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林探幽

第二章 古希腊史诗《田功农时》的史料价值

　　世界各国史学体例的演进，最早多是神话和传说掺杂，虽真假难辨，却包含有一些历史的影子。接下去就是史诗，史诗是用诗歌形式记载历史的作品，也是一种历史文学，其中有许多不可信的成分，但具有重大的史料价值。最后才出现了正规的历史著作。从史学体例的这种发展规律可以看出，史学和文学最早并无明确的界限，文学中最古老的神话、传说、诗歌、散文都可算是萌芽状态的史学作品，它们为以后真正的历史著作的产生，打下了基础。

　　在西方史学史上，古希腊史学是欧洲史学的开端，古希腊最早的一部史诗是《荷马史诗》。由于它极其生动地反映了公元前11世纪至前9世纪希腊社会从原始氏族向奴隶制过渡阶段的社会生活和时代特征，成为研究当时希腊历史的重要文献，所以通常把这一时代称之为“荷马时代”。

　　继《荷马史诗》之后，古希腊另一部长篇史诗就是公元前8世纪中期希腊农民诗人希西阿德（Hesiods）的《田功农时》（《Works and days》又译为《劳动与时令》或《工作与时令》）。这篇史诗真实地反映了继荷马时代之后，希腊奴隶制城邦形成初期的社会现实，展示了一定的社会矛盾，所以在希腊史上将公元前8世纪也称之为“希西阿德时代”。从西方史学史的角度来看，《荷马史诗》及希西阿德的《田功农时》都是欧洲人最早用诗歌形式记载当时社会生活的历史名篇。从古代希腊人开始，历代西方学者也经常把《荷马史诗》和希西阿德的作品相提并论，都认为他们同等重要。但《荷马史诗》早以其内容宏富、情节生动、结构严谨、形式完美，赢得了“古希腊人的百科全书”、“古希腊人的圣经”等后世人的盛誉，成为传颂千古、脍炙人口的不朽之作，而希西阿德的名字和他的长篇史诗，至今在我国还鲜为人知，史学界也似无专文涉及，对它的研究工作与《荷马史诗》相比较也就相差甚远。所以，我认为介绍西方历史上这位伟大的农民诗人，对他的长篇史诗给予应有的评价，就是件颇为有意义的事了。

　　关于希西阿德的生平，由于所留资料很少，我们知道的不太多，据希罗多德说，希西阿德和荷马是同时代的人，是公元前9世纪中叶的人（见希罗多德《历史》第2卷53节），但近代历史学家对二者的诗进行了比较研究之后，都认为希西阿德的生存年代应晚于荷马约一百年左右，是公元前8世纪左右希腊的一个行吟诗人（rhapsode）。诗人在他的《田功农时》中提到，他的父亲居住在小亚细亚西南海滨的丘米岛，为了谋生横渡爱琴海来到中希腊的彼奥提亚地区，定居在以奴隶制小农经济为主的特斯皮亚城邦的阿斯克拉小村，诗人说这是一个“冬天不好，夏天又热”的自然环境很差的地方（《田功农村》第639行）。全家以务农为生，他的家庭大概属于自由农民，他本人还兼事放牧业，他的父亲死后，他和弟弟伯尔塞斯（Perses）按法庭裁决划分和继承了父亲的份地，伯尔塞斯虽然继承了遗产的绝大部分，但仍贪得无厌地贿赂了法官，并依仗当地贵族统治者的势力，妄图占有希西阿德的一份财产，为了说服弟弟不要过分贪婪，诗人写了这部长诗《田功农时》，全诗共长828行，这也是他的主要作品。

　　这部长诗的最可贵之处，在于它是古希腊第一部以现实生活为主要题材的诗歌，诗人以一个遭受富人和强者横暴压迫的普通农民的观点，描述了希腊奴隶制城邦形成初期，中希腊彼奥提亚地区奴隶制小农经济的特点；农业及手工业的发展状况；阶级分化与对立的加深；土地兼并的激烈进行；以及当时的历史观念、道德观念、民情风俗等方面极为广泛的内容，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现归纳叙述如下。

　　一、史诗充分展示了希西阿德时代社会经济状况

　　荷马时代以后的公元前8至前6世纪，是希腊社会经济制度发生剧烈变化时期，大部分地区的希腊人，从氏族公社跨入了奴隶制社会，奴隶制的城邦国家在各地区普遍出现，这一时期希腊社会生产力也有了迅速增长，生产力增长的主导因素是铁矿的普遍开采及冶炼、铸造技术的进步，为手工业、农业各主要生产部门提供了工艺先进的铁制工具，这种情况在《田功农时》中有充分的反映，史诗中多次提到各种铁制农具如犁、耙、镰刀、鹤嘴锄、斧头、锹等，说明当时在彼奥提亚地区，铁器铸造已进一步从农业分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专业。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史诗极其详尽地描述了当时用来开垦土地的是装有铁铧的犁，以及制造这种犁时如何采用比较牢固的复合结构，诗中写道：“雅典娜的女婢曾把它安装上犁柄，并用夹缝钉把它钉在辕的上面。要在家里准备好两把犁，其一是整个一根的，其一是结合的。这样做最好，因为如果你弄坏了一个，你可以用另外一个驾牛。”（《田功农时》第430-435行）史诗还说到这种犁是由两头犍牛来拉的：“要有两头牛，是九岁的公牛，因为它们的力量是用不尽的，它们正当青春时代，最会干活。”（第435行以下）希西阿德史诗中提到的各种农具，从以后考古发掘出的各种陶器瓶画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正是由于农业生产者广泛地使用了各种铁制农具，耕作更加精细，希腊多山而贫瘠的土地才有可能成片地开垦和耕种，从而使各地的农业生产力有了显著的提高。

　　从《田功农时》中还可以看出，公元前8世纪，随着手工业、农业的进一步分工和希腊大规模地向海外殖民，商业也有了很大的发展，农民在必要时也从事商业，装货出海，获利回家，诗人在史诗中教训他的弟弟说：“你自己要等着，等到航海季节到来，那时再把你的快船拉到海里，在船上载一批合用的货物，使你可以获利回家。”（第630—635行）“虽然你赞美小船，但要把你的货物装进一个大船；因为只要风儿不加害，装载愈多，获利就愈大。”（第640—645行）诗人又写道：“如果你改变你的错误想法，从事贸易，免得你欠债和不快乐的饥饿，那么让我告诉你航行那波涛怒吼的海的方法。”（第646—649行）这里反映了当时随着社会生产力的进步，商品生产和货币经济的发展，更加速了社会财产的分化，自由农民本身也在不断进行分化。

　　二、史诗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土地兼并剧烈进行、阶级分化日益加深的时代特征及中希腊彼奥提亚小农经济的特点

　　在公元前8世纪末至7世纪初的古希腊，各种形式的债务依附关系加速了荷马时代即已开始的社会财产的分化过程，新兴的奴隶主贵族们，用巧取豪夺的方式夺取小农的份地，还把无力清偿债务的人变为债务奴隶，这种贫者愈贫、富愈富者的情况在《田功农时》中也得到了反映，诗人满怀悲愤地写道：“可怜的东西，你有什么好叫？一个比你更强的鸟抓着了你，你得跟我走，哪管你是鸣禽，我可以任意把你吃掉或者把你放走，全凭我高兴，谁要是反抗强者，那真是一个呆子，你既不能作主宰，却只有受苦受辱。”（第202—212行）这寥寥几行充满血泪的诗句，是希西阿德引用当时流行的寓言《老鹰和夜莺》把小农比作老鹰利爪下的夜莺，对奴隶主贵族们贪婪残暴地掠夺小农作了无情的揭露，这也是古希腊自由农民最早要求解除债务，免受奴役的呼声。

　　《田功农时》中还生动地反映了当时彼奥提亚小农经济的特点。由于土地兼并的进行，失去土地又无力清偿债务的穷人，很自然会降身为债奴，所以当时在中等农民家中也拥有一两个奴隶，让他们在田间、场上从事农业劳动，同时小农本人也从事劳动，农忙季节，另找雇工，农闲之时，改用女佣。史诗屡次提到奴隶和女佣，如：“耕作时节一经到了人间，你和你的奴隶都一样，就得马上赶快在耕作的季节耕作，不论雨天晴天。”（第459—461行）还写道：“要有一个奴隶拿一把鹤嘴锄紧跟后面，把种子掩埋，使鸟儿难觅。”（第470—472行）关于当时使用女佣的情况在诗中也有反映：“首先要弄一所房屋，一个女人和一头耕牛，这不是老婆，是用来赶牛买来的妇女。”（第405行以下）

　　我们从这里完全可以看出，当时中希腊彼奥提亚的小土地所有者们如何利用很少的奴隶和雇工，亲自努力耕作的事例。应当指出，史诗中所反映的奴隶制尚处于形成阶段，和后来典型的奴隶制是不同的，他们大多是一些“家内奴隶”，直接用于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的奴隶还是很少的。这种奴隶制，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称之为“家内奴隶制”或“家长奴隶制”。

　　三、史诗为人们了解当时古希腊的农业技术、农时节令、田园生活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公元前8世希腊本土和各殖民地对农产品的需求增加了，这就决定了农业技术必须由粗放的谷物耕种向园圃农业过渡，《田功农时》中反映了当时耕种方法的改良以及人们对劳动态度的改变，诗人以农民子弟的口吻，对如何经营农业进行了详细的指导，讲述了从灌溉、耕耘到收获一年四季的农事，如说在播种前怎样把土地耕好、怎样及早选择优良品种、怎样准备劳动工具、怎样整修灌溉水渠和进行田间管理。这是对当时希腊农业劳动丰富经验的总结。

　　为了指导农业经营，希西阿德详细记载了当时希腊的农时节令，编制了特别的农历，诗中还咏及天气的一切征兆以及每一季节所带来的烦恼和欢欣。例如，诗人写道：“当你听到鹤鸣（指十一月中），就要注意，它发出犁耕的信号并表示下雨的冬季的来临。”（第445-450行）又说“当阿特拉斯的女儿普利阿斯正在上升的时候（指五月初），要开始收获，而当她们正在沉落的时候（指十一月），要开始你的耕作。”（第383行以下）“当强大的猎户星座第一次出现时（指七月），要命令你的奴隶，在一处空气流通的地方，在一块平滑的打谷场上，簸扬那神圣谷物，然后把它量过，装入瓮里。”（第595行以下）这套特别的农历可算是古代欧洲最早的一部农历，所以把《田功农时》看做是西方历史上第一部农事诗是当之无愧的。

　　四、《田功农时》中已包含有历史发展的观念

　　在这部史诗中，希西阿德把人类历史分作五个时代：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黄铜时代、英雄时代及黑铁时代。在这位还未完全摆脱氏族生活和自然经济传统的诗人看来，人人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原始公社时代是人类历史理想的黄金时代，以后的各个时代每况愈下，他认为自己所生活的现实世界则是充满忧虑和悲伤，只有强权没有公理的黑铁时代，是世界末日的开始。诗人哀叹道：“啊，假使我不生在现在的人类第五纪，让我死得更早，或出生得更晚罢！因为现在正是黑铁的世纪。这时的人类全然是罪恶的，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和忧虑，神祇使他们愈来愈深感烦恼，但是最大的烦恼却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带来的。父亲不爱儿子；儿子也不爱父亲。宾客憎恨主人，朋友也憎恨朋友。”这反映了当时已经开始的贵族和平民斗争中的小农情绪。应当指出：希西阿德认为历史是每况愈下，今不如古的看法是错误的，但值得我们惊异的是：从他对人类历史不同阶段的划分中，说明他已经具有初步的历史发展的观念，知道历史并非永远停留在一点，而是处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之中，这种历史发展的观念在现在来看，也还是十分可贵的。

　　五、史诗反映了希西阿德及当时希腊自由农民的道德观念

　　生活在公元前8世纪的诗人完全不能了解阶级分化是造成当时大多数人贫穷的根本原因，他怀着纯朴、善良的愿望把穷人的贫困错误地归咎于他们自己的懒惰，因此在史诗中他写了许多戒懒的教条，谆谆告诫自己的弟弟伯尔塞斯：贫穷使人丧志、羞惭，有时甚至犯罪，为了免受贫穷和饥饿，就必须辛勤地劳动，劳动会使人得到一切——财富、荣誉、尊敬、好的家庭，好的朋友。诗中写道：“伯尔塞斯，你得常常记着我们教训，劳动吧，你劳动，饥饿就会把你憎恨……因为饿鬼是懒人最合适的伴侣，神与人都厌恶一辈子懒洋洋的人，人只有劳动获得畜群，获得财富；只有劳动的人才能得到天神的爱护。”（第298—309行）诗中还写道：“勤劳的人能够把他的家弄得十分兴旺……懒惰的人等候着空虚的希望，无以为生，心里就会想干坏事；一个穷困的人既无可靠的生活，又安闲自在地贪睡，这样的人所带来的不是什么有益的希望。”（第495行至500行）这种赞美劳动、鄙视懒惰的道德观念，代表当时希腊自耕农民的道德观念。在古代希腊希西阿德是第一个以道德上的劝善、规诫为主题进行诗歌创作的，所以《田功农时》也是欧洲历史上第一部教谕诗（didactic verse）。

　　从以上五个方面可以看出：继《荷马史诗》之后的古希腊农民诗人希西阿德在他的长篇史诗《田功农时》中，真实地反映了公元前8世纪希腊的社会情景，为我们研究奴隶制城邦形成初期的希腊社会，提供了丰富的历史资料，因此，希西阿德和他的史诗在西方史学史上所作出的伟大贡献是不容忽视的。再从文学的角度看，希西阿德的诗比起荷马的诗来要更加通俗，更富有时代的特色，风格清新自然，别具一格，文字平易简洁，想象力丰富，这部诗是古希腊人留给后世的又一部宝贵的文学遗产，《田功农时》在西方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是不能低估的。

　　（本文原载《西北师院学报》198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