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闻书悠悠地睁开眼,盯了我一会儿,慢慢地说:“没事,只要你不愿意,我不会把你送过去的。”
下了决心,我便开始行动起来。原来我尽量不帮君闻书,为了避嫌,也为了防止将来抽不开身。现在,我变得积极了。
我主动开始翻账,主动筛数据——就是在历史数据中,寻找哪些年份、哪些月段的哪种布料销量大,这样可以寻找到销售规律,我也总结出长年和君家做大笔生意的客户究竟有哪些。根据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收益,是由百分之二十的人创造的。这百分之二十的客户属于高端客户,一般来说消费固定,但也很挑剔。维护好与这百分之二十的客户的关系,就决定了布店的利润走向。
我把研究结果都和君闻书说了。当他听到我的二八定律时,呆了一下,然后狐疑地看着我,“这个,你是从哪听来的?”
他是在怀疑我?我转了转眼珠子,却浅笑道:“少爷,你忘了,擒贼先擒王,其实差不多。”
君闻书似是不信,又问:“这么勤快,却是为何?”
我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感觉他不信任我。我知道我实说了很傻,但不说也还是傻。我不想骗人,不想骗别人的感情。耍聪明不如老老实实,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说:“立功,为了将来少爷能恩准我出府。”
君闻书显然没想到我的答案,他默默地坐着,“你,是在逼我?”
“司杏不敢。”虽然我也知道,这差不多是一种情感要挟。
“既是不敢,以后不要再提了!”君闻书一脸的恼怒。我沉默,反正我说了,将来准不准是你的事。
这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捉玫瑰上的蚜虫,锄桑走了过来,鬼鬼祟祟的,“司杏,我瞧你最近和少爷走得挺近,都不和我们玩儿了,莫不是……”他暧昧地笑了两声。
我放下花枝,“是你个头啊!是不是老大两天不发威,你便觉得少了头脑!”
锄桑赶紧躲开,“你这女子,凶得跟什么似的,看将来大房不捶你!”
“呸,你才给人做二房。”我从地上捞起个土块扔过去。
“哼,还嘴硬,都快被少爷收了,还装!”
我索性起身扑过去,“不让你见识见识老大,是不是以为自己便坐头把交椅了!”
锄桑跑得更远了,“幸好引兰不像你这样,否则……”
“否则什么?”我转了转眼珠子,“嗬,你小子,打引兰的主意了?”
锄桑的脸红了,慢腾腾地走过来,有点儿泄气地说:“我敢打她什么主意啊!自从上次击戈儿伤了她,她每次见我,都要数落我一顿。”
我心里乐了,锄桑和引兰其实挺合适。锄桑有点儿憨直,引兰柔中带刚又有主意,他俩在一起,肯定引兰说了算,是段好姻缘。听引兰的口气,倒似未必不行,撮合撮合吧。
于是我退回去,坐在竹凳上,笑嘻嘻地说:“你要拿出点儿诚意,否则人家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唉!”锄桑一点儿都不掩饰,“我一个穷小厮,引兰那模样的,能看上我?”
我摇摇头,“未必。就比如我,就不爱做小妾。”
“为什么?”锄桑好奇了。
“不为什么,做妾有什么好处?像你说的,挨长房的捶?”
锄桑过来蹲在地上,拿草棍儿乱画,嘴里嘟囔:“你不愿意,保不齐人家就愿意,谁知道呢。”
我抿着嘴笑了,这小子,还真上了心。于是我也顺着说:“是啊,不试,谁也不知道。”
锄桑抬头看我,极尊敬地说:“老大,是不是有法子可想?”
“切!”我鼻子里哼了声,“这时候认识你家老大了?”
锄桑便开始缠我,我见他是真上心便说:“你总得想法子多见见面,似这等表现,你把琅声苑的地挖个窟窿出来她也不会知道的。”
锄桑的头又垂了下去,“怎么去?总得有引子,夫人那边也不是能常去的。”
我又转了转眼珠,“这么着,你出去买点儿什么小玩意儿,就说给她赔个礼,把她叫出来。有了第一次,就不怕第二次了。”
锄桑怀疑地看着我,“行吗?”
其实我也没什么招儿。君家这种情况,英雄救美肯定是不可能的,日久生情也是做梦,还是传统方法也许有戏。
“行不行你试试呗,强过你在地上抠窟窿。哎,我可告诉你,你可别一上去就说啥啥啥的,吓着人家。”引兰是个有心的,锄桑送了东西去,她肯定会想。若是一点儿都不愿意,肯定会直接打发出来。这样也好,双方都不伤脸面。
锄桑将信将疑地想了半天,问道:“那买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自己去想,又不是我要去找她。”
锄桑红了脸,又聊了几句,才磨蹭着走了。
给荸荠的信寄出去很久,终于见了回信。我晚上回到屋里,又担心又着急地打开信,心里才晴朗起来——又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正反面儿的。我仔细地读着,荸荠也没再提我在君府出头的话,和平日一样,说说读书,也说说他的工作。
宋代冗官之弊空前绝后,一份工作有几个人同时在做。一方面,确实起了牵制的作用,而另一方面,却是人浮于事,空食俸禄。以荸荠所在的湖州州府为例,同是做公文,师爷、幕僚各有一堆。像荸荠这种类似抄写员的,更是不计其数。荸荠是整个官吏序列中最低的一层,承担着最枯燥最实际的工作。我看出荸荠的不满,大篇幅地在说他的同事喝酒、赌博、玩妓女,做实事的少,拉关系、溜须逢迎的多,他看不惯。在信里,荸荠说:“此差事烦厌至极,尚不如与豕犬相伴,吾欲弃之而食糠,掩门读书,他日一展宏图。奈何将近双十,本应供养双亲,更何况与之乞食乎?”末尾,荸荠又说,他因不与那些人同流而被人讥笑,有人就拿他是乡试第一却州试落第而揶揄他,给他取外号叫“解元”。他的庶母也天天说他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思娶妻,孝敬堂上。一切都让他觉得十分羞恼,他发誓不第不娶,一定要让那些人闭了嘴,让事实给他们几耳光。
我理解荸荠,那种受人嘲讽的感觉,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感觉,我都太熟悉了。荸荠十九岁,幼时失却母爱,本已敏感,现在这种环境也确实够他受了。但我不喜欢他这样,人是为了自己活,不是为他人,何苦拿别人的标准来改变你的生活?谁爱说什么就说去吧。那么荸荠,你到底真的想做官吗?
为官之人,固然不可以像杨骋风那样昧良心地逢迎,但也绝不能似荸荠那般死板。荸荠将自己的解脱之路系于“读经书、展宏图”,显然很幼稚——此处官府他不适应,他处之官府,他又有何作为?我很想劝荸荠不要考了,却又不能。毕竟在古代,科举为最正途。其他的,如君家,再有钱,终究不是上品。
想着,我便叹了口气。我活了两世,才明白不要为难自己。荸荠才十九岁,他怎么懂得什么是价值!每个人都有自己选的路,我所选择的,杨骋风和引兰都不理解。君闻书所想选的,在我看来却不该是他的路。就连荸荠,我最亲的人选的路,我也觉得不适合他。难道我们终究没有办法,全都无可救药地孤独了吗?荸荠荸荠,与其这样不快乐,别考了,除非你觉得那是你的事业。
七夕,君闻书过临松轩吃晚饭。我仍旧和锄桑几个捡梧桐籽儿玩——梧桐籽儿可以做弹弓粒,打得中又不伤人。原来二娘在的时候曾张罗过七夕,现在二娘没了,我便不弄了。因为,我也根本不会弄什么。
天刚黑,我们正兴高采烈地拿梧桐籽儿射萤火虫,却见园门口灯笼一闪——君闻书回来了!我们赶紧抓着弹弓,一个个严肃地站在院中。经过我们时,侍槐冲着我歪了歪嘴。什么意思?我愣了一会儿,又见侍槐一只手背在身后,不断摇晃着。犹豫了一下,我跟了上去。
今天君闻书一脸疲惫地躺在榻上。我赶忙端了茶,他睁眼见了我,又闭上眼,语气中毫无感情,“侍槐先下去吧。”
我疑惑地看着侍槐,他却指了指君闻书,又冲我一摆手,便出去了。
“今天我娘让我定亲。”冷不防地,君闻书来了这么一句。
“哦。”屋里又是一片沉默。
“你不问问是谁?”君闻书依旧闭着眼。
“回少爷,这不是下人该问的。”
“我给回了。”我心里暗暗吃惊,仍旧“哦”了一声。
“你不问问为何给回了?”
君闻书怎么了?“少爷自有少爷的想法。”
他睁开眼,面上有一丝苦笑,又闭上眼,“谁都不容易,我也很难。”我又哦了一声。侍槐让我进来,就是听这个的?
良久,他再也没说话,睡着了?我轻轻地走出去,拿起小被给他盖上,他却又睁开眼,“今儿七夕了。”
“是,少爷。”
他起身从箱笼里拿出一支钗递给我,我差点儿叫了起来——二娘的!银钗,古朴而结实,已经被磨得锃亮。“二娘留给你的。”
我摩挲着那支钗,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多少年的东西,不知它的下一个主人是谁。
君闻书并不睁眼,声调也不见起伏,“二娘临死前和我说,你可能是被杨府掳走了。”
什么?!我差点儿叫了起来。
“二娘告诉我,杨……二姑少爷未娶二姐时,曾偷偷入府撞见你,逼你带他到小姐房里,你却安然地跑了回来。二娘说,想必是二姑少爷留了情分,否则,不会放了你。”是的,那年春天,杨骋风来过……我的汗流了下来。
“二娘说,她试探过你,却一直没看出异样。你突然不见了,应该是让杨府弄走了。”
留了情分?二娘,你怀疑我和杨……我突然觉得我是头号大笨蛋!
“那少爷想必是信了?”如果真是那样,便解释不了了。
“我原来有点儿拿不准,凭你一人之力从府中逃出去,确实不可思议。尤其,你……”君闻书的声音低下来,“是他送回来的。”我的汗流得更多了。是了,就那番鬼话,谁听了都不会相信的。狡猾如杨骋风,他当时就想到了吗?
“我确实疑心过你,只是,我疑心不起来……”君闻书的声音更低沉了,“我觉得,你不会骗我。”
……
“而且,我见你还是和湖州那个人通信,我便知道,你至少没有完全倒向他。”
“少爷!”
他继续说:“二姑少爷虽是府里的姻亲,但也可能……不是姻亲。那天他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现在就想当着二娘的钗问问你,你到底想在哪边?”
我有点儿糊涂。是姻亲,不是姻亲,在哪边,什么意思?
“这个……少爷,司杏不明白,请少爷指点。”
君闻书悠悠地睁开眼,盯了我一会儿,慢慢地说:“没事,只要你不愿意,我不会把你送过去的。”
送过去?送去杨府!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少爷,您能不能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君闻书又闭上眼,“不该你知道的,不要知道,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二娘幸亏是死了,否则怕也过得不好。”顿了顿,他又说,“你若是想在君家,就收了二娘这支钗。若是……你便去吧,明天,我打发人送了你去。”
什么呀?“少爷不信我?”
他不说话了,我要开口,他却像料到我会说什么,“你别想着湖州了,不行。”
“为何不行?”
“我不许。我只问你,君家和杨家,你选哪一个?”
“我都不选。我只要……”
“不行!”
“为什么?”
“你离了君家,只能到杨家,不可能有第三种道路。你,明白吗?”
“不明白。我只想要自己的生活。”
“不可能了,你已经进来了,不能了……”
“少爷,到底怎么了?”
“司杏,人都不是为自己而活,总要牺牲点儿什么。”
“是要牺牲,可这算什么牺牲!我只是想要我的生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在君家,就是在杨家。为什么?侍槐呢?锄桑呢?培菊引兰呢?都是吗?”
“只有你。”君闻书越来越疲惫,“这君府之中,只有你是我的丫鬟,二姑少爷上次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自己想,你可能有别的去处吗?”
“只要少爷让我出了府,二姑少爷,我自己去……应对。”我想说对付。
“除了君府就是杨府,你现在难有第三条路。你可能不明白,但就是这样子的。现在,除非你去杨家,否则我不能让你出府,因为……”他闭着眼,却感觉到他很不平静,“我也需要你。”
我皱起眉,越听越复杂。他都让我看了账,却又说不相信我,怎么回事?我知道我是问不出来的,于是迅速理了理头绪,试探着说:“少爷说需要我,那我便留下。只是……”我顿了顿,反正只是试探,错了也没什么,“过了这些时日,我是否就可以出府了?”
君闻书忽然睁开眼,目光中透着寒意,“你知道什么?”
我一哆嗦,连忙说:“我不知道什么。我只听少爷您说‘现在除非去杨家’,不是说现在吗?不是还有以后吗?”
君闻书似是要把我看透,尔后又闭上眼,缓缓地说:“司杏,你真是既聪明又傻。好吧,真到了那一天,就再说吧。”
我糊里糊涂的,拿了二娘的钗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