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学硕士碰上大理寺少卿的儿子,差不多也算同行了,隔了几百年的差距,在专业语言上却无法沟通。
到了小门口,栽桐却不见了,我心里有点儿慌。
“栽桐呢?”
“一个小厮,着什么急?”
“你快给我找找。”
“也许,走了?”
“不可能,栽桐不会那样的。”
杨骋风想了想,“不是我不给你找,我家可不像君家,这大晚上的找个人,若惊动了可是不好的。我一个少爷,去前头问一个小厮的去处也不合适。你就住一晚,明天……明天我肯定让人给你问问。”
我摇摇头。我不住,谁知杨骋风又安的什么心?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这大晚上的,你到哪里去找?”
确实已经很晚了,杨骋风不给我找,我是寸步难行。想到这儿,我说:“谢二姑少爷,那请你先着人送我出府,明天再寻吧。”
杨骋风皱起眉头,“一个丫头,自己出去住,你也不怕?难道,杨府比外头都不如?要走你便走,我是不送的。”
我怀疑地问:“栽桐是不是你让人……”
杨骋风又有点儿冒火,“你这个女人,怎么偏偏把我想得那么坏!一个破小厮,值得我动手?真让你寒碜死了。我让你捅了一下还不够吗?真要怎么了你,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瞎猜疑?是不是非要让我说你不知好歹!”
我捅了你,还不是你自找的!我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好,我去看听荷。”
杨骋风吃了一惊,几乎要跳起来,“我真是想不透你,永远都想不透你。你说说得了,还一次两次的去,你要干什么?她都快死了,人人恨不得绕着走,你……”
“二姑少爷如无事,请便吧,奴婢要去看看听荷姑娘。”杨骋风盯了我一小会儿,再没说废话,转过身,默默地在前面走着。
不断有丫鬟行礼,叫“少爷”,然后拿眼瞟瞟我,我真后悔跟他走在一起了。到了听荷的房间,杨骋风停住脚,我以为他不进去了,便绕过他进了屋,没想到他也跟着进来了。
屋里已经上了灯,饭和药都摆在那儿没有动,听荷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上前摸了摸,还是热的,只是气息微弱。我没主意了,要不要把她叫起来吃点儿东西?
杨骋风拉了我一下,低声说:“司杏,咱出去吧,她可别……”
“怎么了,她都快死了,眼前不能没有人!”
“你怎么那么傻呢!她不过是个丫鬟……”
“我也是个丫鬟!”
我走过去试试粥,有点儿凉了。杨府连君府都不如,好歹君府还有人照应着。想起那次我因杨骋风的捉弄而着了风寒,君闻书还打发二娘给我送个小火盆呢。我鼻子一酸,我比听荷不知幸运多少,其实,君闻书对我还是不错的。
杨骋风见我不动,捅捅我,“哎,干吗呢?”
“想我家少爷。”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那个木头……”我斜了他一眼,他闭上了嘴。
我摇了摇听荷,尽量温柔地叫着:“听荷……听荷……”
听荷没反应,依旧只是躺着。
“听荷……听荷……”还是不动。
“她睡了,你别叫她了,咱们走吧。”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去叫人请郎中!”
“用得着吗,她又没死。”
“死了还请郎中来做什么?”
杨骋风无奈地出去,又转了回来,撇着嘴,“一会儿就来。”
我坐在床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进被子里摸了一把——湿湿的,拿出来一看,吓得杨骋风退了一步——全是血!
“这便是你对听荷的好?是你,你愿意躺在这上面?”
“她反正要死了。”杨骋风嗫嚅着。
“要死了,是她的命。”我也只能说命了,无数人生孩子,只有听荷血晕,在医学不发达的古代确实难救,我也不能不讲理,“可是,你让她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死好不好?也算你对她有点儿情义。”说到后一句,我便哽咽起来。
“她老流血,谁换被子都害怕。我也吩咐下去了,是王四嬷嬷……你想,那些下人总是偷奸耍滑……”
我不耐烦听他那一通鬼话,“二姑少爷,能不能费府上几床被褥,我给她换上?那是我的姐妹,我换!”
杨骋风嘟囔着,“一叫我二姑少爷,准没好事儿。”人却往外走。
我加了句,“烦请二姑少爷着人顺便拿条油毡。”
杨骋风停都没停,站在门口吩咐了一声,不一会儿几个小丫鬟拿了些被褥油毡进来,郎中也到了。
我放下听荷的帐子,只把她的胳膊露出来。郎中使劲儿掐着脉,“杨少爷,病人产后血晕,已经流得差不多了,现在就是昏睡,准备后事吧,不过这一两天的光景。”
我的脸刷地白了,虽然知道听荷要死了,没想到这么快!杨骋风看了看我,才说:“有劳郎中。”便唤了小丫头送客。
我跌坐在凳上,捂住嘴呜呜地哭。听荷才十五岁,在现代才上初中,多么如花似玉的年龄,却是早夭。杨骋风也没说话,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吩咐了什么,又进来了。
“你别难过了,”他挠挠头,“衣服和棺材我吩咐人定好了,保证让她体面地去。”杨骋风好像认为这便是他对听荷莫大的施舍。
“我该替听荷谢谢二姑少爷吧。二姑少爷好像只认得钱,觉得有钱就有了一切。二姑少爷可是听说,世界上还有感情这东西?”
杨骋风的脸红了,“司杏,你不必这么刻薄吧?”
人和人不同,我对他,也不必有太高的标准。惹恼了他,怕听荷连那些待遇都没有了。我擦了擦泪,又过去唤听荷,她还是不动。我叹了口气,把她往外挪挪,给她换被褥。
轻,真是轻,觉得只有三四十斤,这么大的人,只剩这么点儿体重了,我又忍不住掉泪了。前世看过一篇报道,说人是有灵魂的,没有灵魂的躯体,要轻很多。那么,现在听荷的灵魂还在吗?
我让听荷躺在一旁,叠起一半旧褥子,又把新褥子一层层地铺上,最上面铺了油毡。一切都做好了,又去箱笼里翻听荷的小衣给她换了,撤下旧褥子,再把听荷挪到床正中间。
杨骋风也不说话,就这么默默地看着我。我把换下来的旧被褥卷成一团,“这个……”
“扔了,反正家里有的是。”
我摇摇头,“上面有听荷的东西,别扔,回头陪着她……烧了吧。”我的眼眶一热,咬着嘴唇,没有哭。
“这个……”我扬了扬手里的衣服,“人走了,要干干净净的,衣服也是。死了的人不知道,但活着的人要给她收拾收拾。二姑少爷能否出去喊人提桶水进来,我给她洗洗。”
听荷没有亲人,那么,我便当做她的亲人,送她最后一程吧。我一边洗,一边掉泪,最后呜咽起来。
杨骋风就坐在椅子上,既不说话,也不帮忙,只是目光随着我动,默默地看着我收拾完,着人拿出去晾了,忽然幽幽地说:“如果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对我吗?”
我转过身,他脸色沉静,盯着我,眼睛一片幽深。
我冷冷的说,“二姑少爷别说这样的话,杨家老爷是三品大员,二姑少爷也是锦绣前程,家里如花美眷各色各样的都有,哪里还用得着我这小丫鬟!”
这次杨骋风没有油嘴滑舌地反扑过来,正经坐着,似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你,去休息吧,要四更了。”
我摇摇头,杨骋风又叹了口气,自己走了。一会儿,小丫鬟送进热气腾腾的饭菜,我胡乱吃了几口,便又盯着听荷。
人的命运,女人的命运——不嫁,不嫁行吗?女人不嫁,终是有缺憾。嫁吧,嫁谁?天下的男人多了,可谁是良人,你认得清吗?听荷似乎对杨骋风还算满意。我呢?也许我的要求太高了。想到荸荠,我又对自己摇摇头。荸荠就很好,最起码我死的时候,他会在我身边吧?是的,肯定会。要饭的时候他在我身边,逃亡的时候他也在。如果我是听荷这种状况,荸荠肯定不会像杨骋风那般冷漠。这便够了!花开得再好,总有凋落的时候,那样繁复灿烂的东西,可能属于我吗?我只要荸荠,平平凡凡的,结结实实的,不要有什么大起落。人活着已是不易,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比什么都好。
我突然想到君闻书。他对我是好,只是,他不是我想要的人。我没办法面对他的家庭,我也没有勇气去挑战。一个人总有环境色彩,君闻书站在我面前,身后就是他的家。我看得到,便无法装作看不到。君闻书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我们,也许会交集,但终究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我抹了把脸,真有些累。伸手探探听荷,还有鼻息。今天,熬得住吧?忙了一天,有些累,不知不觉中我趴着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条小夹被。再探探听荷,还好。抬头一看,外头已经亮了,这一觉睡得还挺沉。我一向胆子小,又择席,这次居然睡着了。
外面有小丫鬟探头看了一下,接着端了洗漱用具进来,“见过姑娘,请姑娘洗漱。”我皱了皱眉,又是杨骋风“待见”我,他怎不待见听荷呢?
我让她放下东西,倒了一半水,给听荷擦了身子,然后才洗了把脸。小丫鬟的嘴张成圆形,“姑娘,敢问你是听荷姑娘的……”小丫鬟怯生生的。
“我是你家少夫人娘家府里的丫鬟。”
“怪不得。”小丫鬟似乎松了口气,脸色也疏朗了些,口气也不那么尊敬了,“不过,你对听荷是挺好的。若是我将来……”小丫头住了嘴。
“你自有你的姐妹。”我冲她宽慰地一笑。
小丫鬟摇了摇头,“不一样,平日一块儿耍耍还好,这种时候,几个人愿意近身的?都嫌不吉利。”
我沉默了,都是飘零的人,怎么就不能看成是一家人?难道,自家人也要嫌不吉利吗?可能是我比较傻吧。
小丫鬟送饭进来,我草草地吃了,“你们家少爷呢?”小丫鬟摇摇头,“这不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能够知道的。”
他可答应今天给我找栽桐的——我能耐什么?离了杨骋风,我连栽桐都找不了。我忽然有点儿泄气了。我不屑权势,可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
我没有权力吩咐谁,只能守株待兔地坐等杨骋风来。
又剩我一个人了,听荷一直没有醒,现代还有葡萄糖,可古代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干耗着。我一会儿就去摸摸她,唯恐她什么时候去了我都不知道。我每次都神经紧张,之后放松下来,循环往复地令我十分疲倦,疲倦,又有点恶心。
午后,杨骋风终于来了。
“你终于来了!”我不得不承认,守着随时要死了的人,心理压力比较大。偌大的杨府,我就认识他。
“想我了?”杨骋风嘻嘻笑着,“你还会想我呀!”
“栽桐呢?”守着听荷,我不想和他说这些,也许听荷听的见,听见了,会很伤心。她用自己的命为这个男人生了个孩子,可这个男人,居然这么薄情,在她床前,去和另外的女人打情骂俏。唉,听荷,你居然说,他对你还是好的,听荷……
“看看看,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提别的男人。”
“栽桐呢?”
“在前院。小子还算机灵,昨晚跟虎子歇息去了。”
我松了口气,栽桐是不肯出门,怕出去后进不来了。
“你不问问我上午干吗去了?”杨骋风凑了过来。
我不语,这不是我该问的。
“我去了趟药铺,治治你捅我的伤。”他的气息离我更近了。
“哦。”我不动声色地往后挪移,本来对捅伤他还有点儿愧疚,可被他几番折腾,我心里除了反感,就是讨厌。
“领我情吧?”
你本来是强奸未遂,我是正当防卫,领你什么情?法学硕士碰上大理寺少卿的儿子,差不多也算同行了,隔了几百年的差距,在专业语言上却无法沟通。
“吓,小丫头片子,这点儿情都不领!我若声张起来,你出得了杨府吗?这三品命官的儿子,是你打得的!”
“谢二姑少爷。”我冷冷地说。
“看你那脸,就不会笑?好歹有点诚意”。
我最有诚意替听荷破口大骂你薄情寡义,你要听?
“哎,你以后,也对我好点吧?我好歹,也算碰了你了。”
我蹭的站起来,“二姑少爷,我正经是君家的丫鬟,二姑少爷别说这么没身份的话!”
“行了行了,脑袋里除了姓萧的就是姓君的,连个听荷也在我前面,你的头就不是人脑子!”
你才是猪狗不如!——少说一句,我得出府,我长吸一口气坐下,杨骋风没完没了的又凑了过来,“喂,你以后别叫我二姑少爷吧?我不乐意听,好像我是君家的什么附属品。再说了,明明是咱俩先认识的,叫什么二姑少爷?”
真好笑,你自己要娶人家的女儿,说得好像是谁逼你娶的。我又摸了摸听荷,说:“烦二姑少爷着人带我去见见栽桐。”
杨骋风似要发作,转眼又笑了,“行行,去去,不然又要说我一通。”
栽桐站在小门口,一脸的紧张,见我出来,脸色缓和下来,又看了看我身后的杨骋风,却是没说什么。
“栽桐,我不要紧。”杨骋风被我捅伤了,一时半会儿他也不敢再做什么,“你先在那儿住着,等我料理完听荷,我们就回去,也就这一两天了……”我的眼睛酸了。
栽桐垂下头,“姐姐,我能去看看她吗?”他说着,眼睛却看向杨骋风。
杨骋风没发话,我说:“你的心意我替你带到,听荷现在……你别去了。”不管怎样,听荷总是杨府的人了,不是我们随便能见到的。
栽桐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便去了。
回到听荷屋里,杨骋风看着我,“你还有点儿见识,我以为你就是一个莽妇。”我意带讥讽,“二姑少爷对人虽不咋地,看的倒挺严,我们府上的想看看都不行。”杨骋风笑嘻嘻的说:“她怎么也是我的女人。”你的?若是你对她好,也便罢了。你对她薄情,多一个人看看她有什么不好?还好意思说是你的?真是不要脸。
听荷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我每隔一段时间便用湿毛巾擦擦油毡,这样她躺得也好受些。盆里的水红红的,看得我直恶心。
四更,听荷的身子终于凉了,再也没了气息。这一次,不是我摸的,是杨骋风。因为,我睡着了。
我哇地哭了出来。
活了两世,总有亲人朋友离我而去,但我都未曾亲历,冲击力也小一些。这一次,听荷实实在在地死在我面前,连回光返照都没有,就这么静悄悄地去了。
杨骋风悄悄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轻轻地拍着。
我为听荷哭,也为自己哭。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从年轻到衰老,曲折又彷徨。两世了,我还是不明白。总是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跳不出轮回的圈子。那么,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越哭越伤心,撕心裂肺,带着两世的疑惑、张皇和愤怒。谁能告诉我,我们含辛茹苦、担惊受怕、蝇营狗苟,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