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心里很温暖,也没有再说话,扭头看向窗外。月色如水,从开着的窗子静静地洒了下来。
半夜,我在一阵疼痛中醒过来,就像有人在使劲儿揉我的肠子,疼得我直冒冷汗。我支撑着坐起来,头昏眼花,腹部传来一阵更强烈的疼痛,我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然后到厕所狂泻一通。
好冷啊!怎么这么冷,地怎么这样凉?我蜷缩起来,咬紧牙关,忍着一阵阵的疼痛。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碰我。我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一个小和尚正捂着鼻子,隔得老远拿扫把捅我。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个泼赖女童,怎么把这里弄成这样?回头师父看见又要说了。”
我努力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小师父,对不起,你别着急,我这就起来。”
我听到那小和尚一直在嘟囔个不停,怪我不该睡在这里,更不应该吐在这里。我扶着墙站了起来,刚想向他赔个不是,只觉得腹内疼痛袭来,一阵眩晕,我又倒在了地上。
待我再次醒来时,周围站着几个和尚,除了叫我起来的小和尚外,还有方丈和几个看似年龄大点儿的和尚。
方丈一合掌,“小施主,贫僧问讯。”
我努力地坐起来,挤出笑容,“有劳方丈问讯,小女无家可归,弄脏了宝寺的净土,实则罪过。”边说边忍不住泪如雨下。
方丈看了看我,点点头,“小施主,贫僧刚为你号过脉,你吃了不洁净的口食,又着了伤寒。”
不洁净的口食?什么?我回想这几天所吃的那么一点儿东西。哦,馊了的窝头。唉,我也不想吃,可是饿啊,不吃有什么办法?应该是肠炎或者痢疾吧。他说是伤寒?我听说过,好像会死人的,不知宋代可有消炎药?应该没有抗生素吧?那怎么对付炎症呢?
“小施主,”那方丈见我一脸木然,便又唤了我一声,“不知小施主有何打算?”
打算?我有什么打算?正不知说什么,又一阵难忍的腹痛袭来,我捂着嘴奔向厕所,连呕带泻地折腾了一番。
待我晃晃悠悠地回来,见方丈仍在原地,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求方丈发发慈悲,收留小女几天。小女现在身上不好,若出去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方丈一脸的不忍,沉吟片刻后说道:“小小年纪的女童,即便是穷人家的孩儿,也该在父母膝下蹦跳玩闹。似你现在这样的,想必也有你的苦处。见难救难,是我佛之义。小施主,你若实在无处可去,可去寻一旅伴,在我这寺里安歇几天。只是,你必得有个伴儿,若是无伴儿,我这儿可不收单个儿女童的。”
这方丈虽然迂腐,说的倒也有道理。我一个女娃儿,住在男人的寺庙里确实不大好。出去吧,以我现在的身体条件,也走不了几步。在这儿住几天是上上策,我已经很久没在有屋檐的地方住了。可是,我上哪里找个伴儿去呢?
“多谢方丈好意。只是实不相瞒,若我有伴儿,也不会一个人出来讨饭了。”
“小施主,尽力吧。或遇着个善心有缘的,也未为可知。这寺虽不大,却也历经百年,贫僧也破不了寺里的规矩。小施主,贫僧许你觅得一伴儿即可,年龄、男女皆无大碍,即便似你……这般,贫僧亦许你们暂住些时日。”
我懂这方丈的意思,冲他磕了个头,晃晃悠悠地出去了。我知道我必须要找到一个伴儿,无论是谁,否则我只有横尸街头了。上哪里去找个伴儿呢?想来想去,也只有找我的同类——小叫花子了。小叫花子都愁晚上住的地方,我拉上个小叫花子,他肯定愿意。我想到这儿,精神抖擞起来,扶着墙一步步地走到一个看似热闹的街口,找了个墙角坐了下来,等待着我的同伴出现。
太阳越来越小,气温却越来越闷热。昨晚吃的那点儿东西早就吐得精光,早上起来,水也没有喝一口,我觉得自己好像要虚脱了,脑袋越来越重,眼皮越来越沉。我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小叫花子,因为这是我的唯一生机。我看啊看,等啊等,半天也没有一个叫花子路过。
“湖州这么富,一个叫花子都没有?让我一人垄断了?”我愤愤地想,真是天要亡我。难道我命苦到连个叫花子都找不到?我走了这么多地方,哪儿没几个叫花子。有时为了竞争点儿吃的,我甚至还要和他们打上一架。天啊,你快让叫花子出现吧,我是要拉着他去享福啊,有免费的房子住啊,快出来吧,快出来吧!我瞪着眼睛等着,却始终不见一个叫花子经过。又一阵腹痛袭来,因为没有吃东西,我干呕起来。
“咦,你怎么还在这儿?”一个略带诧异的少年的声音传来。
我捂着嘴抬头一看,谁?哦,是昨天的那个少年——无论过了多少年,他总是那副样子,瘦瘦的,白脸,眼睛不大,不好看,却很温和。
我松开手,挣扎着想起身对他行个礼,胃里又一阵恶心,我只得用手捂着嘴。
“你怎么了?脸色蜡黄得吓人。”少年用温和的声音继续问道。
我心里一动,为什么不让他陪我去寺里住几天?他既然指点我去那儿,肯定对那寺庙比较熟悉,让他和我去住,方丈也不会不愿意。况且,看他昨日帮我的样子,应该不是坏人。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立刻跪在他面前,不停地给他磕头。
少年似乎吓了一跳,想扶我,手又背到身后,退后一步才说:“你这是做什么?周围人多着呢,快起来!”
我跪在那儿,“求少爷答应我的不情之请。”
他看了看周围,局促地说:“你快起来啊,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你说,有什么事?莫不是想再要点儿吃的?”
我一动不动地说:“求少爷发发慈悲,和小女子到寺里住几天。”
他大惊,“你说什么?!让我和你去寺里住几天?你说什么呢!”
“我知道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但是没有办法了,只能请少爷发发慈悲救命了。”我仍然跪在地上,把我的病情及方丈的说法给他讲了一遍。我的声音如此之小,以至于那少年不得不俯下身来听我说话。我讲完后,又给他磕了个头,“少爷,我说的都是实话,您可以去寺里询问方丈。我本就无家可归,但万物都有求生的本能,请少爷见怜。”我说到最后,自觉心酸,泪也下来了。
他又朝四处望了望,然后对我说:“不是我不信你,也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我家有我家的难处,让我和你去寺里住,我确实做不到啊。”
我跪在那儿,只是不住地磕头,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现在除了磕头,我还能干什么?在有尊严的人看来,磕头最难。但于现在的我,磕头反倒是最容易的事了——命都快没了,还要尊严做什么?尊严是需要实力来保证的。
他为难地看了看我,“你别磕了,真的不行,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我悲哀地说:“少爷,我若是能想出别的办法,至于在这儿跪一上午吗?少爷,我比任何人都想救自己的命啊!我的命虽然不值钱,却也是爹娘给的呀。爹娘生下我,也希望我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少爷,我想活!找不到人和我在寺里住,我就只能死了。少爷,我想活啊!”
我呜咽着说了一大堆话,那少年似乎被打动了。他长叹了一声,“唉,我又比你好多少,我又何尝不想帮你,只是,只是……”他没有说下去,一脸同情地看着我。半晌,他似乎下了决心,“这样吧,我随你进寺,先和方丈谈谈再说。但你也别抱什么希望,我有我的难处,去寺里住,是很困难的问题。”
我心里一阵狂喜,有门儿!赶忙给他磕了个响头,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寺里走。少年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到了寺庙门口,我停下来等他,左等右等却不见他跟上来,莫非他反悔了?他耍我?!我的怒火蹿上来,小破孩儿,骗人!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回到街市口继续等待,听得旁边的花丛中传出极低的声音,“你不走,站在这儿干什么?”
我顺着声音往灌木丛中一看——一角灰色布衣,半张少年的脸。哦,原来他躲在这儿。他继续说:“你只管走你的,找到方丈,不要上前,只在那儿站一会儿,然后退下,我自然会跟上,和方丈去说。”
我点点头,转身一边走一边想:古怪,难道他是通缉犯怕被人发现?哦,想来他是怕与我一同在街上走,惹人笑话吧。想到这里,我有一丝受伤——我竟落到这般境地!旋即又释然了,也对,谁愿意和叫花子一起招摇过市?不管三七二十一,能救我就行。他在寺里住好像有很大的难处,估计是家里管得严,那他的家教一定不错,可为什么他家看起来如此清冷呢?不知道他到底要和方丈谈什么?
我胡思乱想着跨进大殿,问了当值的和尚,得知方丈正在后山督促小和尚浇灌菜园。依着他的指点,我远远地看见了方丈。我往身后瞟了一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阵腹痛袭来,我赶快又往厕所里跑。待我回来时,方丈已经不在原地了。我无处可去,只好捂着肚子找了个阴凉地儿坐了下来。
天空万里无云,真是个好天气。我倚着门石,看着花木在阳光下舞动着,觉得生命真是美好。寺里遍植花木,新鲜的香气和着诵经之声扑来,让人恍若脱离凡尘。我记得哪本书里好像说过,寺里的花木一般比较旺盛,一是因为佛地庄严,二是为了让更多的香客前来随喜。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一辈子固然很好,只是那些和尚从未入世,又哪里来的出世呢?他们没有经过艰辛的生活,又怎会知道佛经的广义呢?每个人都有生活的权利,可人在尘世上是多么渺小啊!
等了很久,不见动静,我开始怀疑那少年是不是根本没有跟上来。又觉得他实在不像坏人,也不像爱耍人的无赖。也许是和方丈没谈拢?没谈拢也该有个动静啊!我爬起来,一边踱着步子,一边伸长脖子往前望。已经中午了,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对了,我还有半碗米饭没吃呢。我翻出包在破布里的那半碗米饭,闻了闻,味道似乎不是很对头,也不知还能吃不?人倒霉时喝凉水也塞牙,一个破窝窝头都撂到了我。要是这饭能蒸一蒸就好了,可是没有找到伴儿,也不知寺里肯不肯给我热一下。好半天了,好坏也有个动静啊,不行我好赶紧再去找新的伴儿。
我捧着那团米饭正在发愣,方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女施主,这位小施主已和贫僧说好,你可在本寺暂住几日。”
我抬起头,古板的方丈旁边站着那个灰衣少年,他正盯着我的饭团,不知在想什么。
方丈继续说道:“只是本寺不宽敞,只能委屈两位小施主住柴房了。两位小施主男女有别,这个,贫僧也没有办法了。”
我连忙站起身,对着两人深深作揖,口中程式化地说道:“两位的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方丈点点头,转身唤来小和尚交代了一番,然后走了。
少年跟着我到了柴房,四处环视了一下说:“这里倒清静,天气转暖,住在这里也不会冷。”说完,便动手拿起柴草,让我一起做草铺。
我心中大为感动。一个叫花子,躲得过此劫躲不过下劫,说是没齿难忘,也仅仅难忘而已,报答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是一句空话。萍水相逢,人家帮我,仅仅是善念而已。
草铺做好了,小和尚送来一碗饭和一双筷子,我接过去,“少爷,请先用些饭。”
少年面无表情地说:“你吃吧,这饭原就是给你的。吃了就躺着,我天黑时再来。”说完,他转身出门。
原来他白天并不在这儿,大约回家了吧。我狼吞虎咽地吃了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我醒来时,夕阳西沉,又有小和尚送来饭。我吃了饭后躺下来,一边听和尚诵晚课,一边看夕阳西下。天很快黑了下来,小和尚送来一盏灯,无聊之际,我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少年正在整理草铺,见我醒了,他点点头,“你醒了?”我坐起来,觉得问人家行踪也不好,也只好冲他笑了笑,两人无言,各自睡下。清晨,我被撞钟声惊醒,睁眼一看,对面草铺空荡荡的,那少年早已不知何时离去。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他晚归早走,每次只是点点头,也不和我多说话,我也慢慢地习惯了。
刚住下来的几天,我的病并不见减轻,虽然方丈让人给我熬了药,但也不见好,头还是晕,肚子还是痛。后来慢慢地才开始好转。但随着病的好转,我的担忧也开始多了起来。生病是一件坏事,但病好了,意味着我又要继续流浪了。这一年风餐露宿的辛苦,实在让我害怕,想想渺茫的未来,我的心便沉了又沉。
一天晚饭后,我照例躺着听和尚诵晚课。我越来越喜欢诵经之声,每次听到都觉得心里很纯净,也很坚定。前世所受的苦以及今生所受的难,有时让我很怨恨,但听了诵经,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心即佛,要苦要乐,全在一心而已。正听着,忽见那少年走了进来。咦,今天怎么这样早?
我起身向他行了个礼,他也稍稍欠身行礼。我扫了一眼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不怎么高兴啊。我顿了顿,“少爷,您用过晚饭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低沉道:“没有。”然后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你不用管我。”
听意思是没吃。我往外面看了看,也是,我的饭都是讨来的,更何况他的!可他也不能饿着呀。
我站起来说:“少爷且坐着,我去看看寺里可有余饭。”我故意把“剩饭”说成“余饭”,以免引起他心理上的反感。
“不用了,你躺下吧,我不饿,也不想吃。”
我看了看他,一脸的阴沉。罢了,我不惹他,再说也讨不到饭,于是我又坐了下来。
两人呆坐着,柴房一径安静,外面花影扶疏,诵经之声随着夜风从窗口涌进来。我瞄了一眼那少年,他似乎也在听诵经之声。良久,只听他长叹一声。
我鼓起勇气,“少爷似乎有心事,不嫌弃的话和我说说。我虽消解不了,说出来也好。”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安心躺着吧。我这两天也算有地方可去了,以前,也都是一个人。”
“受人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司杏虽无能,但愿意做个听客,少爷如不嫌弃,说出来也许和司杏有个商量。”
“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商量的。”他看了看我,然后又说,“原来你叫司杏。”
“啊,是。我出生时正赶上杏花开了第一枝,所以我爹就给我取名司杏,说是也沾沾贵气,结果还是没什么用,八岁时父母双亡,我便没了家。”
他点了点头,“我也是。我姓萧,生时正赶上江水初退,我爹爹就唤我做萧靖江,期望我有平江之才、退潮之运,可是现在……”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不往下说了。
我接过话来,“少爷也不必这样说,其实名字仅仅是个代号,无甚意思,还得看个人努力。再说了,也许我们不叫这名儿,连眼前这般都不如呢。”我有心逗他笑,说了个不怎么高明的俏皮话。
他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点笑意,“你倒会说。”
“少爷……”我刚开口,他打断了我,“你不必叫我少爷,我也不是哪家的贵公子。你就叫我,叫我……”他沉吟了一会儿,“叫我萧公子吧。”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其实,这萧公子我不想再做了,也不想再待在这家里了。”他脸上浮现一抹受辱的表情。
“公子心要放宽,莫要赌气。有家总比没家好,像我这种无家可归之人,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家,我有。可和你又有什么不同?哪里算个家!”他缓了缓口气,问道,“你读过书?看你的谈吐,并不像寻常的叫花子。”
“公子见笑,上过几年学而已。”我当然不能说我是硕士毕业。
“读过书怎么成现在这样子了?你的父母是怎么没了的?”
我原原本本地把我的家事,我流浪的经历说给他听。
他一边听,一边点着头,最后感叹地说:“人生在这世上真是受苦。”
悲观主义者?我刚要出言相劝,只听得他继续说:“我爹是府里的衙役,我有一个姐姐,我家虽不宽裕,日子倒过得去,只是我从小母亲便过世了。原本已是不好了,偏偏我爹又娶了一个。”他停住了。
“她自己生了一个,不管你们了?”
“她倒没有生养,只是对我们,却和任何狠心的后母毫无二致。我姐姐从来没有上过学,她舍不得给我姐出那点儿束脩。我若不是因为是个男儿,爹坚持着,学堂也断断上不了的。可就为了那每年两贯钱的束脩,我受了多少冷言白眼,又挨了多少打。”
“那你爹呢?”我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我爹?”他有些激动地说,“他除了喝酒,还会什么?我大了,她打我我就跑,她便在爹爹面前搬弄是非。虽然我是爹的亲生儿子,但也招架不住这种唠叨。我每天行事都要小心翼翼,以免被她寻事。”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要那么小心。我心里充满着感激,萍水相逢,难有报答,却这样对我,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我看着他的瘦脸,心里一阵温暖,却说不出话来,只听他接着往下说——
“这些年我处处躲着她,在家尽量不说话,也不和街上的小孩儿玩,免得被寻事。可今天,她欺人太甚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些激动,“我姐姐自小和邻家的有才哥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有才哥心眼儿好,就是穷。为了几贯嫁妆钱,我那后母自作主张地把她嫁给离家几百里的一个小户商人做小。姐姐的日子过得倒还说得过去,生了个儿子,那小户商人对她还可以。但她就是想爹,今天带着孩子回来看看,结果被我亲娘冷言冷语骂了一顿,说是图谋家业。”
“你亲娘?”
他苦笑,“亲娘的意思不是亲生的娘,娘亲才是亲生的。”
我点点头,是有这样的说法,娘亲是娘,亲娘是后妈。我心中也很可怜他,若是有能力,我也想帮帮他。只是,我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
“可怜我姐,哭得昏了过去,只好又折回婆家。我气不过,和她大吵了一通,她又躺在地上耍泼,说她苦心替别人养孩子,到头来一家人容不下她,凑在一块儿算计她。”他恨恨地讲着,满脸厌恶地呸了一声。
我们都沉默了,我心里觉得他很亲近。过了一会儿,我安慰他,“你亲娘对你确实不厚道,但毕竟于你有养育之恩,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等她岁数再大些,收了脾气,也会反省自己。你不必太挂怀,一切都会过去的。”
“过去?”他嗤笑,“怕熬不到过去,我就先被她算计了。前些日子,她想让我去当兵腿子,还说什么我脑子不灵光,念书也不会有出路,还不如到兵营混口饭吃。她的心肠我还不明白?还不是为了一年那几个饷银?”
“那为什么没有去?”
“人家嫌我年纪小,长得又瘦。于是又被她骂了一通,说我一天到晚白吃饭,连头猪都不如,猪天天喂还能养肥吃肉。”
这样的后母,也确实太狠心了。在这崇文抑武的宋朝,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当兵几乎和泼皮是一个等级。入了兵籍,即便将来有出头之日,也终究不被人平等相待。我也替他发起愁来。
“那你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我绝对不会去当兵的,就我这身板儿,不出一年,肯定要蹬腿儿。”
确实,他太瘦了。虽然比我高,但小胳膊细得和我差不多,我怀疑掰腕子他都赢不了我。
“我要努力读书,考功名,指点天下风云,也让她看看,我们萧家到底出不出人才!”他坚定地说着,两眼发出灼灼的光。
功名,就是科举。这玩意儿很难考,饶是我这硕士出身的人,也不敢说自己在古代能考成个什么样子。我看着他,一时无语。
“怎么,你不相信?”他敏感地看着我。
“哦,不是。”我立刻整襟坐直,表情严肃地看着他,“我不是觉得你考不上,而是觉得科举太难了,你要小心对付。”
“吓,一个考试而已。我自小熟读经书,和那些多年不第的腐儒断然不同。读书有读书的套路,脑袋迂腐的人不可能懂,他们只知道就题论题,却不知触类旁通。”他自信地看着我,眼中一片清明,似乎忘了刚才的苦楚。
看来还是个有志青年。我点点头,“公子所言不错。”但心里又说,考试就是考试,你心中有天下,却未必对付得了考试。我的历次经验告诉我,考分多少与你掌握的知识量没有必然关系,关键你要懂得出题人的思路,知道他想难为你什么。这,就是应试。这话只是在心里想想,说不出来的。我嘿嘿干笑了两声,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那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我没什么打算,一个小叫花子而已。”我自嘲地说。
“你倒想得开。”他看了看我,又叹了口气,“可惜我现在没有能力,否则我就帮你,让你不用再去要饭。”
我心中一动,扭头看着他。
“你是觉得我装善人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你我命运相仿,都是家事不幸。帮你一把,我也觉得心安了。”他温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笑了笑,心里很温暖,也没有再说话,扭头看向窗外。月色如水,从开着的窗子静静地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