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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汪鲤程想起了以前的事

  汪鲤程想起了往事。那会他想也许这辈子他不该是这么个角色,要是他生在一个有钱人家,要是他做个少爷什么的,他能读书上学堂,也许他真就是个地道的读书人。

  他想起了以前的事。

  六岁上他死了爷,十岁上他又失去了娘。他在码头上捡东西过活。十六铺码头上泊有运米运菜的船,码头上苦力扛包,扛扛就有漏包的,一些米粒散落在泥里沙里,他就在那地方找食。他一粒米一粒米地拈,一天下来勉强了能填肚子,码头上那些工人都认得这个可怜孩子,有时候就带些旧衣服破被给他御寒。码头东面闲置一只破旧铁壳船,汪鲤程和一帮流浪孩子就在那地方栖身。

  长到十二岁,他要跟了那些工人扛包,人家说:“算了。”人家是看着他那瘦弱的身子才那么说。人家说:“船上那些货包哪一个没百把斤重,别说扛,拎一只往你身上放放也要压趴你半天爬不起来。”

  人家说是那么说,但终于还是给了他一份活。码头上有牌房,是工头值班室。里面要有个发牌的。扛一个包发一个牌牌。他就给人发牌牌,兼做热饭烧水保管衣物等事情。

  十六岁那年他入了帮,帮里那么多兄弟,兄弟抱成团,就不再受人欺负了。他觉得这很好,他很满意。

  他觉得他能活下来混到这一步不容易,他得给大家做些事,他得给帮里做些事。也就是这一年,大家请了个先生给他取了个名叫汪鲤程,把原先那阿猫阿狗的小名外号给扔了。那一天他觉得有新生的感觉,那一天他热血沸腾。他想他是个角色。他想,人活一世怎么的也该做个角色。

  于是他练镖,有事没事他一枚镖总不离手。

  他把镖练得极精,指哪打哪。

  他的镖练得很好,但帮里弟兄不让他去经历那种场面,他们说他太小,打打杀杀不是他还轮不上他出马。

  他想他的本事总归有用场,他就是那么想的。

  他没想错。那天本奎哥来找他。

  天下着大雨,本奎站在雨里,一身水渍渍的。

  “跟我去办个事。”本奎说。

  本奎在帮里做着杀手的活,有人跟帮里结了怨,这人又有些势力或碍于别的什么原因不能明里给他颜色,只有用暗的。那种事情要做得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本奎就是那么个角色。他是帮里的一个好佬,是众人心目中的英雄。

  本奎说:“我不想扯你往这条路上来,可今天我要你跟我走一回。”

  汪鲤程说:“我正好没事我没事。”

  本奎说:“今天我占了一卦,是个凶卦。”

  “那你不会把事情推了,等下一次?”

  “做这种事情没下一次,机不可失,机会一逝去就无影无踪永远不再有了。”

  “我帮你。”汪鲤程没想更多,他觉得事情很简单。

  “也没你个什么事,只要你陪了我,你是童男子,借你好运道。”

  他们来到四马路那家夜总会,那地方正举办一个舞会,宾客如云。有一个外国胖女人在台上扭着腰枝和P股浪声浪气地唱歌,歌声和姿态满是妖气。他们坐在角落里,侍者说:“二位要些什么?”本奎说:“除了酒,随便来些什么。”侍者给他们倒了一杯苏打水。汪鲤程喝了一口那东西,觉得味道怪怪的,不久又觉得有气泡从喉管里往外翻。

  本奎说:“就那个穿长衫的胖子。”

  汪鲤程说:“他张扬得很哩,他是那种见了就让人不舒服的家伙。”

  本奎说:“他是个探长,租界巡捕房的探长,他不该吞了我们的货。”

  他觉得喉咙好些了,他觉得没气泡在那翻腾了。他看了看本奎一眼,本奎很平静,不像个杀手,那时汪鲤程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想起进门时那些巡捕检查得挺严。本奎单衣单褂的,枪藏在哪呢?当时汪鲤程急中生智把两枚镖衔在了口里,可是枪是大东西,枪不能藏在口里的。汪鲤程很好奇,他问本奎。

  本奎笑着,本奎说:“有人等下会送块糕点到这桌上来。”

  汪鲤程立即明白了。他说:“枪在糕点里,我知道枪在那里面。”

  本奎笑。

  “我们有内线,做这事情得有内线。”本奎说。

  本奎掏出怀表看了看,“还有一刻钟。”

  本奎跟他讲一刻钟以后将出现的情形。“灯突然灭了,那是动手的信号,也是动手的好机会。那时候从糕点里掏出枪,瞄好目标,半分钟后灯又亮了,你就在那时候开枪。枪响的刹那灯又彻底地黑了。”

  “那时候一团漆黑,汤浇蚁穴般乱,你走就是,你大摇大摆地走都没事。”他说。

  “就这么简单。”他说,“灯黑灯亮都是事先安排策划妥当,有内线策应。”

  本奎说:“好了,你离我远点,你只管看戏,戏要开场了。”

  汪鲤程站在那根柱子旁,他离那个穿长衫的胖子四五米远的样子,他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能看清那家伙眨眼时眼缝里那眼珠混浊的颜色,能看到那肥胖脖子里的汗水星星。后来他就觉得自己胸兜里一只怀表秒针走得很快很响,他想:怪了我哪来的表哇。当时他还没那只怀表。后来他才知道不是表是他心跳得厉害。

  他想:我不该这样。

  灯攸地黑了,一片喧嚷。灯复又亮了,又是一片喧嚷。

  可是他没听到枪声,本奎说会有一声枪响,可他没听到。那颗肥胖的脑袋还依然如故油乎乎地晃动着。他又往本奎那边看,本奎在不住扣动板机,显然那是把空枪。几个大汉扑过去。

  本奎被按在了地上。

  “哈哈。”他听到了两声笑,那个穿长衫的胖家伙得意的笑声让他明白一些事情。他觉得想做个什么事,他觉得他该做个什么事。

  他想起了镖,他不知道那枚镖什么时候已在自己的两指之间。

  看得出穿长衫肥头大耳的那个巡捕房探长太得意了,他大笑着,龇露一口的黄牙。

  “螳螂捕蝉,安知黄雀在后。”他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可能还想多说些,他太得意了。他想说:人都是为了那点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想说:你们的内线被我收买了,他拿了双份的钱,这年头人认钱不认人……他想说很多,但他没说,他觉得那会儿口舌间有什么一凉,然后又一热,随后他就猛然捂住嘴了。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情形。人们看见巡捕房探长像碰了件吃惊的什么事愣了一下,然后那双眼白多黑少起来,嘴角现了一丝血,肥胖的身躯像一堵墙一样轰然倒地。

  那人死了,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有人以为探长是中风了。常有这种事,人好好的说着笑着骂着咳着就突然哑声倒下地去永远站不起来了。他们以为探长就是那么回事。

  他太胖了,胖人容易中风。他们那么说。

  后来,人们在那家伙的喉咙里找到那枚镖。他们奇怪了很久,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弄进探长嘴里的。

  ?不可思议。很长时间里,他们一说起这事都会讲到这个词。

  连汪鲤程自己也觉得事情有点那个。他只知道当时自己甩了一下手臂,他脑壳里一个闪念,他想他得为本奎报仇。他想他不能看见那张脸那么一副得意模样。他指缝间的镖就像一只飞虫撕裂嘈杂,在那家伙哈哈大笑得意忘形的瞬间,从那两排黄黄的牙齿间进入那人的喉咙。

  他没想到他会把一桩血腥事情做得这么漂亮隐蔽,如此利落撇脱。

  那以后,他接替被砍头的本奎成了帮里的杀手。

  得孝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字。

  得孝满脑子想的都是两个字:责任。

  首长跟他说:“这任务就由你负责了!”语气很那个。

  首长说:“你要把人给我送到锁阳。这任务很重要,你要负起责来,你跟雷下小满不一样,你比他们大些,你比他们早来队伍上。”

  那时候得孝就想问问首长,他想说就是送个人呗,不就是送个人去锁阳,我看不出有什么重要的。但他没问,队伍上有纪律,再说首长是个大人物非同一般,首长不会胡乱那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看了首长一眼,那一眼,就和首长的目光对上了。首长看穿了他的心思。首长真是个高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别那么看我,这事很重要,真的十分重要。至于为什么重要,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首长说。

  “我相信你,得孝伢。”首长说。

  首长用那宽厚巴掌拍着他的肩,他觉得首长那么拍他,就把一付重重担子搁在他的肩上了。

  不过疑惑像根桩子牢牢地埋在他脑子里,老也拔不去。走了这许多时辰,他和雷下小满一样,看不出带这么个城里男人去锁阳会有什么重要,无论如何,肯定不会像首长说的那么重要。但既然是首长给的任务,得孝就不想那么多了,他只想两个字,责任。

  正因为想着这两个字,他觉得问题有些严重。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问题有些严重,雷下和小满显然有情绪,这也难怪,自己和他们一样,也有情绪。红白正在交火,这些天队伍里的人常常说到打仗,他们挂在嘴上的话题就是打仗。他们一说到这方面的事就群情激昂,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首长和参谋们却不一样,他们个个脸沉着,眉头老那么揪着,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那是因为大兵压境,敌我力量悬殊,战局的发展胜负难以预料。每打一仗都要慎之又慎,稍有疏忽就会遭受损失。这可不是在棋盘上过招,输了可以推子重来。这可是真刀真枪的那么弄,输了损兵折将不说,很可能就牵一发而动全局。不是小事,不是好玩的事,关系到红军的命运,关系到苏维埃的生存。他们不轻松,他们当然表情凝重。他们牵挂太多,他们操心哪,他们搅尽脑汁。

  执行队那帮细伢不一样,他们想不到那许多,他们盼着有仗打已经多时了。他们想冲锋陷阵,他们想驰骋沙场,他们并不像大人们想的那样,端了枪举了旗攻城拔寨建功立业。他们只是想做个好佬,他们心目中好佬就是真枪真刀冲冲杀杀里闯出来的。他们很亢奋,他们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说打仗的事,即使是小满也同样嚷嚷了声高声低地说这话题,慷慨激昂一付派头,谁也不想让人瞧不起。

  其实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得孝就做着那种梦想,他做梦都想着上前线去。鬼知道他怎么就迷恋那事,也许是那些从前线的那些士兵弄得。得孝来执行部以前在红军医院做过看护,上头不让小兵上前线,让细伢们做看护做勤务什么的,所以那时候红军医院里除了医官其余的就是女人和细伢。

  得孝也在他们中间,他给伤兵们上药洗衣喂水喂饭……

  伤兵们躺在竹床上,他们缠了绷带。可绷带裹不住他们一张嘴,只要醒着,他们就闲不住那嘴了。

  他听到他们说:“天一亮,白的那帮狗就像散了窠的蚂蚁,铺天盖地往山上来,他们仗着人多,他们不在乎。”

  “蠢。”

  “就是蠢,猪样蠢。”

  “你把石头推下去就是,石头滚动,滚到山脚下石头就不是石头了。”

  “那是什么?”

  “那还要问,石头成了血肉砣砣。”

  “呀!”

  “呀呀!”

  “你说说我打死多少白狗?你说说,说不清吧,哈哈哈……”

  他听到他们说:“河沿上密密麻麻的尽是敌人,他们架了炮,他们头上还有飞机,他们的家伙好着哩,没见过那阵势的一看就让人脚软……”

  “你不要怕他们人多,河南佬双枪军,他们那杆烟枪比那杆汉阳造使得好,大烟抽得一个个都了痨病壳壳,就别说动刀动枪了,你猛喝一声他们膝盖就发软。”

  “鬼哟,他们不经事。”

  “不经事不经事。你不能脚软你要让对方脚软。”

  “我把水机关枪横了一扫,他们就风中的烂白菜样,成片成片倒。”

  “过瘾呀过瘾!”

  “过瘾过瘾!”

  “威风八面!”

  “威风八面威风八面!”

  “呵呵!”

  “呵呵呵!”

  他们聊起前线的事就神彩飞扬,一副英雄模样好佬气慨。他们把血腥惨烈的场面轻描淡写,却把另一些事情无限夸大。人都这样,人大概都有逞勇好强的一面。伤兵们那么说着,说得得孝羡慕不已,说得得孝热血沸腾,

  得孝就想着能有一天像他们一样。

  后来他就离开了医院到了执行部,执行部执行的任务五花八门,但上头不给他们上战场机会,摊给他们的都是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事。这些日子前面吃紧,他们都并入了预备队。他想这回他们很快就能上前线了,他想他们会有仗打,他能看到过去听来的那些事情和情形,他也能有那些经历和壮举了,更重要的是他也会成为一个好佬。

  他没想到会派给他们三人这么个任务。

  他看雷下和小满,那两张脸上都挂了东西,像涂了灰灰的一层什么,像受了潮的毛边纸,皱巴巴不舒展。他看见那两张脸就想到自己的脸,他想他的脸也好不到那去,他想他或许也是这么种样样甚至更糟。

  他往脸上抹了一把,他想他可不能这么个样子。

  尽管自己心里疙疙瘩瘩的说不上塞满一种什么感觉,但得孝觉得自己脸上不该留东西。

  他想到责任,他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字。

  他想他得稳住雷下和小满,要稳住他们首先要做的是自己不能流露内心那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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