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转眼间姚惟诚已经完成了一年级的学业。期末考试一结束,他们班的同学将要去陕南实习古地质岩层课程。在即将出发的时候,系里得到校党委的通知:生物、地理等凡是有课业实习的系,从今年起,要“破旧立新”,把“传统的、脱离实际的”课业实习,一律改为生产实现,以贯彻落实毛主席“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
校党委书记佟戈就地理系的生产实习,找系党支部书记谈话:“党中央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全国上下已经迈开了‘大跃进’的步伐。省委为了贯彻总路线和大跃进的精神,已经打响了把兆河引向‘苦甲天下’的中部黄土丘陵,使其变成全省‘粮仓’的大会战。这项工程还能发挥‘通航之利’,是名副其实的‘山上运河’。现在,已掀起‘千军万马齐上阵’的施工热潮,决心以只争朝夕的精神,边设计、边测绘、边施工,快马加鞭地完成这一‘共产主义伟大工程’。经校方与工程指挥部商定,地理系一、二年级学生和测绘学的授课教师担负第八干渠的测绘任务,要求系党支部立即组织实施,尽快赶往测绘现场,限两个月时间,保质保量地完成测绘任务,为全省大专院校树立起‘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一面光辉旗帜。”
赖福禄仔细思索了校党委佟书记的指示精神后,决心在这次生产实习中崭露头角,为校党委佟书记增光添彩,让他了解姓赖的这个学生对他的亦步亦趋和忠心耿耿。他独出心裁,在出发前召开全班同学参加的誓师动员大会。会前,他东拼西凑地从报纸上抄了些当时最流行的口号,准备了一份“誓言”似的讲稿。
动员会一开始,他照本宣科,用他那浓重的乡土口音夹杂个别字句的普通话读音,“代表”全班同学向校党委表示决心:“我们要在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的光辉指导下,争做当代的活愚公,让高山让路,河水改道,把我省苦申天下的中部干旱丘陵变成旱涝都收的米粮川!”
大家听到赖福禄把“指引”读成“指导”,“苦甲天下”读成“苦申天下”,“旱涝保收”读成“旱涝都收”而发出笑声,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讲话对大家产生了“巨大的感召力”,自鸣得意地喊叫起来:“再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好不好?”
同学们满足了他的要求,故意地营造了一个笑声与掌声交织在一起的场面。
他接着往下讲时,一股强劲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把他的讲稿吹出窗户。姚惟诚见此情景,喊了声“报告”,说是“要到楼下给他找讲稿”。得到赖福禄的同意后,姚惟诚跑出室外,从树杈上取出稿纸,上楼后去了一趟厕所,把稿纸当了手纸。回到教室后,他端端正正地站立在赖福禄的面前,故意地用左手敬了个礼,嘴里喊道:“报告班长,讲稿不知被风刮到哪里去了,没有找到。”
赖福禄觉得他前面的讲话已经“赢得”了同学们的“热烈掌声”,就壮起胆来即兴发挥:“现在是大跃进的年代,这个年代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的年代!学校党委既然想到了,我们一定要让校党委放心,让佟书记放心,不但做得到,而且会做得很好!”
韩雪听到这些文理不通的套话,怕他再拖延时间,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便带头鼓起掌,同学们也心领神会地跟着鼓掌。洋洋得意的赖福禄看见韩雪带头给他鼓掌,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一个邪念也随之产生。
七月下旬的一天清晨,参加第八干渠测绘工作的地理系师生们分乘五辆大卡车出发了。中午时分,他们在一个县城吃过午饭,又乘车上路。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缓缓爬行,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坐在车上的人,一个个灰头土脸,像是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生还者。
当暮色降临的时候,这批“准测绘队员”们到达一个比较大的村庄。等待在这里的省水利厅工程师骆家煌把大家集合在麦场上,宣布今天晚上就在这个村子的小学住宿。明天还有40公里的山间小道,需要大家步行。农业社已派了一个向导和20几头毛驴,专驮大家的行李和测绘器材。
第二天上路,赖福禄让姚惟诚赶着一头驮着行李的毛驴,走在队伍的后面。韩雪和几个女同学一直走在队伍的中间。后来不知为什么,她慢慢地掉了队。姚惟诚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的,便赶上去问她是不是脚上磨了泡?
“鞋不舒服,有点夹脚。”
“这头毛驴驮的行李也不重,你干脆骑上吧!”
她瞪了他一眼,“我骑毛驴,在班长的眼里不正是资产阶级小姐?”
姚惟诚听她说得有道理,就放慢行进速度,与她边聊边走,驱散了他们行走在山间小路上的寂寞,也为她转移了脚痛的感觉。
日到中天,一行人到了一个叫刘寨的镇子。在一家饭馆吃过午饭后,姚惟诚看到韩雪靠在饭馆门框上,面露痛苦之色,便主动地扶着她走出饭馆,来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榆树下,帮她脱下那双白底黑帮的布鞋和浅肉色的袜子,一眼看到她左脚外侧和脚底板前面各磨起了一个大血泡。
赖福禄和裴准走过来。裴准见韩雪赤着脚,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韩雪没有回答,还把磨起血泡的左脚压在右小腿下。
姚惟诚把她的左脚从她右小腿下抽了出来,将血泡暴露在裴准和赖福禄的面前。然后,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对赖福禄说:“报告班长,她的左脚磨了两个血泡。就这样,还坚持走到这里。”
“你既然知道她的脚上磨了血泡,为什么不让她骑在驴上?我看,你对韩雪连一点阶级情绪都没有。”
“那不叫阶级情绪,而是阶级感情。”裴准纠正了赖福禄的语言错误,姚惟诚和韩雪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是偷着乐。
姚惟诚又说:“我在半道上就劝她骑上毛驴,可是她说骑着毛驴就成了怕吃苦的资产阶级小姐。”
赖福禄一听这话是冲着他来的,想发火吧,又找不出这话的毛病,更何况他还要跟她培养感情,就以关切的口气对她说:“脚上磨起血泡不能硬扛着,叫你骑毛驴你就骑上。我看这么办,姚惟诚在这个镇子上找个诊所,扶着她去简单地治疗一下,后面的路程还长,就不要再挣扎了,骑上毛驴。”
“骑谁赶的毛驴?”姚惟诚问班长。
“当然骑你赶的这头毛驴。怎么?你是不愿意让她骑是不是?”赖福禄怒眼圆睁,训斥姚惟诚,“我猜着了,你是怕走路,企图把毛驴留给自己骑。”
韩雪听了后没有吱声,姚惟诚巴不得让韩雪骑他赶的毛驴,但依然装模作样地说:“既然班长说了,那就让她骑呗。”
赖福禄似乎还有些不大放心,再一次叮嘱姚惟诚:“沿途一定要照顾好韩雪,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说完,便和裴准离开了。
姚惟诚见赖福禄走远了,右手摸着后脑壳对韩雪说:“这家伙葫芦里不知卖什么药,今天忽然把你这个‘满脑子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小姐’关心起来了。”
“管他卖什么药,既然他发话了,就照他说的办,只不过让你受苦受累了。”
什么受苦受累的,我又不是背着你走。即便是背着你走,我也心甘情愿。
班长说了,这是培养‘阶级情绪’。
韩雪听到“阶级情绪”,就笑得半天直不起腰来。许久,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赖福禄这家伙玩弄政治权术倒是个高手,谁能料想到他肚子里没有灌进去多少墨水,一张口就闹出笑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保送上大学的。算了,不说这些,你搀扶着我,咋俩一起去镇子上找诊所。”
姚惟诚搀扶着韩雪,在镇子上走了不到100米,一眼看到一处挂诊疗所牌子的门面,就朝诊所走去。
一位乡村医生先用一根针灸用的针刺破了韩雪脚上的血泡,挤出了血水,然后用酒精消了毒,涂了红药水,撒了些消炎粉,才用纱布包扎了。这一来,韩雪的左脚就穿不上鞋。姚惟诚向那位医生要了点绳子,帮她把左脚前部分伸进鞋里,把鞋后跟用绳子在脚腕上绑牢,才扶她走出诊所。他所做的这一切,使她体验到,什么是感动!
队伍又要出发了,姚惟诚把毛驴牵到饭馆的台阶前,将自己的行李从毛驴背上卸下来,其他人的两件行李挪到鞍子后面,再把自己的被子和褥子叠在一起,横搭在毛驴的鞍子上,扶韩雪骑上了毛驴,他牵着毛驴走在队伍的后面。走了不远,韩雪就问他:“我P股下的这床被子是谁的,人家会不会提出意见?”
“你想,我会把别人的被子垫在你P股下吗?”
正是姚惟诚的这句回答,瞬间使她第一次怦然心动--喜欢上了他。
走了好一段路,前面出现了一条岔道,毛驴停下不走了。姚惟诚怎么吆喝,它还是不动。骑在驴背上的韩雪远远地看到前面队伍的身影,告诉他让毛驴走左侧的路。他这才使劲地一拽缰绳,毛驴乖乖地走到左侧的小路上。
看到姚惟诚刚才对毛驴束手无策的那副模样,韩雪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你笑什么?”
“你刚才的吆喝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老师讲过这样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农家子弟考中了秀才,回到家里他父亲让他赶上毛驴去犁地。毛驴到了地头就停下不动。这个秀才看到毛驴不会转弯,便灵机一动,想起了‘然而’一词就是转弯,于是他‘然而’‘然而’地喊个不停。”
姚惟诚明知她在讽刺他,便来了个借题发挥:“我们那里新娘子结婚都骑毛驴。在旧社会,这可算得上是母狗坐飞机--提高女犬(权)。”
韩雪听出他的话虽然影射自己,但又觉得他的脑子够机灵的。再说,这山间小路上长途跋涉本来就很寂寞,一路上跟他说说笑话聊聊天,才能解除寂寞,就对他说:“你的脑子够机灵的了,想象力也很丰富,但说出的话有点恶心。说是提高女权,实际上把我贬称‘女犬’。我发现你肚子里罐进的墨水比班长多得多,可能看过的书不少吧。”韩雪说这话是有她的用意。
姚惟诚回答:不多,主要是《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中国的古典小说,还有《红与黑》、《高老头》、《十日谈》等外国的小说。我不明白,你问这些干什么?
韩雪不能说出她的真实用意,只是说走这么长的路,途中不聊聊天,非常寂寞。然后,又问他:“在你看过的书中,对你印象最深刻的有哪些?”
姚惟诚想,中国的古典小说她肯定都看过,外国的小说几句话也说不明白,斟酌再三,想起了《十日谈》。他之所以选择《十日谈》,也是想试探她对年轻人的谈情说爱持什么态度。于是,他从《十日谈》中选了三个不同的故事讲给她听。其中有谈情说爱、偷吃禁果的,也有虔诚的少女被披着“宗教神职人员”外衣的色狼诱奸的。
“你怎么尽看这种书,要是有人传到赖福禄那里,不把你当坏分子批斗才怪哩。”
他告诉她,“十日谈》里有十个少男少女,为避14世纪中叶发生在欧洲的大瘟疫,相聚在佛罗伦萨城郊一座庄院。为了消除寂寞,他们每天以讲10个故事消磨时间。相聚了10天,共讲了100个故事,由此产生了这部轰动世界的名著。”说到这里,他有些理直气壮地回答了她为他担心的问题:“赖福禄要是批斗我,我就把老祖宗搬出来。恩格斯对这部小说给了很高的评价,说它冲垮了当时宗教势力对人们的思想禁锢,对人类来说是一次思想大解放,也是对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奠基礼。咱俩要是有10天的时间一路同行,我每天至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才不听你讲的故事,你那个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
姚惟诚心里明白,韩雪不客气地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句难听的话,只不过是掩饰少女的羞涩罢了,对他并没有产生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