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美的羊肉,不是任何人都能享用。
春风,又把草原吹绿了。高原的春天,虽然总是姗姗来迟,但她毕竟还是来了。而草原又是最先感受到春的来临。在刚刚发绿的嫩草中,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已经迫不及待地绽开了笑脸,在春风中,晃着头,仰着脸,美滋滋地接受着太阳那亲切、温暖的抚摸。
忽然,从远处的山冈上飘来一团白云,这白云好似来自天边,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游动着。顺着风,又飘来一阵歌声:
幸福山是宝贝山,
一百块粮田在山脚前。
这是粗壮麦秸的储存地,
这是出产白青稞的好地盘。
幸福山是宝贝山,
一百只绵羊在山腰间。
这是细软羊毛的储存地,
这是穷人堆放氆氇的好地盘。
幸福山是宝贝山,
一百头奶牛在山巅。
这是雪白牛奶的储存地,
这是堆放金黄酥油的好地盘。
自从洋人到山前,
宝贝山变成了灾难山。
宝贝山没有了储存地,
好地盘不再吉祥圆满。
白云飘近了,哪里是什么白云,原来是一群洁白如云的绵羊,这就是闻名全藏的藏北羊。
歌声也飘近了,似银铃回荡在山冈,给寂静的草原增添了一丝生气,唱歌的正是曲妮桑姆。曲妮手里拿着抛石器,不时地空甩一响,把一群羊紧紧地围拢在一起。
走在曲妮旁边的是一个头戴狐皮帽、身穿皮袍的管家模样的青年。他不时地打着唿哨,曲妮吆喝羊群,不肯让一只羊离群。
走在后面的是几个男女青年,都是来协家的佣人,他们这是遵照老爷的吩咐,给英军送羊的。他们还赶着十多匹马,马上驮着饲草。
后藏地区大都是半农半牧,这里的草场不像阿里和那曲地区的草原那样辽阔宽广,一望无际;也不像山南和工布地区的草场,分布在茂密的原始森林的空旷地带。这里的草场都分布在河流两岸、高山脚下,或绵延起伏的丘陵之间。草滩被山冈隔成一块一块的,牧羊人常常是一冈之隔而很难见面,可以闻其声而不能见其人。
……
啊喏?――
唱歌的姑娘莫忧伤,
宝贝山永远是好地方。
西藏就是宝贝的储存地,
好地盘永远吉祥。
姑娘莫忧伤,
听我问端详,
听不明白莫开口,
心里亮堂再搭腔。
曲妮的歌声刚落,一个粗犷、嘹亮的嗓音响了起来,这歌声来自左边的小山冈上,虽然看不见唱歌的人,可听声音,唱歌人离曲妮他们并不远。曲妮和那些送羊的男女青年都被这歌声所吸引,他们不由自主地转向左边,等待着唱歌人接着往下唱。惟有管家模样的青年仍然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紧张地吆喝着羊群。
这时,从山冈上又传来一阵歌声:
在那宝贝山的山顶上,
有三种从来没有用斧头砍过的树,
请问姑娘,是哪三种?
在那宝贝山的山腰上,
有三种从来未用镰刀割过的草,
请问姑娘,是哪三种?
在那宝贝山的山脚下,
有三种从未用勺舀过的水,
请问姑娘,是哪三种?
曲妮一下子怔住了,这是格来喜欢唱的歌,不喜欢多说话的格来,唱起歌来却从不腼腆,而且,格来的歌声也是这样粗犷,嘹亮。莫非这唱歌的人……曲妮被这歌声迷住了,与其说是被歌声迷住,不如说是被思念格来的心情所缠绕。
“曲妮,唱啊!”旁边的一个姑娘拉了一下曲妮的胳膊。
曲妮像是没听见,还在兀自想着心事,嘴里禁不住喃喃自语:“不,不会的,格来哥哥怎么会在这里?可这歌词,这声音怎么这么像啊。”
“曲妮,你怎么啦?你得大点儿声,要不,连我都听不见。”旁边的姑娘以为曲妮在念叨歌词。
曲妮被她提醒,是该自己唱了,在藏区,对歌不答是不礼貌的,答不好,也会被人耻笑。但对歌是难不住曲妮的,况且,这歌词连想也不用想,因为曲妮太熟悉这支歌了。
在那宝贝山的山顶上,
有三种未用斧头砍过的树,
是鹿角、羚角和野牛角。
在那宝贝山的山腰上,
有三种从未用镰刀割过的草,
是鹿毛、羚毛和野牛毛。
在那宝贝山的山脚下,
有三种从未用勺舀过的水,
是鹿血、羚血和野牛血。
曲妮嘴里唱着,心里却还在想着那个唱歌人是不是格来?如果是格来,就会听得出自己的声音,会立即跑过来。曲妮想着,唱得比平日更响,她多么希望从左边的山冈上跑出一个人――她的格来哥哥。
人倒是没有跑出来,歌声却飞了过来,像是比刚才近了许多:
为什么不砍树?
为什么不割草?
为什么不舀水?
因为没有斧、刀、勺。
斧子在挥舞,
鲜血染大刀,
就连舀水的勺子,
也被主人带去杀洋妖。
洋妖砍倒了曲米的树,
洋妖割断了曲米的草,
鲜血染红了曲米的河,
洋妖杀人用枪炮。
树砍倒了树根不死,
草割断了没有伤根,
藏民的血不能白流,
要报仇快去江孜找哲林。
“找哲林――”
“找哲林――”
远方的山谷中响起巨大的回声。
“哥哥,你听,你听。”曲妮连连叫着,拉着管家模样的青年。原来,这人正是换了装的克珠旺秋。
“曲妮,别嚷,你听!”旺秋当然听见了歌声,但是,他的注意力仍在四周。曲妮果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这声音与歌声的方向恰好相反,是来自右面的山冈后边。
这马蹄声比歌声可快多了,曲妮还来不及对旺秋说什么,一支马队已经翻过山冈,向他们奔驰而来,一看就知道是英军的骑兵。
因为饲养困难,运输跟不上,最近英军经常派出小股部队,到附近庄园和牧场买东西。名曰买,实际上是买得到就买,买不到就抢,用威廉的话说就是“该用钱的时候用钱,该用枪的时候用枪”。今天,曲妮他们可不怕英国人来抢,他们带有来协老爷给荣赫鹏的亲笔信。这些绵羊是专门送给英国人的。
见英军朝他们走来,克珠旺秋对曲妮桑姆眨了眨眼:“曲妮,再唱支歌,声音放大一些。”
曲妮桑姆会意地点了点头,使劲甩了一下手中的抛石器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放开歌喉,唱了起来:
神山顶上有则托草,
则托草里有一百只羊,
放羊需要三个人――
三个人各有一件披毡,
三件披毡合起来不怕风雨。
神山腰间有那妹草,
那妹草里有一百头牛,
挤牛奶需要三个人――
三个人各有一只金桶,
三只金桶倒出的牛奶像瀑布。
神山脚下有绿松草则托草、那妹草、绿松草都是野草的名字。,
绿松草里有一百匹马,
牧马需要三个人――
三个人各有一支银枪银枪,指白银装饰的火枪。,
三支银枪合起来不怕虎狼。
……
曲妮桑姆他们来到山脚下时,英军的马队也到了他们跟前。领头的是吉布森中尉,只见他用力勒住缰绳,座下的大灰马“踏踏、踏踏”地向后退了几步,很不情愿地停住了。后面的士兵也纷纷勒住了马。
曲妮桑姆见英军的马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心里一阵紧张,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哥哥,当她看到哥哥那沉着坚毅的神色,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挥动手中的抛石器,想绕过英军马队继续往前走。英军横在羊群前面,死死地盯着这群雪白如云的绵羊。曲妮顺着他们那贪婪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羊群,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心跳骤然加剧。见羊群里没有什么异样,才感到放心,轻轻地舒了口气。
猛一抬头,曲妮桑姆的目光正与吉布森那淫邪的目光相遇。曲妮不由得浑身一抖,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吉布森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啊,真想不到,草原上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看到曲妮桑姆那垂下的眼帘,吉布森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一种异样的感觉像通了电似的使他全身麻酥酥的。他既没有管他的士兵,也顾不上注意对面的赶马人,更无心去抢羊群,立即翻身下马,径直朝曲妮桑姆走去。
曲妮见那个当官的从马上跳了下来,再看他那副淫邪的样子,一种厌恶和愤怒的感觉油然而生。见那军官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曲妮一阵惊慌,一步一步朝后退。
“啊,亲爱的,美丽的小公主,不,美丽的雪莲花,不要怕,不要怕。”见曲妮面带惊慌之色,吉布森更加得意,只顾叽叽咕咕地说着,也不管曲妮听得懂听不懂。
曲妮桑姆一步一步地退着,退进了羊群。
吉布森一步一步地追着,追进了羊群。
“美人儿,可爱的雪莲花,让我亲亲,让我……”吉布森伸开双臂,扑向曲妮。
“叭!”吉布森话音未落,曲妮桑姆挥动抛石器,朝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鞭。顿时,吉布森的左脸上现出一道深深的血印。吉布森赶紧用手去捂,“叭!”右脸上又是一鞭。不容吉布森叫声疼,克珠旺秋已经扑了上去,将他压在地上,死死地掐住了脖子。
曲妮桑姆的鞭声,就像一声号令,羊群里一下子站起十几个青年人,“唰”地一下扔掉身上的羊皮,一齐向英兵扑去,赶牲口的农奴们也拔出腰刀冲了上去。还没有等英兵明白过来,一把把明晃晃的尖刀已经插进了他们的胸膛。
就在这个时候,山口处又转过来两个英兵,可能是掉了队的,一见同伴出了事,吓得他俩掉转马头就跑。旺秋赶紧举枪射击,但距离太远,哪里打得着!眼看着两个英军绕过山口跑了。旺秋惋惜地叹了口气,说:“这两个该死的洋妖,坏了我们的大事。”旺秋收起枪,用牛毛细绳将吉布森捆得牢牢的,然后一挥手,让大家赶紧把饲草扔掉,他自己像抓小羊羔一样,将吉布森放在一匹小白马上,让妹妹骑上吉布森的那匹大灰马。又对大家说:
“快上马,赶紧走。”
“羊群怎么办?”赶了一天的羊,曲妮好像还有点儿舍不得丢掉。
“交给我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旺秋他们面前,身边还有三十几只又瘦又弱的绵羊。
“你?”旺秋打量着陌生人,立刻跳下马,其他人也跟着跳下马。这人约有四十开外年纪,脸色黑黝黝的,胡子又长又硬,一件藏青色袍子裹着矮墩墩的身躯。左手拿着个抛石器,右边的袖筒却是空荡荡的。
“他只有一只胳膊。”一个姑娘悄声对曲妮说。
“姑娘,你说对了。这只胳膊去年被洋妖打掉了。”陌生人的耳朵真好,连姑娘的耳语都听得清清楚楚。
“您是?”曲妮一听他的胳膊是被洋妖打掉的,不由得产生一种敬意。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刚才唱歌的姑娘。”独臂人眯起了眼睛。
“如果我猜得不错,您也一定是刚才唱歌的人。”曲妮学着独臂人的口气说。心中暗想,这人唱歌真像格来,可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旺秋尊敬地说:“大叔,您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叫我独臂大叔吧。我先问你,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独臂大叔,我们是沃措部落的。跟我们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旺秋有些着急。
“不要着急,洋妖不会来得那么快。”独臂大叔对旺秋说:“你是克珠旺秋?这姑娘是你的妹妹,曲妮桑姆?”
“独臂大叔,莫非你是打卦的喇嘛?不!不!比打卦喇嘛还神,可你知道我是谁吗?”小仁赛感到很惊讶,闪动着一双聪明的大眼睛,淘气地问。
“知道,你是小仁赛,外号叫‘小猴子’,对不对?”独臂大叔笑着说:“这名字取得不错。你真有点儿像猴子,又聪明,又淘气。”
小仁赛叫起来:“您还知道什么?”
独臂大叔神秘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的可多啦!你们部落还有个青年叫格来。他去打洋妖,现在还没有回来。是不是?”
小仁赛张着嘴,惊得说不出话来。他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神的人。
“格来?您怎么认识他?”独臂大叔连没见面的格来都认识,这不能不叫人惊奇,曲妮桑姆的问话脱口而出。
独臂大叔见曲妮和在场的人都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不禁哈哈大笑:
“你们恐怕真以为遇见神人了吧。我算什么神人?我也和你们一样,是放羊的牧民,去年和洋人打仗,丢了一只胳膊,后来就一直在哲林代本手下干活。最近哲林代本派了一些藏军到各地去传话,让僧俗百姓都知道,洋妖已经侵入我们西藏,他们杀害我们的同胞,抢夺我们的牛羊,盗窃我们的财宝,叫大家拿起刀枪,保卫家乡,保卫牛羊。我是个残废人,挥刀杀敌,不如人家,但做这件事,恐怕比别人还强一些。我跟哲林代本一说,代本马上答应了。”
“大叔,哲林代本知道我们部落的事?”小仁赛以为他们的情况是哲林代本告诉独臂大叔的。心想,哲林代本居然知道我?还知道我叫“小猴子”,几分得意之色立刻挂在脸上。
“代本哪里能知道那么多?”独臂大叔说,“菩萨保佑,也算我们有缘分,我碰见了阿爸洛丹。”
“是阿爸告诉您的?”曲妮和仁赛恍然大悟。
旺秋并不像仁赛和曲妮那样激动,他关心的是独臂大叔的去向,心中暗想,如果独臂大叔能和他们在一起就好了。
“大叔,您还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的地方很多。不过现在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想办法把格来救出来?”
“真的。”小仁赛高兴得跳起来。
独臂大叔一面把仁赛揽在怀里,一面对旺秋说:“洋妖的马队很快就会追来,你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那您呢?您怎么办?”
“你把来协老爷的信给我,我去给洋妖送羊,再设法给格来捎个信。怎么救他,我们另想办法。”
“不,不行,这样太危险。”几个人同时摇头。
“不登陡峭的高山,很难到达辽阔的牧场;不冒一定的风险,不能取得巨大的成功。为了救格来这样的英雄,冒点儿风险也是值得的。”独臂大叔从旺秋那里要过来协的信,又催促他们快走。
时间紧迫,旺秋也来不及考虑太多,便果断地说:“大叔说得对,我们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又对独臂大叔说:“大叔,请您告诉格来,不要着急,我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克珠旺秋带着大家一口气跑了十几里,绕过一个山口,钻进了一片灌木林。他招呼大家烧茶吃饭,让马匹也吃几口草,缓缓气。
旺秋他们同英军遭遇,没有费多大工夫,就消灭了一支到牧区来抢掠的马队,夺得七八支枪,又活捉了一个军官,自然非常高兴。但他们的主要目的没有达到,又感到十分懊丧和忧虑。尤其是曲妮桑姆,心情更加沉重,仁赛给她端来一木碗热气腾腾的清茶,她连看也没看一眼。
小仁赛给旺秋也端了一碗茶,然后坐在他旁边,见旺秋接过碗,并没有喝,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吉布森出神,忍不住问:
“旺秋哥哥,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旺秋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此刻,旺秋特别想念阿爸,如果阿爸在,一定会给大家出个好主意。
前天早上,阿爸洛丹和洛桑饶登已经绕小路到拉萨去了。旺秋等人留下来,一面养伤,一面寻找格来,然后去找哲林代本,转告拉丁代本的临终嘱托,并去守卫江孜。
洛丹和洛桑饶登刚走,来协家的一个佣人就找到沃措部落,对旺秋他们说,格来一个人冲进英军营房,去杀洋妖头子,被英国人抓住了,现在正关在曲米庄园的楼房里,要他们赶快去救。那个佣人告诉旺秋,给英军辎重队赶牲口的脚夫里面,有不少人愿意帮助我们,只要外面有人去救,他们会从里面帮助。
来人还说,来协老爷要派人给英军送羊去。旺秋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趁机走进庄园,再想办法把格来救出来。旺秋把他的想法跟大家一说,很多人都表示愿意跟着去。这当中有些是格来的朋友,有的是在曲米被打散的民兵,并不认识格来。大家想,既然格来敢一个人冲进英军营地去杀洋妖头子,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什么?
曲妮桑姆听说格来已经落到洋妖手里,一定要跟哥哥去救格来。旺秋起初不肯答应,觉得太危险,可这回,曲妮说什么也要跟着哥哥。哥哥当然懂得妹妹的心,同时想到全是一些青壮年,容易引起敌人的怀疑,有几个女牧民,也可以迷惑英兵,就答应了。
可是,一共只有十多匹马,几百只羊,去这么多牧羊人和脚夫,会不会引起洋人的疑心?大家觉得这是个问题,人少了不行,多了确实容易引起敌人注意,得想个两全之策。
小仁赛的眼珠一转,跳了起来:
“我有个好主意,我们披上羊皮,混在羊群里,等走近洋人的营房,跳出来杀个痛快。”
曲妮桑姆高兴地点着仁赛的鼻子:
“怪不得人家叫你‘小猴子’,确实是个机灵鬼。”
“为了救格来哥哥,我当然得格外卖力气。”仁赛故意冲曲妮挤了挤眼睛。见曲妮要来揪他的耳朵,一缩脖子跑了。
这样做虽然很危险,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旺秋他们很快追上了来协派去的人,把老年牧民和不愿去的人都换了下来。听说常有英军的马队在附近活动,一路上他们非常谨慎,没有人时,混在羊群里的人站起来,活动活动腰腿,跟着赶牲口的人一起走;一有动静,立即披上羊皮,混在羊群中。曲妮桑姆等人是放牧的好手,他们有办法不让羊群走散,始终把披羊皮的小伙子们裹在羊群中间。谁知半路上遇到倒霉鬼吉布森,一下子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现在怎么办?旺秋一直盯着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的吉布森,没有说话。
仁赛见旺秋半天不说话,心里着急,又推了旺秋一把:“你倒是说话呀!”
旺秋像是想好了什么似的,一直盯着吉布森的眼睛突然一亮,猛地喝了一大口茶,朝吉布森努了努嘴:
“现在只能在这个倒霉鬼身上打主意。”
“在他身上?”机灵鬼一下子也没明白旺秋的意思。他看了看这个脸色惨白、半死不活的洋人,又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着旺秋。
旺秋肯定地点点头:“对,就在他身上。”
荣赫鹏遇到了难题。
首先是给养发生了问题,远征军从亚东出发时,辎重队带的物品,足够供应英军到江孜的需要。但由于他们在曲米遭到藏军的顽强抵抗,耽误了许多时间,给养也几乎消耗殆尽。远征军里的廓尔喀兵还比较能吃苦,给什么吃什么,只要能填饱肚皮就行;印度籍的士兵就不大能吃苦;英国籍的士兵最娇贵,差一点儿就叫苦连天,糌耙连尝都不肯尝一口,就是当地出产的白面,他们也嫌太黏,有人说咽不下去,有人说吃了烧心,都不肯吃。他们的食品全部要从印度运来,运输线那么长,道路那么难走,途中还要翻越喜马拉雅山口。
运输困难,这是早已估计到的。远征军负责后勤供应的是麦克唐纳将军,他的军阶比荣赫鹏还高,足见英国政府对这一工作的高度重视。麦克唐纳完全意识到自己工作的重要性,曾明确表示,英军能否在西藏取胜,不在前线作战,而在后勤供应能否得到充分保证。所以他一直坐镇春丕,负责此项工作。按原定计划,英印政府将给养和弹药运到西藏边境,然后以春丕为基地,由麦克唐纳将军亲自指挥,远征军打到哪里,就运输到哪里。可是到了西藏之后,情况同他们原来估计的完全不同。贵族也好,商人也好,更不要说喇嘛寺院,凡有马帮的都不愿为他们运输,用武力强迫,根本行不通,只好高价雇用马帮。个别的贵族和商人见钱眼开,派了马帮。可是,赶牲口的脚夫没有几个愿意好好给他们干,走一路,跑一路,单单自己跑了还好,最让荣赫鹏感到头痛的,是他们还经常捣乱,给远征军制造麻烦。在险要山口,他们连驮子带牲口一起推下悬崖,或者把牲口弄死,堵住路口,然后自己逃走。到了驻地也不安全,有人放火烧了粮食和弹药箱就跑。在一万多人的远征军里,荣赫鹏不得不抽出三分之一的兵力去保护辎重队。即使这样,还是不断出问题。
其次是马没有料。现在正是初春时节,草原刚刚发绿,草既嫩又细,骡马根本吃不饱。吃多了,还容易拉稀。骡马吃不饱,就拉不动大炮,驮不了机枪。没有大炮、机枪和来复枪,英军在军事上就失去了优势,根本不是藏族军民的对手。荣赫鹏通过来协,想弄一点儿饲料,但是在英军未到之前,老百姓就把干草、青稞秆、圆根叶子等凡是牲口能吃的都藏了起来,实在来不及藏的,就一把火烧掉了。来协又不肯尽心尽力,所以,草料明显不足。
第三是英军不适应高原气候。从英军原来的营地到曲米庄园,地势只增高了二百多米,他们就觉得很难适应,将近一半的人感到头痛、头晕、心慌、呕吐,浑身无力。连路都走不动,还怎么打仗?
荣赫鹏听人讲过,初到西藏的人,多吃一些牛、羊肉,多喝一些奶茶和酥油茶,可以增强体质,增加适应能力。他就派了一些人到附近的牧场和庄园去弄牛、羊肉。万万没想到,非但没有弄到牛、羊,一支骑兵队还被牧民歼灭,吉布森中尉也被他们抓走。牧民已经通过来协向他提出,要用吉布森换那个来刺杀他的青年。无疑,这又是一个难题。
现在,荣赫鹏正为这件事犯愁,是接受,还是拒绝牧民提出的条件?他反复考虑,下不了决心,真有点儿坐卧不安,一会儿躺在床上,一会儿站起来,在房子里转。
玛丽端着一杯咖啡,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知道荣赫鹏这几天睡得不好,这绝不仅仅是因为高山反应。他之所以睡不好,是因为心里有事。玛丽是个知趣的人,她知道荣赫鹏正为一些事情所困扰,心绪不宁,所以,并不过多地打扰他,而是竭尽全力照顾他。
“上校,喝杯咖啡吧。”
荣赫鹏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这两天,他见了什么人都不顺眼,经常训斥部下,只有同玛丽在一起时,心情才稍微松快一些。
“吉布森这个人也太大意,他这一弄,给我招来多大的麻烦啊!”荣赫鹏把杯子放在桌上,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
“就算那个藏蛮子命大,留他一条命,换回吉布森就完了呗。”玛丽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复杂。
“这样太便宜了那个藏蛮子。他竟敢在大白天闯进我军营地,砍死一个大尉军官,要不是他认错了人,这一刀就会砍到我的头上。亲爱的,你想一想,这有多么可怕!我怎么能轻饶了他?”荣赫鹏一边说,一边摸他那长着鬈发的脑袋。
“那就把他处死。”在玛丽心中,荣赫鹏是一个聪明机智、办事果断的人。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如此优柔寡断。
“处死他,吉布森怎么办?”荣赫鹏像是在问玛丽,又像是在问自己。
“就说他阵亡了。”玛丽心里想,这么大的一场战争,死一个中尉算得了什么?
荣赫鹏走近玛丽,搂着她的腰,玛丽以为要亲她,妖媚地一笑,把嘴伸了过去。
可是荣赫鹏突然放开了她,来回走了两步,又回到玛丽身边,搂着她的肩头:
“亲爱的,你不知道,吉布森不是一个普通的军官,他是总督的亲戚。总督把他交给我时,亲口对我说:这次让他到西藏来,是为了让他开开眼界,并建立军功,以后要送他进皇家军事学院深造。总督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血,把他作为未来的将军来栽培。要是让藏蛮子将他杀死,我怎么向总督交代?”
玛丽这才明白荣赫鹏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如此煞费苦心。自从入藏以来,荣赫鹏从来不让吉布森上前线,也不派他到有危险的地方去,平时总让吉布森在自己身边。这次要不是吉布森自己逞能,想带着骑兵到牧场上去逛逛,荣赫鹏也不会派他出去。
玛丽心里很不痛快,她在暗暗抱怨荣赫鹏,平时你左一个“亲爱的”,右一个“好宝贝”,可像这样重要的情况,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给我透露?这是一时疏忽,还是有意保密?早知道吉布森是总督的亲戚,我也应该主动和他亲近一些。玛丽的舅舅在总督府办事,是个很有心计、很想有所作为的人,只是得不到适当的机遇。要是能牵上吉布森这条线,会对舅舅的前程有好处,说不定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舅舅就能平步青云,一展雄才。不过说到吉布森本人,玛丽是一百个看不起,像他那样的庸才、蠢材都能当将军,我玛丽可以当女皇!
玛丽正想得出神,荣赫鹏说话了:
“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玛丽掩饰地说:“没……没有想什么。……啊,我……我在想,既然是总督的亲戚,就一定得把他救回来。”
“就这么放了那个藏蛮子,我实在不甘心。”荣赫鹏喝了一大口咖啡,好像要刺激一下他那有些麻木了的神经,以便找出摆脱困境的办法。
“您一向以精明强干、足智多谋著称,难道就想不出个办法,既能救出吉布森,又不放掉那个藏蛮子?”玛丽温存地说,又给他倒了一杯咖啡。
“这群藏蛮子狡猾得很,比噶厦政府和大清的蠢猪们还难对付得多。”荣赫鹏搔了一下头皮,面有难色。
正在这时,威廉进来报告:来协回来了。
“快带他进来。”
玛丽要跟着出去,荣赫鹏喊住她:“你也在这里听听,以后要将这件事的始末,详细整一份材料,报送总督。”
不一会儿,威廉把来协带来了。在短短两天里,来协已经在荣赫鹏和旺秋之间跑了好几趟。
不等来协坐定,荣赫鹏劈头就问:
“怎么耽误这么长时间?你不知道我在这里等着你回话?”
来协刚要坐下,又站起来,欠了欠身子,吐吐舌头:
“他们又换了一个地方,派了一个人来接我,在山里弯来绕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
“为什么老换地方?”
来协微微一笑:“怕您派兵去袭击他们。”来协笑得很勉强、很难看。
“真狡猾!”荣赫鹏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狡猾?”那还不是你教出来的!你不但比他们狡猾得多,而且更为凶残、狠毒,来协在心里暗自嘀咕着。克珠旺秋他们混进来协的羊群,杀死了一些英军,还抓住了个当官的,虽然给来协带来了不少麻烦,他却没有责怪他们。在交涉换人的过程中,来协还时常提防着荣赫鹏,随时给旺秋他们通消息,暗中帮助他们。他反复提醒自己:这次再不能上洋人的当了。
荣赫鹏又问:
“见着吉布森了?”
“没有。”
“为什么?”
“他们把他藏起来了。”来协又补充一句:“他们说,如果你们派兵去打他们,他们就先把吉布森杀掉。”来协的态度非常谦恭,甚至有些卑下,但话说得非常明白。连玛丽也意识到了,那些穿着破烂、蓬头垢面的贱民,并不蠢笨,要让他们上圈套,并非易事。
“交涉得怎么样了?”没有等威廉把来协的话翻译完,荣赫鹏就把话打断了。
来协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吐了吐舌头:
“他们还是不同意双方在指定地点交换人,让我先把青年牧民领去交给他们,他们就把吉布森先生交给我带来。”
荣赫鹏一再坚持由来协当中间人,双方在一个指定地点交换人。他一厢情愿地想,只要把吉布森弄到手,他就可以派剽悍的廓尔喀骑兵将他们全部歼灭,斩尽杀绝,以解心头之恨。没有想到,他们竟不肯上他的圈套。来协头一次去,他们让他见了吉布森,还带回了吉布森给荣赫鹏的亲笔信。这个用意也很清楚:说明吉布森确实在他们手里,而且还活着。以后再也没有让来协和他见面。荣赫鹏心想,不久前驻藏大臣亲自给他写信,说番民“顽梗不化、刁滑难驯”,不能立即赴边谈判,他还以为是托辞,借故拖延,现在看来一点儿也不假。
荣赫鹏担心地说:
“我把人放走之后,万一他们把吉布森杀掉,或提出新的条件怎么办?”
来协肯定地说:
“上校先生,这事您不用担心,我们藏民笃信佛法,恪守誓言,说过的话,绝不会翻悔。”
听了这话,荣赫鹏感到很不舒服,瞪了来协一眼,来协赶紧转过脸,避开了他那逼人的目光。荣赫鹏站起来,背着手走了几步。这好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每当要决定一个重大问题时,总是这样。他觉得再拖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上午已经接到麦克唐纳将军的电报,说运输队两天之内即可到达曲米,总督也来电命令他迅速向江孜进军。不能因为一个吉布森耽误全军的行动。荣赫鹏站起来,一指来协:
“这样吧,我把人交给你,你要把吉布森安全地给我带回来。”
“什么时候?”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