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5日,第八干渠的测绘任务终于完成了,盘旋在山麓的渠道线每百米钉了一根木桩,编了序号,只等待施工了。乡政府派人送来了学校的电话通知:参加测绘的师生们限于9月8日赶到县政府招待所乘车回校。
这天早晨,裴准约姚惟诚和韩雪,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山洼,怀着喜悦的心情,沿着测定的渠线浏览师生们的劳动成果。他们越过一个山脊,远远看见白晨教授手指着周围的山头,与骆家煌工程师谈论什么话题。当他们朝着自己尊敬的师长和骆工走去时,白先生透过近视眼镜逐个打量了一番,看清楚是裴准、韩雪、姚惟诚,就将他们叫了过来,把他刚才与骆工还没有谈完的话题从头讲了一遍。
白先生忧虑地说:“我到达第八干渠以来,发现了一些工程地质方面的问题,想跟骆工交换交换意见,以便在以后的施工中,能引起省上领导和水利部门的重视,并加以解决。”说到这里,他挥手指着周围的山头,“你们看看眼前的那些黄土丘陵,从这里一直延伸到陕西、山西。我们测绘的这条干渠以及相邻的几条干渠,都处在黄土丘陵地区。我国的黄土高原,是第四纪的沉积物。黄土的特点是垂直节理,渗透性强,一遇到水,就极易塌陷。你们再看看山上那些凹陷下去的沟坎,这里的老人们告诉我,那就是1920年12月固原大地震遗留下来的山体裂缝痕迹。这就是我们现在测绘的、不久将要施工的这条干渠的工程地质条件。虽然,专家们在设计上把渠道坡降控制在千分之一以内,以减小流水对渠道的冲刷。但如果对黄土地区渠道不用水泥衬砌,一旦通水,将会给灌区的老百姓留下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后患,更不用说一旦发生地震会造成什么样的灾难。我说的这些可能是多余的话,却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
骆工一边听,一边点头。他知道白先生的这些意见是非常科学而又非常中肯的。但他更清楚,这项工程是省委主要领导在没有经过各方面专家、学者科学论证的情况下仓促上马的,还强调在这项工程中体现出“大跃进”精神。省委一位副书记对这项工程的草率决定,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此时此刻,他不能把一些内幕告诉给白先生,内心里感到很痛苦。
白先生很快反应过来了,拍了拍骆工的肩膀:“我知道你的难处了,我的话算是说了也白说。”其实白先生心里清楚,就现在的财力、物力和技术条件,仅靠“愚公”们的两只手,这么浩大、艰巨的工程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建成。
裴准分别看了姚惟诚和韩雪一眼后说:“白先生讲的这番话使我们受益匪浅。请您放心,我们三个人中,没有一人会出卖自己尊敬的师长。”
“那就好,那就好!”白先生说完后,在骆工和韩雪的搀扶下,开始往回走。裴准、姚惟诚紧跟在后面。
白先生回到他的住地后,裴准把姚惟诚和韩雪领到一处地埂上坐下,先问韩雪听了白先生的话后有什么感受。
韩雪回答:“听了白先生的一席话,我心中涌起了波澜,感到自己还很幼稚,只幻想着这项工程能造福于贫困山区的农民,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项盲目上马的工程所潜在的隐患。这就是我们与白先生在知识和阅历上的巨大差别。”
裴准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姚惟诚:“你呢?”
“韩雪的话我也有同感。除此之外,我感受最深的还有两点:第一,白先生是讲大地测量和地图学的。但是,他今天讲的是工程地质。由此可见,他的知识非常渊博。我们应该向他学习,乘着年轻的时候把专业知识学扎实,并要学习与专业相近的学科,将来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有用的人才;第二,反右派斗争以来,我有一个感觉是把知识分子划到了资产阶级的范畴,听了白先生的一席话,我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是呀,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韩雪打断了姚惟诚的话,“白先生要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还能冒着政治上的巨大风险,为农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危着想吗?”
“你俩的这些话,在我脑海里产生了共鸣。”裴准说着,把姚惟诚、韩雪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今天白先生讲的那些话都不要外传!白先生以一个知识分子的爱国之心、报国之情以及对科学的严谨态度,对广大农民群众的深厚感情,就工程设计中的缺陷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目前的政治环境下,他是冒着极大风险说这话的。如果传出去,说不定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那样,他会遭到打击迫害的。我相信你俩也跟我一样,不会出卖自己的良心和自己的师长。”
师生们启程返校的日子就在明天。队里决定改善一下大家的伙食,以示对圆满完成测绘任务的庆贺。骆工把这件事交给赖福禄操办。他带着一名炊事员,从社员家收购了一头猪、两只羊、20只鸡,准备晚上会餐。三个炊事员忙不过来,赖福禄就派禹长安、江涛、姚惟诚去帮助杀鸡。
姚惟诚说:“不要说我没杀过鸡,就连看都不敢看,你还是派别人去吧。”
赖福禄一听就发火了:“怎么,你是不愿服从我的调配?我看,你是撒谎、偷懒。今天,我偏要治治你的懒病,你不去也得去。”他训斥姚惟诚时,恰好给姚惟诚他们做过饭的那位老大娘也在场。
姚惟诚无奈,只好去了。禹长安杀鸡的动作非常利索。而姚惟诚好不容易抓起一只鸡,把头背过去,手里的菜刀也没看哪是刀背,哪是刀刃,只管用刀背在鸡脖子锯来锯去,用了好长时间只蹭下了几根鸡毛。禹长安看到他的动作那样笨拙,说了句“你是来给鸡刮胡子的吧”的风凉话,逗得围观的同学哈哈大笑。当时韩雪也在场,误以为姚惟诚是去出风头而丢人现眼的,生气地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禹长安从姚惟诚手里夺过鸡,说了声“你回去。”他往回走时,韩雪追过去,冲着他说:“没有金刚钻,还揽瓷器活,怎么不知道丢人现眼的。”他一听她的话那样尖刻,那样伤面子,就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再没有理她,直回住地。
吃过晚饭,姚惟诚来到那位老大娘家告别。当他进入老大娘的房门时,韩雪正跟老大娘亲切交谈,他只好恭恭敬敬地给老大娘鞠了个躬,说了声“您老保重”,就转身离开。老大娘喊了几声“你回来”,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直往门外走。
“这后生今天咋了?”老大娘问韩雪。
“我也不清楚,你别理他。”
老大娘一听韩雪说话很冲,就直接了当地问她:“你给大娘说实话,你们是不是谈恋爱谈出了什么矛盾?”
今天下午,他想出风头,去帮炊事员杀鸡,大半天连一只鸡都没杀死,连我都替他害臊,就对他说了句‘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的话,他就生了我的气。
“小韩呀!在这件事上你是冤枉他了。今天下午我经过你们伙房的巷道时,看见那个姓赖的班长派他去杀鸡。他说他没有杀过鸡,班长就训他是‘撒谎、偷懒,不服从调配’,硬是派他去了。你怎么能说他是出风头去揽瓷器活?你那样挖苦他,能不伤他的面子吗?我看,你就有这个毛病,不管你跟他成也罢,不成也罢,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说出些带刺的话,伤他的脸面。”
一听大娘说出杀鸡的真相,韩雪对自己为此而羞辱姚惟诚的行为感到后悔,更感到大娘刚才批评的那些话,击中了自己嘴上不饶人的毛病。
大娘就乘势问她:“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喜欢他?”
韩雪低着头不语。大娘又追问了一次,她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反正是有那么一种好感。”
“这说明你心里已经有他了,那就抓紧谈呗。”
“人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婚姻这事也不能急于求成。我俩要是有缘分,拿棒子打也打不散;要是没缘分,拿绳子捆还是捆不到一起。我和他还有三年的相处时间,彼此有更深的了解再说吧。”
次日天刚破晓,老大娘就来到测绘队员集合的麦场上等候。过了一刻钟,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到麦场。老大娘从人群中发现姚惟诚,迈开那双小脚急步上前,一把将姚惟诚拉到旁边,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说:“小韩喜欢你,你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你听大娘的话,做男人的要肚量大一些,不要计较她说的那些话。你给我坦白,心上有没有小韩?”
姚惟诚把实话告诉了她:“我要说心里没有她,那是假话;说心里有她吧,又怕她那张不饶人的嘴,担心她把我当成出气筒。”
“在我的印象里你这个后生很聪明的,没想到你才是个大傻瓜!”
“韩雪也叫过我大傻瓜。”
“对呀,你不就是个大傻瓜吗!小韩要是不喜欢你,她敢把你叫大傻瓜,还讽刺挖苦你?我看,你到现在还没有摸透小韩的心思。你要记住,小韩说的有些话要反过来听。”
听了老大娘的话,姚惟诚如梦初醒。
老大娘同姚惟诚谈话的时候,韩雪正好在斜对面站着,从晃动的人缝中偷偷地看他们。
太阳还没有出山,天空已泛起鱼肚白。当姚惟诚握着老大娘的手依依惜别时,韩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眼前。老大娘把韩雪的手和姚惟诚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眼睛交替地瞅着她心里的这对金童玉女,目光里透射出她对他们的未来寄予的厚望。
队伍行进在山路上,韩雪本想与姚惟诚走在一起,但看到朱国欣用绳子捆绑住针织线裤的裤腰和两条裤腿,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线裤里面好像装满了洋芋什么的,奇怪地问他:“里面装了啥,怎么疙疙瘩瘩的?”
朱国欣没有回答,与袁玉枚在一起的裴准却拽了拽她的衣袖,故意放慢脚步,与朱国欣拉开了距离,这才把实情告诉给韩雪和袁玉枚。
朱国欣的父亲原是个资本家。在离开王家庄前,朱国欣觉得那里的鸡蛋便宜,就用一元钱买了50个,准备带回去让他多病的父亲补补身子。这件事被同学们称为“小个子李”的李郁知道了。小个子李是赖福禄的耳目,如果他把此事汇报给赖福禄,朱国欣就有可能挨批斗了。
“那你说咋办呢?”
“我想让你俩把利害关系转告朱国欣,买的鸡蛋不能带回家去,在路上处理掉。这件事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再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韩雪和袁玉枚追上了朱国欣,把他带鸡蛋的利害关系讲明后,他恍然大悟,但一时不知所措。还是袁玉枚出了个主意,就说鸡蛋是包括裴准在内,我们四个人掏钱买的,以防路上万一吃不上饭,就煮鸡蛋吃。朱国欣听后如释重负,一再感谢袁玉枚和韩雪。
他们四个人走着走着,裴准忽然发现那个步幅小的“小个子李”,又出现在他们的前面。裴准示意大家分开走。这正合韩雪的心意,她首先加快步伐,以便能赶上姚惟诚。
太阳偏西了,姚惟诚登上了一个小山头,远远地看到了那个叫刘寨的镇子。他转回身子,准备告诉后面的人“刘寨到了”,却看见韩雪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他看到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伸出手,一把将她拽上一个坎子,一起下山。
“我可告诉你,今天我没有辜负老大娘的嘱托,只是你似乎还在生我的气,不愿跟我走在一起。”
“我的确是想跟你走在一起,只是--”韩雪牢记着裴准的交代,不敢把他交给她和袁玉枚保护朱国欣的实情说出来。
“只是什么呀?”
在姚惟诚的一再追问下,她只好把朱国欣给他父亲买鸡蛋的实情说了出来。不料,被悄悄跟在她后面的小个子李听到了,而她并未发觉。小个子李加快步伐超过了他们时,她才担心起她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被他听到。
见小个子李走远,姚惟诚才对韩雪说:“这就是裴准的人格魅力,实在令人佩服。”
“你说,裴准是党员,赖福禄也是党员,为什么党员跟党员不一样呢?”
“这是品质上的差别。共产党员绝大多数是好的,但也不能排除个别党员在入党时动机就不纯。要不,革命战争时期有的党员怎么会叛变投敌呢?”接着他小声地问她,“你在赖福禄的身上能闻到共产党员的味道吗?依我看,他一定是个投机分子,专靠整人捞取政治资本,为他的前途铺路。”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到达镇上,还是在那个饭馆里吃饭。韩雪忽地想到了如何处理朱国欣带鸡蛋的事。她把袁玉枚叫到旮旯里商量了个意见,请饭馆的师傅把朱国欣的鸡蛋煮熟,分发给裴准、朱国欣、袁玉枚和她自己,并把意图给朱国欣说清楚。两人商定后由袁玉枚去征求朱国欣的意见。朱国欣当然同意。
这顿饭吃的是汤面条,包括赖福禄在内的几个同学没有吃饱。朱国欣剥了个熟鸡蛋,惹得赖福禄垂涎三尺。面对着白生生的熟鸡蛋,他倒忘记了小个子李给他汇报过的事,竟问朱国欣“鸡蛋是哪里买的?”
朱国欣没跟他搭话,而韩雪走过来跟赖福禄搭讪:“鸡蛋是我和袁玉枚、朱国欣、裴准凑钱买的,以防备路上吃不到饭时填肚子。怎么,你也想吃吗?”她看到赖福禄那个馋劲,便问他,同时把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在他眼前晃了晃。
赖福禄把她手里的鸡蛋一把夺过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两个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
“看你馋的那个样子,小心噎着!吃完了,我再给你一个。”韩雪说着,把另一个鸡蛋在他眼前晃了晃。
赖福禄脖子一伸,把嘴里的鸡蛋咽进肚里,又夺过韩雪手里的鸡蛋,连声谢谢也没说,就往嘴里塞。当他的牙齿碰到鸡蛋皮时,才发觉还没有剥皮。韩雪看见后哑然失笑。他边剥鸡蛋皮,边用色迷迷眼睛瞅着韩雪,看到她灿烂的笑容,仿佛发现了珍贵的猎物。早在两个月前的“誓师动员”会上,韩雪对他的讲话带头鼓掌时萌发的邪念,这时在他心中开始“发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