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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无择

  我是君家的儿子,没有别的选择。我不在乎君家有多兴旺,但也不能看着它败了。所以,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要继承它。而且,一定要成功。

  君闻书去了好半天才回来,脸色更阴沉了,侍槐也小心翼翼地站着。依据我的经验,他十有八九又是去了临松轩。君家一家人真是奇怪,儿子不愿去见父母,与姐姐互相提防。难得生在一家里,何苦来?

  我仍旧低着头,琢磨我的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谁都看得出来君闻书脸色不好,都不敢说话。饭后,他突然说要自己坐会儿,打发我们回去休息。我们互相看看,侍槐对我们使眼色,我们便都走了。

  第二天我照常到书房,发现桌上还摆着我的那些信。我吓了一跳,昨晚本来想吃了饭一块儿带回去的,还没等进来拿信,君闻书就把我们都给赶出去了。信就撂在桌子上,没事吧?

  君闻书往书房一坐,我就心虚地赶快跑去收拾他的屋子。待我收拾完回来,他仍然那样坐着。

  “司杏,你是不是很不愿意待在书房?”他头都不歪一下,就那么盯着窗子,淡淡地说。

  “少爷何出此言?”

  他不言语了,我站了一会儿,刚走到书库门口,听他说道:“这世界真是无奈,为什么想干什么都干不了。”

  我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他仍坐着不动,就像雕塑一样,没有表情。

  “少爷……莫非有什么事?”

  好半天,君闻书轻轻地叹息,却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我娘说,要我去收一家布店。”

  想了想,我才小心翼翼地说:“少爷,这是好事啊。”

  “好事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对君闻书来说,去经营一家布店确实情非所愿。我想宽慰他,“少爷,你也不必这样。其实,不像你想的那样。布店也很有意思,和你读书不冲突的。”

  他把脸转过来,“我不想去收,我不懂,也不……敢。”

  “不懂怕什么,少爷,有老爷教你呀。”

  他脸上出现一抹讥诮,“他!他教我什么?我用他教?”

  我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人家的家事,我一个下人,毕竟不是他的朋友,论规矩不能刨根问底。所以我仍只是站着。

  “我不想收,可是,我是君家的儿子。”

  一家布店,有这么复杂吗?他现在不管,将来也不管吗?早晚的事儿,至于搞得这么复杂吗!我心中疑惑,却不敢多言。

  他也不说话了,抽出一支毛笔,在纸上涂了起来。我便也回到工作台去了。我悄悄地把信放在桌上的一堆书纸里,顺手翻看昨天书肆送来的新书,准备进行归类。有时候,我也偷偷地瞄他,见他依旧拿着笔不知在画什么。这一次,我正瞧着,他突然也转过头来,看个正着,吓得我赶紧扭头。

  “司杏,你过来。”他平静地说。我放下书,离他有一尺远。

  他又不吭声了,半晌才幽幽地说:“大户人家有他的难处,你的那位朋友,其实比我有福。”我不敢说话,不知他想说什么。

  他停了停,手上的毛笔仍然在画着,似乎来来往往地总在写一个“水”字。他抬起头,见我在瞧纸,却是一笑,“水是这世上至柔至刚之物,只可惜……”他又黯淡下去,“水无法选择流的地势。”

  “司杏,”他突然一振,“你帮帮我吧。”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却仍盯着纸,“我是君家的儿子,没有别的选择。我不在乎君家有多兴旺,但也不能看着它败了。所以,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要继承它。而且,一定要成功。”

  这么严重?他爹都不行的话,他能做什么?一个书斋里的书生。

  我觉得需要表个态,于是我说:“奴婢愚笨,不知少爷需要司杏做什么,请尽管吩咐。”

  君闻书停住笔,用大拇指抵着笔头,用力拨弄了好半天,却轻轻地说:“我们一起去接管那布店可好?有你作伴帮我,我心里就安稳些。”

  我转了转念头,参与宋代布店的经营,倒勾起了我的职业好奇心——再怎么说,前世我也是职业女性,而且是要强的职业女性,我不犯怵帮他这档子事,只是我一个下人参与这样的事,未免轻狂了些。传出去,别说外面怎么说,就是君府,焉能落个好!君闻书那爹妈又怎可能允许!我本已属于“罪恶深重”之人,最后别惹火烧身。

  主意未定,我便不语。君闻书却看着我,言辞恳切地叫了声:“司杏……”

  我笑了,“少爷别急。承少爷看得起,不嫌司杏愚笨。少爷于司杏有恩,司杏不敢不报。只是少爷,司杏不明白,这事缘何要我来掺和?司杏又不懂。老爷夫人都是少爷的至亲,又对店里的生意更熟,少爷想让司杏做什么?”

  君闻书摇头,“我爹我不指望他,否则也不必接这店了。我娘呢,却是指望不上,她只是家里行,外头的事没什么主见。我也无人可依了。你嘛,虽然现在也不懂,但你若想学,必能想出办法来——这书库便是例子。”

  “少爷,这事儿与书库不同,书库是只要有条理地管理,其他的便好办了。做生意,里面的道道却是不少。”我插话。

  “现今也不管什么同不同了,我也不会,我们便像读书那般慢慢学来。我想,总会有办法的。”

  “少爷,我——”

  “司杏,你别说了,这府里头,我也只会和你说这些。”君闻书的声音低了下去。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无论我将来能否从君夫人手底下逃出来,君闻书确实于我有恩,帮帮他也是应该的。而且,君闻书这样一个孩子也怪可怜的,父母姐姐指望不上,只自己一个人,不容易啊。不过,他为何如此着急接管那布店,又为何不指望他爹呢?这当然不是我能问的,我能做的,只是行了一礼,“听少爷吩咐。只是,司杏是一个下人,只能做做杂事。”

  君闻书看了我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司杏,不要紧,我不会害你的。”

  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利害关系看得果然透。不过他说得这么直白,我也不好意思了,“司杏不敢,听少爷吩咐。”

  “那你说,我们该从何处下手?”

  我想说“不知道,听少爷安排”之类的话,人家的家事,我也不十分懂,真要说错了,我的安生之地就全没了。可再见他诚心的样子,又觉得不太厚道。他才十六岁,原来只是读书,生意场上的事懂得确实不多,看他那样子,我也于心不忍。“司杏浅薄,不过觉得,万事总有一个头儿。譬如看书,总会有入门处。摸到入门处,便是好了。”

  他点点头,“你说的倒是极对。可是,哪里是我们的入门处?”

  我便又踌躇了一会儿,“这个……司杏确实不敢说,因为司杏对外头的事也隔膜得很。少爷觉得呢?”

  “我也不懂,所以才不知如何下手。”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说了,“少爷,要不,看看账?”

  前世当中,我是从最底层做上去的,虽然没到多高的级别,但我知道,一个公司的账目就是它的全部历史。正如读史可以明鉴,看懂了账,就是看懂了这家公司。一切利害关系,全在这小小的账本上。

  君闻书点点头,“我也想到了,我这便去拿了账看。”他说完起身,喊上侍槐走了。这速度,倒是把我惊了一下。

  我们便看起账来。我原推脱了一次,一是想偷懒,二则主要因为这是君家的秘密,我不想掺和太多,省得将来脱不开身。可君闻书说他一个人看着太枯燥,总得两个人一起看,才有个商量。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反正只是看看账,又不是要我抛头露脸地去经营,索性只当学习了。

  前世我也考过一次CPA,考的是税法和财管。税法勉强可以,财管却只考了四十多分。那个二叉树模型,至今想起来都怕怕。对于会计,我可以说是外行,虽然看不出来什么猫腻,但最起码的资产负债表我是看得懂的。看了一阵子总账,也是能看出点儿路来的。我觉得自己总不比君闻书差,也许,能当他的老师?

  可翻开君家布店的账本,我真的呆住了。所谓的CPA知识,在这里基本上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什么资产负债表、平衡损益,根本都是现代的会计知识。而我们的先辈用的是最基本的流水账模式,比如某某进多少、出多少、价多少、折多少,完全没有条理,你既看不出固定成本,也看不出流动成本。看着那一大摞账本,我不禁冷汗涔涔。

  “少爷,这是几年的?”我指指地下那一堆账本。

  “三年。”

  “三年!这么大的流水?”

  “唔,柿子树桥头、丁字大街上的这家店是最大的。”

  我无语了。人家的事业做的就是大,就是兴隆,我应该庆贺才对。可看着那些陌生的这布料那布料的名词儿,我完全弄不清楚。

  “少爷,这丝那料的,都是什么东西?”

  “哦,呶——”他一努嘴,角落里一大包。我过去一看,全是布头。各色的布料、绸缎,上面用粗炭笔写着名称:柿蒂纹绫、透背、缂丝、鹿胎缬、捻金锦……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却逼得我退后三步。敢情做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这么不容易?

  “这个……少爷,你莫不是都要认全吧?”

  “不认全,你怎么明白它?”

  得,其实我也知道问了白问,哪有老板不熟悉自己的产品的!我便又坐了回去。

  “累了?”

  可是累了,看了三天了,每天还要加班,那么点儿大的数码字,我的眼睛都要花了。

  “累了休息会儿吧。”他和颜悦色的。

  我见他挺高兴,便乘机说:“少爷,我给我那朋友写了封信,就是报个平安。你看……什么时候侍槐得空儿,帮我送过去?”

  我说得小心翼翼的,唯恐让他联想到我上次逃到湖州的事。

  果不其然,君闻书的脸色阴沉下来,我赶忙补充道:“他不知道我是逃出去的,我也只是和他报个平安。”

  君闻书似有恼意,又忍了下去,淡淡地说:“就你信上写的那些东西,怕不是报个平安那么简单吧!”

  他果然看见了。我不敢言语,唯恐惹恼了他。

  “你不要想了,你出不去的,扯着他也是白扯。”

  “少爷何必难为我?”

  他摇头,“不是我难为你。你也不想想,跟着我的丫头,夫人即便打发你,会让你没有去处地走?若是引兰她们也就算了。”

  “我又不是让你……”我把“收了”两个字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我娘不会同意的。”

  你娘早和我说了,不仅不同意,而且可能没法活着出府。可我还是要写,哪怕就是明年死,不是还有今年么?再说了,我这一走,谁知荸荠怎么样了,他也许正在担心我。于是我一笑,“少爷既然知道,便也不要计较我写信了吧。我也只是和他报个平安,没别的想头,也没别的办法。”君闻书盯了我一会儿,叹息一声,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欢天喜地地谢了他,跑到工作台前继续写信。在信里,我说我虽然被追回来了,但没有挨打,君闻书待我不错,我现在在帮君闻书看账。为了怕他担心,我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我看账时的笑料,把那些布料的名字抄了给他看。我没有告诉他二娘死了。他只是二娘的远亲,二娘孤零零地死了,就让他觉得她是活着的吧。明年九月又要秋考了,我鼓励了他一番——其实有时候我也做梦,幻想着他真能高中,然后回来替我赎身。那时他是状元,也不用怕君家了。也只是想想,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如意的。我费尽心思,语气不敢太亲密,唯恐他对我产生感情,毕竟我的将来也是未知的,我一个人受着就罢了,不愿拖着他。但语气也不能太疏离,他是我的荸荠啊,我的丑荸荠。你好不好啊?你能不能读懂我这封信啊?唉,读懂了怎样,读不懂又怎样。荸荠,我什么时候能再见见外面的天日,和你依偎在桥头?

  信,这次写得不厚,也就六七页罢了。不过我在信的末尾画了一个荸荠,小小的眼睛,咧开的嘴,自己看着它笑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糖荸荠来,一阵心酸。一切转眼成空,居然那么快。

  信当时就寄走了,侍槐走时还颇为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估计他觉得我本领高强,居然还能再说动君闻书准我寄信。平心而论,君闻书对我也算不错了。

  晚上,照例挑灯看账。不同的是,君闻书非要我挪到外面的书房,和他共用一张桌子,面对面地看。

  “少爷,这桌子两人用太窄了,还有那么多账本,堆哪儿?”

  “不要紧,让锄桑再搬张桌子来,账本放旁边。”

  “那又何必。反正两盏灯,两个人,各看各的。我就在里边,也便意。”

  “不行,这东西不似书,越看越觉得无趣。两个人看,才有点儿意思。”

  我也没有办法了。人家是主子,要怎样就怎样。于是,我挪了出来。锄桑领着看榆来布置桌子时,那笑容暧昧得……

  南方春来早,日子就在看账中过去了。每天吃完饭就是看账,要不就是研究绸缎布料。我本来打算把账照着现代会计知识系统地理一理,却是不行。至于算账,更是一塌糊涂。我对数字天生不敏感,前世倒学过珠算,不过从来都是先在心里算好,再用手拨拉上去。君闻书也是个算盘盲,我的讲解通常让我俩大眼瞪小眼。好在有林先生,他来拨弄了两下,君闻书的悟性还真高,几天后便能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了,不似我,还是得心算,要不就是在纸上画。我那个气呀,落后!电子计算器,见过没?!

  已经快一个月了,萧靖江没有给我回信,我开始担忧。他到底怎么了?由于正面对着君闻书,小动作是不能再做了,心里烦,也看不进去,索性推说理布料,干点儿不用费脑子的事。

  布头在包里,要全摊开,占地儿太多。我想起前世用的圈夹,便让锄桑找了块竹篾,围成一圈儿,密密地钻了些洞,拧上铁丝钩儿,再把布头一个个分类挂上去。竹圈中间用铁丝十字叉,系上线,这样便可以挂起来了。手一拨拉,也能转动。君闻书看了也说好,只可惜做这些花的时间太短了,我被迫又得坐下来看账。

  我实在是看够了,那些数字大同小异。我发现人的弱点并不会随着第二次出生而消失。比如说,我前世便是用计算器也能把数算错的人,这一世对数字照样犯迷糊。左加右减的,也十分眩晕。我的头嗡嗡响,发誓无论哪辈子,我都坚决不从事与会计相关的工作,折磨死人!

  又是一个晚上,敬业的君闻书还在看账本,只可怜坐在他对面装模作样的我。我觉得他好像渐入佳境,算盘打得特响,还一边念念有词。我有点儿后悔,上什么当呀,人家比你强多了,以为念过书就了不起!得,忘了这是没有计算器的年代,忘了这是没有Excel表格自动计算的年代。硕士文凭现在有什么用?这叫什么?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好像说君闻书是鸡?其实也不是了,他还是很聪明的,反正算盘打得比我好。还有那些破数字,他就分得清。如果在现代,估计他一定是理科生。也不一定,他语文学得也不错……我胡思乱想着,竟然撑着头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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