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闻彩慢慢地走着,走到院门口,她又转过身来,无限留恋地看了一眼停霞苑,看了看地下跪着的人,又看了看她的母亲,然后转过头去。
草长莺飞,东风越吹越高,草儿发了,叶儿绿了,花儿开了,君府也迎来了第一次办大喜事——君闻彩出嫁。我和君闻彩并未见过面,但听了侍槐对胡家二公子的描述,我也担心得紧。一个小姐,在娘家千日好,若夫君差了,便真不知命将如何,我希望是侍槐看走眼了。
婚礼那天,天气阴沉,一大早便鼓乐震天。李二娘因为内厨房忙,昨天就把君闻书的新衣服送来,让我和侍槐伺候着他穿。怪人君闻书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让我进去,不知在忙什么。临松轩来人传了两遍了,我十分着急,便又去敲门。
“什么事?”房里的声音低沉。
“少爷,夫人那边来人传话,催少爷赶紧过去,新郎官儿已经到了。”
好半天没动静,我又敲,还是没有动静。我急了,准备再敲,门却开了,君闻书两眼发红地站在我面前。哭过?我对他行了个礼,他并不看我,往卧房去了,我连忙跟上。侍槐给他穿衣,我在一旁帮忙。外面又来人催了,侍槐出去打发。我给他捋顺了衣缝,行了个礼,意思是他可以走了。谁知他竟又坐下来,发起了呆。过了好半天,似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司杏,你知道吗,我是多么不愿意她嫁出去。嫁到明州,嫁给那姓胡的……”我一愣,也不知该怎么答话,只听他继续喃喃地说:“那是我的亲姐姐呀,亲姐姐,亲姐姐……”越到后面声音越低,听得我心里也乱了起来。
侍槐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少爷,您快动身吧,临松轩都来人催了三回了,老爷急了。”出人意料的,君闻书冷冷地说:“他怎么那么着急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去!”却仍然站起来,出了门。
君府里所有下人被命令到停霞苑去送别君闻彩。内府里的丫鬟们自停霞苑正房的门口起,顺着路列成两排,小厮们则在停霞苑的正门外。胡家迎亲的车马停在临松轩正门,这样表示迎亲迎到门,却并不进闺房的意思。我本不敢去,怕被君如海或君夫人发现了再生事端,可君闻书说我也是君家的下人,既然让府里的下人都去,我自然也要去。末了君闻书还补了一句:“难道,你一辈子都不见人,只待在琅声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只好随着去了。
我是第一次到停霞苑,果然院里遍植梅花,只是花期已过,发出绿色的小叶儿来。我一眼便瞧见君夫人站在院中,赶紧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站着。突然发现眠芍站在最靠近正房的门口处,于是我又悄悄往里退了几步。侍槐说得没错,眠芍越来越光鲜了。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杭罗纱衣,一头乌发梳得一丝不乱,斜挑一支百花钗,珍珠做的花瓣,花中一颗紫色水晶做芯。她身前站着一位少女,鹅蛋脸,细长的眼睛,玲珑口鼻,身着粉红古香缎衣袍,头上别着粉红色羽毛,项上一串白里透粉的珠子,一副未践凡尘的样子。我再往旁边一看,几乎要叫起来——听荷,是听荷!她穿了件淡绿色的衫子,垂着头站在眠芍的后面,与前面两人相比,显得那么普通,像是随时被忽略的人。这样看来,眠芍前面的少女应该是君家的二小姐,杨骋风未来的夫人,君闻弦了。
随着司仪一声喊:“恭送大小姐出门——”停霞苑里站着的丫鬟一齐跪下来。君闻彩半垂着头,身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左右两个丫鬟扶着,引兰跟在后面拿着盖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君闻彩,她圆脸,凤眼,五官虽不绝伦,却也让人觉得温柔可亲。君闻弦对君闻彩行了个礼,君闻彩也半躬着身子回应,然后继续往前走。君夫人迎上去,只说了句:“我的儿啊……”便泣不成声。君闻彩也抱着她的母亲呜咽起来。顿时,停霞苑里弥漫着一股刺人的心酸。
我眼见君闻书也背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君夫人哽咽地说:“儿啊,为娘养了你十七年,如今……如今可是要到别家去了。你,你……”她说不下去了。我突然觉得,她虽然打我使威风,但在这一刻,她也不过是一个母亲,一个无助的母亲。她伸手给君闻彩擦泪,自己脸上的泪水却不断滑落,“儿啊,到了胡家,可别再像在咱家一样,凡事争着点儿。娘不在你身边,你更是……”君闻彩叫了一声“娘”,便扑到君夫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丫鬟们各自暗暗垂泪。我也哭了,人的命运,女人的命运!如果有可能,希望天下的母亲都能无憾地嫁出自己的女儿。母女连心,做母亲的知道女儿即将成为和她一样的女人,女儿将来的路途是多么不可测啊。
过了一会儿,君夫人坚定地把君闻彩拉开,抹了把眼泪说:“儿啊,该走啦,胡家的车就在外面候着,可不能让他们看轻了你。来,为娘的再看看。”她扶着君闻彩的肩,仔细地看了看,又给她掠了掠头发,点点头,对两旁的丫鬟说:“走吧。”便扭过头去,再也不看。
君闻彩慢慢地走着,走到院门口,她又转过身来,无限留恋地看了一眼停霞苑,看了看地下跪着的人,又看了看她的母亲,然后转过头去。右边的丫头接过引兰手里的盖头给她盖上,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抬起脚,跨出了那一步。
君闻彩走了,停霞苑空了。从此,她便再也不是停霞苑的主人了。这停霞苑,终究留不住霞,去了。
我们跟在君闻彩的彩辇后面往临松轩去,胡二公子已经站在车旁,又高又黑又胖,果然如侍槐所说,一脸的酒色之气,我不禁皱起了眉头。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是君如海,看不出他高兴,也看不出他不高兴,仿佛嫁出去的不是他的女儿。君闻彩被搀扶着下了彩辇,由人领到君如海跟前去拜了拜,嘴上说道:“闻彩拜别爹爹和娘,愿爹爹和娘长寿。”胡二公子也拜了,“岳父岳母大人在上,闻彩以后便跟了我了,请岳父岳母保重。”
司仪喊了声:“请新人登车。”君闻彩左边的丫鬟撑起红伞,右边的丫鬟抓起旁边小丫鬟端的托盘上的红豆、绿豆和米,撒在车顶和伞上。君闻书走过去,默默地抱起他的姐姐,送到车上。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流了泪。我也流泪了。
司仪又喊了声:“送新人出府。”唢呐声起,我们又跪了下来。胡二公子也上了马,对大家抱了抱拳,车儿便载着君闻彩去了。
我总觉得心里发凉。君闻书说,他不愿他姐姐嫁给那么个人。君夫人说,可不能再像在家一样。我不知道等待君闻彩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她,就这么走了。
车子走得不见影儿了,我们才被准许站起来。我敲了敲膝盖,准备回琅声苑,旁边有人拉了拉我的衣服,低声唤道:“姐姐,姐姐……”我扭头一看,是听荷。我一把拉着她,“听荷,可是好久不见了呢。”听荷一边拉着我,一边低声说:“姐姐,那边去。”她在前面,我在后面,慢慢地离开了人群,走至一段回廊。
这里我恍惚有些熟悉,想了想,依稀觉得可能是我进府第二年迷了路,遇见君闻书的地方。我们坐下,听荷便说:“姐姐最近好么?”
“还好吧。你呢?”
“我也还好。少爷平素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你呢?”
听荷的头低了下去,“姐姐,过些日子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了。”
我心里一缩,抓着她的手,“为什么啊,听荷?”
听荷苦笑,“姐姐没听府里下人传说吗,我可能陪嫁到杨家。”
啊!我愣住,陪嫁?对啊,引兰呢?我突然想起引兰的话,“引兰也陪嫁了吗?”
“她没有。”听荷抬起头,“是扶桂去了。”
“扶桂?她不是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吗?”
“是。”听荷的头又低了下去,“二小姐要得了婆家却要不了娘。大小姐到底是夫人生的,夫人舍不得,便把自己的大丫鬟也陪了过去。两个大丫鬟,平日在府里也都算伶俐,去明州那么远的地方,大小姐好歹也不至于太孤凄吧。夫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抓紧她的手,“那你呢?”
“我恐怕就没那么好命。”听荷又苦笑了一下,“如果只陪嫁一个丫鬟,就是眠芍,她自己也愿意去。但今天一看大小姐陪嫁了两个丫鬟,我的心就凉了,恐怕我是要陪过去了。”
听荷似乎麻木了,这样的事情,也不见她哭。我只抓紧她的手,也不知说什么好,杨骋风的影子在我面前摇晃起来,那晚他的话记忆犹新。这样的人,听荷……我看了看她,“听荷,你愿意去吗?”
“愿意什么!原来指望着二小姐嫁了,眠芍走了,哪怕配给什么人,我好歹也有个指望。现在倒好……”听荷终于忍不住了,两只手掩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我犹豫着,问她:“那个杨骋风,你见过吗?”
听荷摇摇头,抽泣着说:“见了又怎么样?丑八怪老头子,又与我何干?我只是不想去。若是个好人尚且罢了,若是个恶人,我……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杨骋风倒不丑,只是,人确实不怎么样,听荷落入他的手里,我还真不敢想象。
我抓了抓头,摇着她的手,“听荷,要不你跑吧。”
听荷抬起泪眼,“往哪儿跑?怎么跑?要跑早跑了,现在往哪里跑?”
我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我曾经去过的那棵杏树了。树很高,如果能爬上去,肯定能翻过墙去。可是墙那么高,听荷又怎么跳下去呢?或许可以带根绳子爬下去。我把想法和听荷说了,她的眼睛里似乎又充满了希望,可一会儿又熄灭了。“不行姐姐,”听荷悲哀地摇摇头,“君府在扬州的势力大,以老爷那脾气,我出了府,他也要把我抓回来,那我就难逃一死了。”我正要劝她,听荷继续说,“姐姐,我不似你,你有主见,人又坚强,能够见机行事。我不行,从小便卖进府里受眠芍使唤,如今让我一个人出去,又要受追捕的,我……我没有那个勇气。”
我也没办法了,两个人相对坐着,远处一个老妈子正往这边走,听荷急忙站起身来,低声催促我,“姐姐快走。”我愣了愣,翻身跳下了回廊,听荷还在向我摆着手,我便赶紧逃离临松轩,回到琅声苑。
侍槐跟着君闻书,锄桑几个全被派到前面打杂去了,整个琅声苑悄然无声,就我一个人。一下午,我都在想听荷,那么小,那么可怜。她说得对,君闻彩陪嫁了两个丫鬟,君闻弦必定也要两个丫鬟的。没想到夫人居然把自己的扶桂陪了过去,果然母女连心。引兰算躲过这一劫,可听荷呢?我拿着一支幸笔,在桌上画来画去。突然,一阵笑声传来,我站了起来。笑声!这琅声苑哪来的笑声?从来没有笑声啊!
我从窗子往外瞧,影影绰绰地见君闻书和一个人正往正房缓步走过来,侍槐在后面跟着。细细一看,杨骋风!不愿意见他,我犹豫着该不该出去,要不就窝在这里,关上门,君闻书该不会知道吧。书库和居室隔着一间,谁也不会发现。我打定主意不出去,悄悄关上门,猫在窗下听动静。
只听杨骋风说:“闻书的这园子真不错,既大又开阔,若我有这样一个园子,定当每日流连其中。”真能装,好像没来过似的。
君闻书淡淡地应道:“听闻杨兄在扬州的园子小巧精致,吾家这园子,虽大却土气,让您见笑了。”杨骋风在扬州有园子?怪不得时不时地跑来。
杨骋风又说:“闻书此言过奖,我那小园子,只是偶尔来落落脚,不值一提。咦,闻书,你这园里没下人吗?”花花肠子,他又想干什么?
君闻书仍是平平淡淡的,“几个小厮在前面跑腿,园里便空了。杨兄突然来了,闻书也无法通知他们来。”可千万不要问到丫鬟。
果然,杨骋风笑道:“我曾听说君少爷的园子里全是小厮,君家的规矩真奇怪呢。”我在心里大骂杨骋风,这君府你都不知来了多少回,还在这儿装纯情。
君闻书顿住了,又说:“侍槐,司杏呢?她今日原不在前面吧?”这个笨君闻书,你上当了!
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住了,有人推门,见推不动,便当当当地敲起来,“司杏,司杏!”我不情愿地拉开门,一群笨蛋,以为杨骋风多么好对付,我暗自准备对付他的词儿。
我出去行了个礼,“见过少爷。”我感觉杨骋风的眼睛在我身上骨碌碌地转着。
“你方才在里面做什么?不见你来迎接客人。”君闻书言语似责怪,口气中却没有不满。这是做给杨骋风看的,我心里有了底。
“回少爷,司杏以为今日大小姐大喜,不会有人来。刚在整理书,也不曾注意外边。”
君闻书点点头,“这位是大理寺少卿的公子杨少爷。”
我不情愿地对他行了个礼,“见过杨少爷。”
杨骋风却是一副初次相见的表情,“原来这便是闻书园子里的丫鬟。”装的那样子,我真想上去踹他一脚。
君闻书淡淡地说:“琅声苑里的下人都粗陋,让杨兄见笑了。”
杨骋风装模作样地说:“闻书,你园里小厮多,只一个丫鬟,还是这般模样,真是眼光异于常人啊!”
君闻书的脸红了。我扫了杨骋风一眼,后者正得意地冲着我笑,我开口说话,“司杏见过这位少爷。少爷风度翩翩……”君闻书愣了,杨骋风也瞪大了眼睛,我继续说下去,“想必府里多美貌的丫鬟,远远看来,司杏竟以为是位小姐。”侍槐在君闻书后面悄悄地把头扭向一边,脸上肌肉抽搐,像是憋着笑。杨骋风却冲着我咬牙切齿,君闻书咳嗽一声,“司杏,怎么对客人如此无礼?”
我口中委屈道:“司杏说错话了,可刚跟着侍槐出来时,我还以为少爷带来哪位小姐呢。”
“司杏,还不快去和杨少爷赔不是。”
我忸怩半天,正欲行礼,杨骋风道:“也不必了,一个丫鬟,也无甚眼光,说笑而已。若真让她赔了不是,传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么像女人,闻书也不必了,且带我在园里走走。”
“也好,”君闻书手一摆,“杨兄有请。”
侍槐跟在君闻书后面,我跟在杨骋风后面,大家绕着园子慢慢走着。看着杨骋风假惺惺的样子,我心里不禁作呕,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君闻书就笨,以为是好人进屋了呢,还当客待。只听杨骋风说:“江南君家,颇有盛名,闻书乃君家独子,想必对君家的家业亦有所承吧。”
君闻书仍淡淡地应着,“闻书无能,家中之事,暂由爹爹携领。”这个杨骋风,又开始打人家家业的主意。
“哦?闻书倒是谦虚得紧啊。”杨骋风一阵虚伪大笑,听得我一身鸡皮疙瘩。我瞅了瞅,旁边的小灌木上有甲虫在爬,经过它时,我伸手抓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发现。
“闻书,平日所读何书啊?”
“闻书不才,平日也只读些经、子,其他很少涉猎。”
“哦?闻书想做圣人不成?”又是一阵大笑,我实在忍不住了,乘侍槐扭头的时候,我对着杨骋风的衣领一扔,甲虫攀了上去,跌跌撞撞地顺着衣领爬到里面去了。我挑了挑眉毛,得意地笑了。
不一会儿,杨骋风开始扭动起来。当着生人的面抓挠身上是最失礼的一件事,杨骋风是官家子弟,深谙礼仪,他一面把手背在后面保持着风度,一面不断地扭着上身。我目视前方,尽量不去看他。
过了一会儿,杨骋风终于忍不住了,他停下脚步,“闻书,失礼了,我这里有个小东西,不得不先把它抓出来。这个……你看……你看是不是回你的卧房?”君闻书赶紧说无妨无妨,将杨骋风引至卧房,我们都留在外面。片刻,杨骋风出了房门,手里捏着甲虫,笑道:“闻书园里生气茂盛,连这小虫子也泼辣得紧,哈哈……”一边说,一边瞟向我。我低下头,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君闻书客气了几句,两人便一同往临松轩去了,临走时吩咐我,晚上不必等他,等锄桑他们回来了,我便可先去安歇。
月色初上,锄桑几个回来了,一同吃了晚饭,我便回住处。由于有月光,也没提灯笼,一个人慢慢在月色中走着。绕过茂密的树林,远远地,我瞧见一个人站在屋前的空地处,不用细看,我便知那是杨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