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着,那是听荷,曾在府里和我生活过的听荷,与我一样可怜的听荷。她,要死了!
扬州离临安并不是特别远,栽桐遵照君闻书的吩咐,赶了君府的车子,与杨家小厮并行。杨家小厮名唤虎子,一个朴素而毫无风雅的名字。虎子果然是官宦人家的下人,对我和栽桐都很客气,就是嘴紧,问什么都不肯说。途中,栽桐曾悄悄地问我,要不要再跟着往前走。我犹豫了一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杨骋风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即便他扣留了我,我还可以打发走栽桐。更何况,以我对杨骋风的了解,他不会扣留我,因为留我没用。
第三日,我们到了临安。
南宋只是偏安的小朝廷,却看不出将要亡国的气象。四处是楼堂馆所,咿咿呀呀的笙箫之声充斥于耳,打扮得春情柳意的人们摇摇摆摆,川流不息。杨家门前有两个大石狮子,十分招摇。看这张门,便可以知道出了杨骋风那样的人物也并不稀奇。我心里嗤笑,切,了不起吗!
虎子先下去恭恭敬敬地和门房说了,并递上一块牌子,门房往这边瞧了一眼,便让我们从旁边的小门进去了。
杨府果然气派,我扫了几眼宋朝三品大员的房子。与君家迎面的假山不同,杨府进去是一片开阔的庭院,种植苍天大树,颇有威势。房间似乎比君府的大,常见的是通间——从门窗的数量即可看出来。人来人往,看打扮,有穿见客礼服的,有下人打扮的。人们行色匆匆,最多只是耳语,绝少出声。想想湖州的杨府,果然这里更像官员的府邸。是啊,那得意扬扬的杨骋风,该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
虎子领着我们左转右转,停在一处小门口,唤了声,“菊香——”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探出了头。
“菊香,这是来看听荷姑娘的司杏姑娘。”小丫鬟极快地扫了我一眼,看出我着装朴素,脸上立刻流露出不屑。一样啊,和杨骋风一个样儿。虎子继续说:“秦总管说,人一来便带到后院内府找那儿的总管王四嬷嬷,由她安排。你带了去吧。”
小丫头撇撇嘴,“一个丫鬟,干吗要吩咐我!”
虎子尴尬地看了我一眼,“菊香,别多说话,这可是来看听荷姑娘的。”
小丫头不满地斜了他一眼,“听荷不也是丫鬟吗,生了个儿子,就成凤凰了!”我和栽桐迅速对视一眼,看来听荷果真生了孩子,还是儿子。
虎子不吭声,小丫头也闭了嘴,食指挑了挑,“你,跟我来吧。”栽桐也要跟上,虎子却拉住他,“栽桐小哥,这内府不是我们能进去的,你且跟我先行歇息去吧。”
“不行,”我退了回来,“我不独去,他也不能跟你去。我们就来了这么两个人,好歹得让我们知道对方都在哪儿,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虎子似极为难,栽桐见了,转头对我说:“姐姐先进去,我只守在这里。”我看着他,这孩子虽然不过十三岁,却有大人般的心性,真不该是个下人。
我随着菊香进去了。内府的房子更大,与前院不同,后院多种些纤巧的花木,来来往往皆是梳妆精细的丫鬟,一看便是脂粉环绕之处。这样的地方,离我太远了。杨骋风这个人,确实也离我太远了,我更加坚定了能离开杨府的信心——他要赢我,不值得当真。
穿过一个又一个回廊,我们到了一间屋子前,和前院一样,这是一个大通间,但与君家的小窗棂不同,窗子大,窗棂也宽,上等洁白的窗纸覆在上面,十分透亮。菊香并不进屋,隔着门屈膝行了个礼,细细地说了句:“守门的菊香给王四嬷嬷见礼。”一个稳重的声音传来,“进来吧。”菊香进去了,不一会儿出来唤了我,她却又退出去了。
里面坐着一个约五十岁的妇女,褐色的大襟缎子衫,滚着绛紫边儿,脸上皮肉略松弛,显得两腮肥嘟嘟的,人却长得很结实,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相处的主儿。我行了个礼,“见过王四嬷嬷。奴婢是君府的司杏,前几天听府里传信说听荷姑娘不大好,叫我过来看看,烦劳王四嬷嬷安排一下。”
王四嬷嬷高高地坐在上面,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了礼,两只眼睛却在我身上转悠。好半天,她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一口,“姑娘倒也不必如此多礼,既是秦总管安排的,我也只听吩咐。来人哪——”另一名小丫鬟进了屋,“秋萍,将这位司杏姑娘带去见听荷姑娘。”小丫鬟应了,领着我便出去了。
我觉得这杨府比君府还压抑。君府礼数多,好歹人少,相互之间不来往,我也天天守在琅声苑不出去。这杨府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森严府邸,只是不知怎么就出了杨骋风这样的儿子,还是有其他兄弟姐妹没露面?度量王四嬷嬷,我倒是安心了七八分,至少不像是杨骋风在耍花招。
我怕君闻书,对杨骋风,我则敬而远之。但我不怎么怕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就是不怕他,只不愿理他。
听荷的屋子在拐角处,前面就是几竿竹子,也许有点儿像澧歌苑?叫秋萍的小丫鬟领到门口,对我点点头,我轻声谢了她,她便走了。
我挑起帘子走进去,屋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听荷正一个人躺在床上,虽然才入秋,却盖上了厚被子。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空药碗。我仔细看她的脸,便捂住了嘴巴,是听荷吗?!是那个俊俏惹人怜的听荷吗?我记得那个听荷——吹弹可破的皮肤,脸虽不大却两腮丰满,惹人爱怜。可眼前的听荷完全枯萎了,眼睛深陷下去,脸上毫无血色。这是听荷?!
我再看看四周,整间屋子毫无生气。四壁是秃的,不见什么装饰,比我的屋子好不了多少,这是听荷住的?听荷不是给杨骋风生了个儿子吗?就是这种待遇!这个杨骋风,我恨不得扇他几耳光。
床上的听荷开始咳嗽,声音却毫无力气。这儿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外面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进来看看。我赶紧上前,轻轻摇着她,“听荷……听荷……”
听荷费力地睁开眼,眼珠毫无光彩,脸上却浮现一抹宽慰之色,“姐姐,你来了,你来了……”眼角有泪下来,不断地往外淌。
我心酸,强笑着,却也流出了泪,“好妹妹,我来了,你还好吗?”
听荷从被里把手伸出来,抬了抬。我赶紧握住,一把骨头,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力气。
听荷微笑着,泪却更多了,“不成了,姐姐,我不成了……”
我忍住哭声,伸手给她拭了泪,“傻丫头,听说你刚生了个儿子,都做妈妈了,怎么说这不吉利的话。”
听荷摇摇头,两眼空洞地望着帐顶,“不成了,姐姐,你若能掀起我的被子,便知道了。”
我大惊,正要掀,她却又伸手按住了,“姐姐不必看了。姐姐还没与人……看了不吉利。是血晕,活不了几天了。”
血晕?我怔住了。前世我姥姥说,老辈的人生孩子,一生一死,能活一条命就是好的。多少人生孩子,怎么就听荷血晕?
听荷惨然一笑,脸煞白煞白的,“少爷起先还瞒着我,我自己也知道不成了,这身下的血哗哗地流,再好的人,也架不住这么流啊。”她失神地盯着帐顶。
“他没请人给你瞧瞧?”
“你是说少爷?请了,不管用。姐姐你别怨他,他对我,还是好的。”听荷的声音低了下去。
“好?把你弄成这样子,哪门子的好?这么个人躺着,四处连侍候的人都没有!”
听荷摇了摇头,“姐姐,不怨他,这是命,谁让我就是这命。”听荷气若游丝地说,“姐姐,我想看看你,也想谢谢你,我知道,是你求了少爷……”
“听荷,你别说了,若不是我求了他,你也不会……”我说不下去了,泪哗哗地流。
听荷慢慢摇摇头,抬了抬手,“姐姐别哭,是得谢谢姐姐。姐姐你和我不一样,我能跟了少爷,就是好的。要不,我能怎么办?姐姐不要怪少爷,他对我,是好的。这是命,不怨他。我跟了谁,不都得有这劫。”
我捂着嘴,呜呜地哭着,“听荷,你莫说话了,躺着。”我把她的手放回去,给她扯了扯被子,“听荷,想君家不?”
她摇摇头。我吃了一惊,我以为她会说想。“姐姐,我这算是跟了人家了,想什么?”
“什么跟了人家,连个名分……”我吞了回去。
听荷孱弱地笑了笑,“不怨他,杨家的名分,不是想给就能给的。”
“不给就不要娶!”我冲动地喊了一句。
听荷又笑了,“给不给都一样,给我留个骨血也好,不枉在世上走一遭。女人啊……姐姐,你做了女人,便会明白。”她出神地盯着帐顶,脸上居然有点儿幸福的表情。
我呆呆地看着听荷,她长大了,有些想法我也理解不了。我守着听荷坐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看看你的孩子,哪儿呢?”
“奶妈抱走了,我看看将死,总不能让孩子守着我。”
是我,到死都要守着我的孩子。每个女子都有她不同的想法,我不能以为自己就是对的。
两人坐了一会儿,听荷说:“姐姐,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
“傻丫头,说这些干什么。”我拍了拍她的脸——都凹下去了,颧骨高高的。
“青木香是眠芍下的,她想这法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时,若再不下那青木香,现在在明州的,就是二小姐。”听荷突然说。
我没有吃惊,眠芍下毒,我也猜出来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往往受害者就是得益者。
“可是,我不敢说。”听荷的声音小了,“姐姐刚挨打的那天,我本想去看看的,走到门口,还是没敢。”
原来,那天是她。她来了,惊走了杨骋风。可如今她给杨骋风生了个儿子,自己却要死了。
“姐姐恨我吧?”
我摇摇头,“也有人知道毒不是我下的,也没说,眼看着我挨打。”
“姐姐是说少爷?”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姐姐不要怪少爷,君家的事,没法子说。我总觉得对不起姐姐,临走时想去和姐姐说说,没想到姐姐却不在——姐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瞧了瞧四周,苦笑了一下,“是你的官人把我抓回来了。”
“真是他!”听荷的眼睛又耷拉下来,“又是我误了姐姐,是我……”
我隔着被子按住她的手,“好妹妹,不怨你。这样也好,要不姐姐也没个身份,活得不好。回来了,再出去,不就成了吗!”
听荷点点头,“姐姐真会让人宽心。”
我看着她,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听荷,可怜的听荷,你还没开花,怎么就要凋谢了。我转过头,抹抹眼睛,“咱不想那些了。听荷,你饿不?我去哪里给你要点儿吃的?”
听荷摇摇头,“姐姐陪我坐会儿就好。姐姐,我不想君家,却老想着你,也想引兰。咱们三个,怎么就认识了?”我的泪没忍住,流了下来。突然想起那一年挨打昏了过去,醒来后我们抱头痛哭的场景。听荷呀听荷,你怎么就这么……
“引兰也还好?”
“好,她在夫人那边,还好。”
“不知我死了,会到哪儿去。都说人死了就爱往阳世住的地方凑,我还是不愿回君家,那里除了你们几个,一点儿好想头都没有。”
我呜呜地哭了起来,可怜的听荷。
她又抬了抬手,“姐姐别哭了,人,早晚都要死的。”她的声音更小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摇着她的手,“听荷,你要好好地活着,不能死,你才十五岁,你不能死。你过了这一关,自会好的,自会好的……听荷,你不能死,才十五岁!”我哭着,那是听荷,曾在府里和我生活过的听荷,与我一样可怜的听荷。她,要死了!
听荷不说话,极勉强地睁开眼,额头上的血管微弱地跳动着,手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姐姐,我家里没人了,就是想见见你。”听荷的泪又下来了,我伸手给她擦了,“姐姐,君家的事,你别掺和,对你没好处。”
我抬起泪眼瞧着她。
“姐姐别那样看我,我也不知道什么,只是两边都待过,可能知道的比你多点儿。别掺和。你不似我,能走还是走吧。别待在少爷那儿,待不住……”
我拉着她的手,“你放心吧,我不掺和,我也在想办法走。”
听荷脸上略微有些喜色,“是,我就知道姐姐聪明……如果有来世,我……我也愿做个像姐姐那样的人。”
我的泪哗哗地流,傻听荷,我有什么好的?活了两世,却连重头来过的机会都没有。我现在知道了,人只有一辈子,好好活,就是一辈子。
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却不知再说什么。听荷也没有再说话,任凭我握着她,竟似睡了过去。
外面渐渐地黑了,我想起栽桐还在等着,便轻轻地把听荷的手塞回去,给她盖好被子,悄悄地出来了。
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杨府灯火初上,看着很热闹很华丽。可就在我背后的这扇门里,却有一个将死的人,无人管,无人问。这样的地方,我不要。这样的命运,我不要。无论我是怎么来到宋朝的,我都要好好活下去,努力地活下去。
无人领路,我凭着记忆往前走,左转右转的,终于看见了那扇小门,角灯已经亮了。我快步走过去,正要往外走,一个人却要往里走,险些和我撞了个满怀,他抬头要发火,看见是我,却又止住了。
淡淡的暮色中,杨骋风淡淡的绿色袍子随风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