廉那副贪婪的样子,来协心里一阵冷笑:两块麝香就把你高兴成这样,我们西藏的好东西还多着哩!
威廉饱闻香味后,慢慢地舒了口气,一抬头,见来协正用鄙夷的眼神望着自己,威廉不由得为自己刚才那种有失身份的举动懊悔起来。为两块麝香失态,太有损于大英帝国军人的威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威廉又点上了一支雪茄:“来协老爷,我们的事算是说定了!”
来协见威廉望着自己,马上又恢复了那种阿谀面孔:“是啊,说定了。”
“那,我就告辞了。”威廉拿着两块麝香,“来协老爷,这个银盘雕得真漂亮啊,是当地的产品?”
“不,是江孜的。大人喜欢,一起拿去吧,作个纪念。”来协连忙应着,心里直骂:真是一个吃糌粑连糌粑口袋也要一起吞掉的饿鬼。
来协心想,你们靠掠夺,怎么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富有者?来协承认自己爱财,想要发家,但他时时标榜自己,一不要不义之财,二不要非分之物,他认为他的财富是靠自己的勤劳和才智聚集的。看看面前的威廉,想起洋妖侵入西藏后的掠夺行动,来协感到愤怒,感到害怕,他忽然想起一首格言诗:“靠罪恶和武力得来的财富,哪能称作真正的财富?!猫狗虽然吃饱了肚子,却尽是些无耻的经历。”你们是一些猫狗不如的人。诗里说得对,你们有的,只是一些无耻的经历,靠罪恶和武力得来的财富,哪能算真正的财富?这么一想,来协的心情平静了一些。
威廉满脸喜色,总算是没有白来一趟。他向来协告辞,带着廓尔喀骑兵走了。
望着威廉远去的背影,来协一跺脚:“呸!什么东西,豺狼,简直是一群豺狼。不,不!是一群恶狗!”
一阵天旋地转,来协又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