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的光亮虽强,只是瞬间存在;
星星的光亮虽弱,却是彻夜长明。
在宗政府楼下一间宽大的房子里,挤满了人。曲妮桑姆跪在格来的遗体旁。格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却不像是在看曲妮。格来的嘴张着,牙关紧咬,两只拳头也握得紧紧的。曲妮把格来的眼皮抹了一下,格来的眼睛闭上了。曲妮又仔仔细细地给格来擦着脸,随后,又给格来整理袍子。当曲妮的一双手触到格来腿上的那光滑的靴带时,她的手颤抖了。曲妮的脸抽搐着,看得出,她是在强忍内心的悲痛,撕心裂肺的悲痛。
“妹妹,不要难过,哥哥为你报仇,哥哥为格来报仇。”克珠旺秋不断地重复着这样两句话。
曲妮根本没听见哥哥的话,她也不想听到什么,她眼前只有格来,心里也只有格来,她在和格来哥哥说话:
“格来哥哥,你走了?你怎么走得这样快?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你买一双新靴带,给你买一双新靴子,你就走了。”
曲妮桑姆的嘴唇微微地动着,手慢慢地伸向怀里,一个小包被打开了,闪闪发光的银手镯躺在曲妮手中。这是格来哥哥给她的。曲妮捧着它,轻轻地吻着,吻着,接着,又把它戴在了手上,她还在和格来哥哥说话:
“格来哥哥,你的手镯我戴上了,你等着我,我要戴着它,去杀洋妖,杀洋妖。”
曲妮的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慢慢地,一滴鲜血滴落在格来的袍襟上,变成了一朵紫色的小花。
洛丹那深邃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了。他用那被战火熏黑了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声音嘶哑地说:“曲妮,要哭,你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不知是阿爸的抚摸触动了曲妮的心弦,还是阿爸的声音唤醒了曲妮那有些麻木了的思绪,曲妮桑姆呆呆地凝望着阿爸,良久,她扑在阿爸身上,失声痛哭起来。声音是沙哑的,一会儿就哭不出来了,只剩下剧烈的抽搐。这个管着宗山上最后几缸水的牧区姑娘,自己却已经是三天滴水未进了。
不止是曲妮,宗山上的军民都有两天多没有喝到一口水了。没有水,干糌粑根本吞不进去,有的人实在饿得不行,舔了几口干糌粑,被呛得直流泪,还不停地咳嗽。一个小喇嘛因为干糌粑进了气管,竟被呛死了。
这时,哲林代本走了进来,后面还有洛桑饶登等几个人。大家赶紧给他们让出一块地方,坐着的、躺着的人也都站起来,表示致意。
哲林代本连忙招手,示意大家快坐下。他自己也坐在一个厚垫上,对洛丹和旺秋说:“正好,大家都在这里,有一件事跟你们商量商量。”
“什么事,请代本吩咐。”洛丹的上身前倾,恭敬地说。
“我们已经重新占领了诺布日山,打了个大胜仗。可是洋妖绝不会罢休,今天一定会有一场恶战。我想趁天亮之前,让山上的老人、妇女和伤病员全都撤走。”
“这太好了,现在正是时候,晚了,怕来不及哩!”洛丹看着哲林代本,心里暗自赞叹,好代本啊,我们没有想到的事,他都想到了;我们刚刚想到的事,他已经在做了。
哲林代本在作出这项决定时,心情是沉重的。英国人经过周密的准备后,昨天的攻击异常猛烈。看来他们是想一口气拿下宗山。虽然进攻又被打退,可仅仅一天,就死了两三千人。死了的,无法安葬,伤了的,无法治疗。这么下去,宗山的失陷,只是时间问题。宗山上,现在大概还有四五千人,其中不能参加战斗的老人、妇女和伤病员,至少有一两千人。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些人撤走。绝不能让洋妖伤害他们。只有这样,年轻力壮的人才能更好地奋勇杀敌。
见洛丹和自己说到了一块,哲林马上作出决定:“那好,你和旺秋现在就带着这里的人走吧。上宗的人,由一个如本带领。”
“不,我要跟您在一起,保卫宗山。”不等阿爸说话,旺秋急忙表明决心,在这个时候,旺秋哪能离开宗山。
洛丹看了旺秋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又望着哲林,恳切地请求着:“代本拉,您就让我们俩都留在这里吧。”说着,他一指洛桑饶登:“我看最好是让洛桑拉走。”
“不,我不能离开代本,离开你们。”洛桑饶登的口气也十分坚决。
“还是您去的好,您能说会写,知道的事多。撤出去后,先去拉萨,向佛爷禀报这里的情况。如果有可能,您就去内地,请皇上派兵来打洋妖。”洛丹劝着洛桑饶登。
“皇上被洋妖吓破了胆,他不会派兵来的。”阿达巴魁对朝廷和驻藏大臣都不抱希望了。
洛丹继续对洛桑饶登说:“您不是说汉族兄弟在广州、天津、北京都狠狠地教训了洋妖吗?要是皇上不派兵,您就请各族兄弟到西藏来,和我们一起打豺狼,保国土。”
洛桑饶登还想争辩,哲林一挥手,制止了他:“这样也好,时间紧迫,洛桑拉,你赶紧带着人下山去。”哲林又关切地对曲妮说:“姑娘,你也赶紧走吧!”
喝了几口水,曲妮的嗓子好受了一些。但是,她忘不了格来,她要为格来报仇:“不,我要和洋妖拼到底,死也要死在宗山。”
“都死了怎么行?你们下去的人都是火种。火种不灭,总有一天会重新燃起大火。”哲林代本问曲妮,“姑娘,你听说过神羊填海的故事吗?”
曲妮摇了摇头。
“传说圣地拉萨过去是一个大海,后来神羊背土填海,把海填平了,人们在上面建了一座美丽的城市。”哲林话锋一转,语气更加坚定:
“就是宗山失守了,拉萨被占领了,也不怕。对洋妖来说,拉萨就是一片火海,整个西藏也是一片火海。这片火是扑不灭的,这个海是填不平的。只要洋妖异教徒敢于侵犯我们的国土,我们就要世世代代打下去,直到把他们全部赶走。”
洛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
“代本说得对!孩子,我过去不是给你讲过吗,格来的阿爸临终时对我讲:你们要杀退洋妖。你们要是打不赢,就让格来、旺秋他们接着打。现在,格来也跟他阿爸去了。你,”洛丹指着旺秋、朗杰、阿达巴魁等年轻人,激昂地说,“还有,你们大家,要接着打下去,为格来,为诺布,为仁赛,为所有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旺秋和阿达巴魁等人也劝曲妮,说明不是要她一个人离开宗山,她还有照顾伤病员的任务,还有那么多的老人,孩子,也需要人照顾。曲妮这才勉强答应。
经过反复思考,洛桑饶登觉得代本和阿爸洛丹的话也很有道理,这是大伙对自己的信任。他问哲林:“代本拉,我们下山后,往哪里走?”
“到浪卡子,那里的军民已经筑起了一道防线,准备抗击英军。羊卓雍措湖附近有很多很好的牧场,可以让伤病员住在那里。”哲林希望江孜失守之后,藏族军民能够在浪卡子宗和曲水宗一线坚持战斗,阻击洋妖。这样,不仅可以更多地消耗洋妖的兵力和给养,佛爷离开拉萨时,也会更从容一些,更安全一些。当然,这第二个原因暂时还不能告诉任何人。
旺秋催促着:“时间不早了,你们赶快走吧。”他又对阿达巴魁说:“我们一部分人在这里守卫,一部分人送他们下山。”
“你们在这里守好城墙,下山的人有藏军护送。”哲林站起来要走。
洛桑饶登催促下山的人赶快走。曲妮一直呆呆地站着不动,洛桑拉了她一下:“曲妮,快走吧!”
曲妮突然清醒过来,似乎觉得一个严重的、生离死别的时刻到了,一下子扑到阿爸怀里,像儿时那样,紧紧地搂着阿爸的脖子。洛丹的嘴唇微微颤抖,却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宽慰女儿。他真不愿意让曲妮离开自己。从小失去阿妈,洛丹自己又当阿爸,又当阿妈,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高了,长大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眼看就要和格来结婚,女儿一结婚,当阿爸的就算了了一桩心事。可是,万恶的洋妖不让我们有好日子过,格来刚刚死在洋妖的机枪下,曲妮又要离开自己。这一离开,恐怕是再也不能相见,除非是在另一个世界。离开了阿爸,离开了哥哥,没有了格来,曲妮会怎么样呢?洛丹感到揪心似的疼痛。但是,他不能有难过的表示。
洛丹轻轻扳过女儿那泪痕满面的脸,他要好好看看曲妮,最后看一眼他心爱的女儿。
小朗杰悄悄走过来,轻轻拉着曲妮的手,带着哭声说:“曲妮姐姐,你别难过。快下山去吧!”
曲妮拉着朗杰的手,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朗杰把一串佛珠和一条护身结郑重地交给曲妮:
“曲妮姐姐,我求你一件事。以后有时间,请你去看看更登师父,把这佛珠和护身结交给他,这佛珠是我阿爸留下的,这护身结是我特意为师父要的。他一定在惦记着我。请你告诉师父,他的徒弟没有给他丢脸。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我将到我应该去的地方。”小朗杰说这话时,完全像个大人,感情是那样真挚,态度是那么从容,语气是那样平静。
曲妮抽泣着,一把抱住朗杰的肩膀:“姐姐一定去,一定把你的话告诉更登师父。”
7月6日,这一天是藏历五月二十五日。天一亮,英军哨兵发现了城墙上整齐地排列着许多英军尸体,立即向荣赫鹏报告。荣赫鹏从望远镜里一看,气得直发抖。当即命令炮兵向宗山开炮,并命令布兰特提前发起进攻。这次,荣赫鹏直接把主攻方向放在东面。
英军几乎集中了所有的炮兵,向东面昨天炸毁的城墙进行猛烈的炮击,不但把昨天夜里修好的城墙炸毁了,而且又炸开了几段新的缺口。炮击之后,在布兰特的指挥下,由廓尔喀兵打头阵,发起了冲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孜拉康的战鼓又敲响了。一听到这鼓声,宗山上的几千军民,立刻精神振奋,勇气倍增。他们拿起武器,投入了战斗。哲林代本把藏军两个代本约一千人,也调到东面,加强东面的防务。英军冲上来时,抬枪、火枪和石头,一齐朝敌人打去,打得英军抬不起头来。英军像虎狼一样冲上来,又像狐狸一样跑下去。但是,在荣赫鹏的亲自督促下,以猛烈的炮火作掩护,布兰特率领冲锋队,一次又一次地发起攻击。
藏族军民英勇还击,见一群洋妖已经冲到了城墙缺口处,几百个人立即挥动大刀迎上去,同敌人展开了顽强的拼搏。有的人还跳到城墙外面去,冲进敌阵,在半山腰截杀敌人。小朗杰个头矮,力气小,不能同洋妖拼,就躲在城墙后面,捡了好几支火枪,装好铅弹,架在石头上,一枪撂倒一个。
没有枪的,就用抛石器打。他们打得又准又狠,几乎每块石头,都打在洋妖的大鼻子上,打得英军鼻青脸肿。
从曲米仙廓到江孜,从江孜到拉萨,在整个抗英斗争中,抛石器这种最原始的武器,大显威风,打得英军心惊肉跳。当时江孜地区流传着这样一首民歌:
羊毛做成的抛石器,
是九股毛线编织。
从曲米谷曲米谷,指曲米仙廓。前扔去,
正中英国兵的鼻子。
此时,敌人的大炮已经失去了威力。白刃拼搏,英军伤亡很大。荣赫鹏经过一夜精心策划的进攻,又被藏族军民击退了。半山坡上留下了比昨天更多的尸体。炮火猛烈,加上用机枪和步枪在近距离扫射,藏族军民的伤亡也非常严重。
经过几天连续不断地炮击,又切断了水源,宗山上的军民仍如此顽强,这使荣赫鹏震惊,也大伤脑筋。他已经付出了比原来预想要大得多的代价。这样打下去,即使能够勉强攻下宗山,刚刚从亚东、春丕调来的部队也会损伤大半,弹药会消耗殆尽。那么,他又依靠什么力量进兵拉萨?难道还要亲自出马,第二次去请求增派援军?不要说政府和总督不答应,就是旅途的艰难也使荣赫鹏十分畏惧。一想起康马运输站遭受袭击的情景,他就感到不寒而栗。荣赫鹏决定立即改变部署,命令主力部队停止进攻,让炮兵再次向宗山进行猛烈炮击。
在炮击宗山古堡的同时,荣赫鹏通过日光电报机,命令集结在后山的部队向诺布日山进攻。
诺布日山的藏军、喇嘛和农牧民有两三千人,人数虽然不少,但他们的弹药差不多在头天夜里消耗光了。天一亮,洋妖封锁了通往宗山的路,弹药无法得到补充。当英军向他们进攻时,他们只能用大刀、弓箭和石头来还击,只有少数人的火枪里还有一点儿火药和铅弹。
尽管藏族军民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但因挡不住英军的猛烈进攻,宗山和白居寺的军民又无法援救,诺布日山很快就又失守了。两三千藏族军民几乎全部壮烈牺牲。诺布日山变成了一片火海。藏族军民的鲜血染红了片片土地,块块石头。
英军重新占领诺布日山,地形对他们非常有利。荣赫鹏命令他们乘胜进攻白居寺。一阵猛烈的炮击之后,轰开了寺院高大的围墙。白居寺的喇嘛有一半都在诺布日山,守寺的喇嘛又被炮弹炸死炸伤了不少。英军居高临下,一阵冲锋,就攻进了寺院。守寺的喇嘛继续坚守僧舍和经堂,同英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英军占领大殿后,立即放火烧了两边的僧舍,烈焰腾空而起,从宗山上看得清清楚楚。
坚守在僧舍里的喇嘛,毫无惧色。英军没有敢攻到里面去,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观看。喇嘛们手里古老的武器发挥不了作用。东边僧舍里的喇嘛干脆扔掉手中的武器,大声说:“洋妖孝敬我们,为我们举行火葬,我们可以升天了。”然后从容不迫地盘腿坐在禅床上,双手合十,高声诵经。西边僧舍里的喇嘛见了,也学他们的样子,盘腿而坐,念经祈祷。火越烧越大,僧舍开始倒塌。可是里面的喇嘛没有一个人往外跑,相反,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
看到这种情形,站在大殿前的英军,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感到十分惊讶。他们不明白这些喇嘛为什么能够如此勇敢,坦然,视死如归。
荣赫鹏得知进攻白居寺成功,迅即命令进攻白居寺的部队,从北面进攻宗山。
宗山古堡,处于四面包围之中。英军从几个方向朝宗山开炮。城墙一段段地倒塌了,一些楼房也被炸塌。
突然,几发炮弹落在宗政府大楼旁边的火药库里,立即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整个宗山都被震动了。熊熊大火冲天而起,楼房很快就被震塌,大火已危及附近的房子,烧死烧伤了很多人。哲林代本在上宗的指挥部,同他的部下失去了联系。有的人想去救火,有的人说防守要紧,整个宗山陷入一片混乱。
混乱,给敌人以可乘之机。英军趁势冲上山来,藏军再也守不住了,且战且退,敌军终于攻进了城墙,占领了宗政府大楼。
宗山上的火与白居寺的火,好像在互相竞赛,越烧越猛。浓烟烈火,直冲云霄,整个江孜古城,陷在火海之中。
“咚!咚!咚!――”
“咚!咚!咚!――”
孜拉康里又响起一阵急骤的战鼓声。撤到宗政府附近的藏军和喇嘛,在洛丹、旺秋和阿达巴魁的带领下,又从楼房里冲了出来,一齐扑向在宗政府里的敌军。上宗的军民,在哲林代本的亲自率领下也冲了下来,在大楼里面和大楼前面铺有青石板的广场上,和洋妖展开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搏斗。藏军和喇嘛以及少数农牧民,以多胜少,手里的大刀上下翻飞,第一批冲进宗政府的洋妖几乎全部被砍死。
正当他们准备往城墙上冲,把敌人赶下去时,英军把两挺马克沁机关枪架在城墙上,向他们猛烈扫射。立刻,倒下了一大片,广场的大青石板被鲜血染红了。
藏族军民的脖子上都系着鲜红的护身结。护身结在微风中飘动着、跳跃着,像一朵朵鲜艳的山花,又像一缕缕燃烧的火焰。
哲林代本见下宗已经守不住了,只好带着剩下的人往上宗撤。
在布兰特的指挥下,英军占领了宗政府,整个下宗,终于失守了。
山上的人,没有一个投降,他们边战边退,仍然准备守卫上宗。孜拉康的战鼓依旧不断地发出振奋人心的声音,鼓舞全体军民英勇奋战。
宗政府的楼顶,有一个四方形的台子,中间立有一根高大的柱子,上面挂有五颜六色的经幡。英军攻进宗政府大楼后,布兰特立即命令士兵砍断经幡,升起了一面米字旗。又在大楼里设立了临时指挥所。
宗山上建筑物很多,地势复杂,尽管敌军占领了整个下宗,但从楼房上,窗户里,暗道中,甚至死人堆里,依旧不断射出一颗颗仇恨的子弹,飞出一把把锋利的钢刀,打来一个个坚硬的石头,使英兵防不胜防,胆战心惊。
英军攻占宗政府之后,怕伤着自己人,荣赫鹏便命令炮兵停止射击。到了下午,上宗的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英军和藏军一条巷子一条巷子,一座楼一座楼,甚至一层楼一层楼,一个佛堂一个佛堂地进行争夺。
“咚!咚!咚!――”
“咚!咚!咚!――”
炮声停息之后,孜拉康的战鼓声显得更加响亮,令藏族军民振奋,让黄毛洋妖们胆战。英军多次进攻孜拉康,都被藏族军民击退。
下午,在大批士兵的护卫下,荣赫鹏爬上了宗山,他在宗政府的指挥所里,指挥英军对上宗发动最后的进攻。他本来计划在中午之前占领整个宗山,在香楼顶上升起英国国旗,然后向总督和英国政府发报告捷。但是,处在弹尽粮绝的困境中的藏族军民,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战斗力,进行了顽强的抵抗。若不是火药库起火,恐怕英军还攻不上来。这使荣赫鹏非常着急。他命令在绛噶林卡和诺布日山的英军迅速增援宗山,并下令在太阳落山之前务必攻克上宗。他知道,天黑之后,他们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但是,荣赫鹏仍然非常高兴。他站在宗政府的房顶上,看着他的部队向上宗进攻。又回转身来,看看自己刚才经过的路。城墙内外,楼房下面,青石板上,到处都是藏民的尸体,他们的脖子上都系着护身结,有的胸前还戴有铜的、银的或金子做的护身符,左臂上缠着半红半绿的布条。荣赫鹏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一个野蛮的、愚昧的民族,终究抵挡不住现代文明的进攻。”
看着大柱子上迎风飘扬的米字旗,荣赫鹏得意地对玛丽说:
“玛丽,立即向总督报告,我们已经重新占领宗政府,大英帝国的旗帜,已经骄傲地飘扬在宗政府的楼上。”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玛丽一面记录电文,一面说,她也显得很兴奋。
“还有,”荣赫鹏一字一顿地说,“帝国英勇的士兵,正在向上宗发起最后的攻势,我们庄严的国旗,很快就要插到宗山顶上。”
“上校,到房间里去休息一下吧,您太累了。”格林怕在房顶上站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飞来一颗子弹,要了他上司的命,也会因此而断送他自己的前程。
荣赫鹏等人下去不久,小朗杰从经堂穿过来,悄悄爬上了宗政府的楼顶,顺着半人多高的房檐,走到大柱子跟前。见周围没有什么动静,他猛然站起身,爬到柱子上,拔出雪亮的钢刀,一刀将绳子砍断,米字旗“哗啦”一声掉了下来。他使劲把那面旗子撕碎,扔在楼顶上,又用力一踩,吐了口唾沫。就是这一脚,发出了声响,被英军哨兵发现。哨兵惊慌地喊叫着,几个人同时举枪射击。小朗杰身中数枪,仍挺立着,他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呸”的一声,狠狠地将踩在脚下的米字旗踢下楼去,眼前一黑,自己也从旗台上掉下去,摔在大门口的青石板上。
听见有人朝指挥所打枪,院子里的英军又呜哩哇啦地乱叫起来。荣赫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快步走到窗前,朝外一看,只见大英帝国的旗子被撕成碎片,飘落在血污之中。门口又多了一具小喇嘛的尸体,这是刚才所没有的。他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摇了摇头,沮丧地叹了口气。
争夺孜拉康的战斗,仍在激烈地进行。哲林代本领着两三百人,坚守在这里。这房子非常坚固,房间和窗户很多,互相之间又是相通的,既便于隐蔽,也便于射击,在这里,敌人的机枪也难以发挥作用。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逐渐昏暗,英军仍然没有能够占领整个宗山。
突然,鼓楼里的战鼓不响了。“怎么回事?”洛丹心头一紧,立即对哲林说,“我去看看。”
旺秋拉住洛丹:“阿爸,我去。”
“你不要离开代本。”洛丹迅速朝鼓楼跑去。
旺秋犹豫了一下,又看看代本,然后顺从地点了点头。他的心里觉得沉甸甸的,不放心地看着阿爸消失的方向。当阿爸转过经堂后,旺秋这才拿着来复枪,斜靠在一个窗口后面。他的身旁还放着三四支来复枪,七八支火枪,火枪里都装好了弹药。
洛丹走进鼓楼一看,一位喇嘛倒在大鼓下面,脑袋旁边有一摊殷红的血,小仁赛的铜壶也扔在地上,喇嘛的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大鼓槌。啊!洛丹明白了,这战鼓从昨天中午一直敲到现在,这位喇嘛是太累了,但他仍然奋不顾身地敲着,直到口吐鲜血,倒在战鼓旁边。
洛丹怀着感激和崇敬的心情,把喇嘛的遗体平放在地上,为这位英雄的喇嘛祈祷片刻,然后赶紧拿起鼓槌,使出全身的力气,“咚!咚!咚!――”“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鼓声,使英雄们斗志更旺,精神振奋。
鼓声,使敌人心惊肉跳,畏缩不前。
听到鼓声,旺秋仿佛听到阿爸那亲切有力的声音,激励自己奋勇杀敌。他大声呼喊,鼓励在经堂里的弟兄们坚持战斗。
荣赫鹏见宗山久攻不下,十分着急。他发现孜拉康成了上宗的中心,而那面战鼓,仿佛是宗山的心脏。只要心脏在跳动,战士就不会躺倒;只要战鼓还在响,战斗是不会停止的。要想征服整个宗山,首先要征服孜拉康,征服那面可怕的战鼓。荣赫鹏命令布兰特,不惜一切代价,迅速拿下孜拉康。
子弹像蝗虫一样朝鼓楼飞来,洛丹――这位老抗英战士毫无惧色,把战鼓擂得更响、更急。
突然,十几个英兵冲进了鼓楼,进去一看,偌大的鼓楼里,只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竟使他们那样害怕,给了他们那么大的威胁,这使他们惊讶,也使他们恼怒。十几支枪口同时对准了洛丹,嘴里还叽里咕噜地乱叫。
面对着十几个凶神恶煞似的魔鬼,对着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洛丹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昂着头,旁若无人地继续挥动着臂膀,一下重似一下,一下狠似一下地把大木槌朝战鼓砸去。
“咚!咚!咚!――”
英兵开枪了,洛丹摇晃了一下身子,倒在鼓上,鼓槌也掉在地上。他用双手扶着鼓,吃力地抬起头,紧咬牙关,拼出全身力气,上前半步,用头使劲一撞,“咚!――”的一下,这生命的最强音响得那样强烈,那样持久,随着那长长的尾音,老英雄也倒在血泊之中。
英兵冲上来,有的用枪尖去捅洛丹和喇嘛,有的用枪托去砸大鼓,以发泄他们的仇恨。
听不见鼓声,旺秋知道事情不好,喊了一声“阿爸!”带着人冲下楼去。
离孜拉康不远处,有一座监狱,监狱修在地下,阴暗而潮湿。监狱的屋顶和楼前的平台一样高,一般人看不出来。刚才英兵冲上来时,有几十个民兵和喇嘛,在阿达巴魁的带领下,躲进了监狱,他们见后面的敌人被孜拉康里的弟兄们挡住,立即冲出来,想撤到孜拉康去。刚跑到鼓楼门口,正碰上英兵从里面冲出来,阿达巴魁大吼一声,挥动砍刀,扑了上去。旺秋带着的人赶到了,两面夹击,把这伙英军全部砍死了。
就在这时,大批英军像潮水一般涌来。孜拉康附近的几个楼房也被敌人攻占。哲林带着旺秋和阿达巴魁等人,退到了楼上。英军很快冲进了孜拉康。哲林他们看到守不住,便从二楼跳下去,向香楼――宗山上最高的建筑物撤退。香楼和香楼的周围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人。英军占领孜拉康以后,立即向香楼进攻。
哲林他们处在敌人的三面包围之中。子弹已经打光,大刀已经卷刃。而英军的子弹却更密集了。转眼间,香楼上的几百人已经只剩下不多几个。
香楼的顶盖被掀开,藏军和喇嘛们每人手里抱着一块大青石板,准备着。
“投降吧,蛮子们!”英兵的翻译大声呼喊。
回答翻译的是几块大青石板。
“冲,抓住他们,藏蛮子没有子弹了,抓住有赏!”布兰特在大声喊叫。
英兵发了疯一样地往上冲。
哲林深情地望了望旺秋、阿达巴魁和几个藏军,他们都明白了,他们无路可退,更不能投降。但是,绝不能这么白白地死去。
英军爬上了香楼,离哲林他们越来越近,看来英军并不想开枪,只是一步步地朝他们逼近。
二十步,十步,当英兵距自己只有四五步远的时候,哲林一挥手,旺秋和阿达巴魁等人几乎是同时扑上去,各自抱住一个英军,“咯嘿嘿――”大叫着,跳下了悬崖。
“咯嘿嘿――”这令英军胆寒的呐喊声,长久地在宗山顶上回响。剩下的英军见状,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呆住了。
月亮,隐去了。夜幕,掩住了宗山的面孔。大地,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年楚河在悄悄地抽泣着,呜咽着,流向远方。
星星在湛蓝的天幕上眨着眼睛,东北方向的拉丁星,显得更加耀眼,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