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回到学校,都惊奇地发现许多变化:
学校的名称变了,原先的师范学院,升格为师范大学;
各系党支部升格为党总支,所有班级,凡党员人数三名以上者,均建立党支部,不足三人者,以年级建立联合支部;
院系作了调整,新设立“政教系”,而原先的艺术系迁出,与省艺校合并,单独成立了艺术学院;
本科招入的新生大幅度增加,几个系还招收了专科生。
……
不言而喻,这显示的是教育事业“大跃进”。
升入地理系二年级的同学开课的时间比其他各系迟了10天。他们只休息了一天,就按校党委佟书记的指示,用三天的时间,认真总结参加这次生产实习的思想收获,加深对毛主席关于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的认识,坚定不移地走知识分子与劳动人民相结合的道路。总结工作结束后,班上的党员选举成立党支部。
赖福禄听了这个消息,自信党支部书记是他的囊中之物。他面露喜色,迎接自己政治上又一个“黄金时代”的来临。
当同学们都在准备个人的书面总结材料时,他却把精力集中到“竞选”党支部书记的“战略战术”上。他预谋了整整一天时间,总算成竹在胸--这次总结会先要大批判开路。说白了,就是踩着别人的肩膀,攀登到党支部书记的位子上。
谁来充当大批判开路的牺牲品?他想到回学校的路上,那个小个子李曾向他汇报了朱国欣从王家庄给他父亲买鸡蛋的事。“对了,就拿朱国欣开刀!大老远地给他父亲买鸡蛋,岂不是资本家的孝子贤孙!”赖福禄有点喜形于色。
次日上午的总结会一开始,赖福禄就把话题引到大批判上:“在这次实习中,同学们都跟农民群众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但是,朱国欣却把这次实习当作为父亲尽孝心的机会。他的父亲是个什么人?是资本家!他在实习结束时从农民那里收购便宜的鸡蛋,要给他的父亲补补身子。大家说,他是不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今天的总结会先要抓住这个‘板样’,帮助朱国欣换骨脱胎,在政治上同资本家父亲彻底断裂。现在会议开始,先由朱国欣把这个问题向大家彻底交代清楚。”
朱国欣神情紧张地站了起来,好久没有说话。他在想:买鸡蛋的事如果自己如实说了,就会连累裴准、袁玉枚、韩雪等知情的同学,使他们背上“包庇”的罪名,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心;如果不说,万一哪个知情的同学说出来,那自己就是“负隅顽抗”。究竟怎么回答?他决定先作个试探:“我是不是给父亲买了鸡蛋,这件事袁玉枚、韩雪,还有裴准都很清楚,让他们先说好不好?”
裴准一听这话,把目光投向韩雪。她理解这是裴准示意她先发言,便站起来为朱国欣充当了第一“辩护人”:“关于朱国欣是不是给他父亲买了鸡蛋的事,我和裴准、袁玉枚最清楚。事实并不是班长所说的那样。鸡蛋是裴准、袁玉枚、朱国欣和我凑钱买的,而不是朱国欣买给他父亲的。”
“你们为什么要买鸡蛋?”小个子李向她提出质问。
“请你先不要打断我的话好不好?”她慢条斯理地说,“我们两天内要走100多里路,万一路上吃不上饭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在刘寨的饭馆里吃饭时,我们让饭馆把这些鸡蛋都煮熟后分了。分给我的鸡蛋我还给了班长两个,他当着我的面吃完了。我想,要说吃了鸡蛋的人是资产阶级的话,不仅我们几个同学成了资产阶级,而且连我们响当当的‘布尔什维克’班长也成了资产阶级。”
“不对!”小个子李听完韩雪的话又质问:“在路上我明明看到朱国欣在他的一条针织内裤里装满鸡蛋,套在自己脖子上。后来,我还听你给姚惟诚说过‘这鸡蛋是朱国欣给他父亲买的’话,现在又怎么成了你们凑钱买的?”
“是的,我给姚惟诚说过那句话。那是因为我发现你跟在我们后面偷听,我就编造了那句话,好让你把错误的情报汇报给班长。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把我说的话不调查分析,就汇报给班长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赖福禄拍着桌子发怒了,连脑门子上的青筋都暴涨起来。要是以往的话,韩雪又要挨整了。可是自从他在刘寨乡的小饭馆里吃了她给他的鸡蛋,似乎感觉到她不但没有对他记成见,反而“亲近”多了。今天,他在已经“发酵”了的邪念驱使下,像是换了一个人,收敛起震怒的神情,立即表现出平静而有涵养的姿态。
“让我再补充几句。”袁玉枚从韩雪的“证言”中预料到朱国欣买鸡蛋的真情并未暴露,也大胆地替朱国欣辩解:“在离开王家庄时,我们4个人买鸡蛋的主意是我出的。其目的是防备沿途挨饿。”
袁玉枚说完后,裴准才发话了:“韩雪与袁玉枚说的完全是事实。至于韩雪说鸡蛋是朱国欣带给他父亲的,那是玩笑话。不过,这个玩笑差一点酿成严重的后果。韩雪,你以后说话要慎重,开玩笑不能拿别人的前途命运当儿戏。”
赖福禄听完后又与朱国欣核对了一遍。得到朱国欣的肯定答复后,他走到小个子李的座位旁,使劲拍了一巴掌课桌,恶狠狠地训他:“扑风追影、道听胡说,简直是个废物!”
坐在小个子李旁边的谭哲兴听到赖福禄口里说出了“扑风追影”、“道听胡说”之类的“新鲜”词语,忍不住“扑哧”一笑。没想到他这一笑却使自己成为赖福禄大批判开路的“替补靶子”。
谭哲兴同学擅长国画,尤其喜欢画侍女。在回学校前,从一个农民家墙根的垃圾堆中拣到一本破旧的连环画《西厢记》,就带了回来,在画侍女时作参考。赖福禄起初听到这件事也没有在意,但此时他大批判开路的第一个“靶子”意外脱靶,批斗会难以收场,正好谭哲兴对着他的一笑,使他忽然来了灵感:何不让谭哲兴再当一个“靶子”?
主意已定,赖福禄回到讲台,掩饰着内心的喜悦开口了:“今天的总结会还有一项内容: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明文规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而谭哲兴同学在离开实习住地时偷了农民家的一本连环画。请大家算一算,一本连环画的价值是多少根针多少条线啊!这是不是严重违反纪律,侵犯群众利益的行为,是不是我们全班同学的耻辱?谭哲兴!你要对此作出深刻的检查。”
谭哲兴一听赖福禄的矛头又对着他,一下子就傻眼了。他本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甚至有些懦弱的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冷箭,就根本没有什么思想准备,更何况自己确实拣了一本连环画,就是有几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只好一个劲地承认错误,表示诚心地接受大家的批判。同学中有的人逢场作戏,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算是批判。而小个子李为了在班长面前有“将功补过”的表现,把“偷盗”、“可耻”之类的罪恶字眼都加在谭哲兴的头上。谭哲兴又作了补充检查,一再表示“低头认罪”,才算是过了关。最后班长独自作出“果断决定”,对谭哲兴给了两项“处分”:从新华书店买一本同样的连环画寄给那家农民,并把邮局的回执交到班上;打扫二年级男生宿舍楼厕所一个月。
从批判大会后到次日全天,班上分了两个组总结,每个同学都要谈自己的收获和感受。赖福禄有意识地把韩雪编入自己所在的组,便于向她献殷勤、套近乎,培养感情。他要她先汇报思想收获,她就只好带头发言了。她的总结联系自己的思想实际,从书本知识与实践的结合,从朴实、厚道的土改积极分子老大娘的身上吸取政治营养,艰苦环境对自己的磨炼,与同组的同学团结战斗等几个方面谈了自己的深刻感受,内容生动具体,受到同学们的一致好评。赖福禄想借此机会博得韩雪的芳心,带头提议,把她选为先进。同学们本来就要选她,自然赞成班长的提议。哪知她偏偏不买赖福禄的账,执意不当这个先进,理由是她的一句玩笑话在总结会上闹出了“鸡蛋风波”,差一点让朱国欣蒙受不白之冤。对此,她深感内疚,哪有资格再当先进。同组的姚惟诚对她的心思心知肚明,便顺水推舟,在会上表示不同意韩雪当选先进。
在赖福禄作了自我总结之后,韩雪心想:今天他为什么再次给我献殷勤呢?联想到最近以来他对她的态度发生的巨大变化,更确信他可能有不良的企图,我何不来个将计就计,让他利令智昏,陷入圈套呢?为此,她提议把赖福禄列入先进个人的候选人,理由是他有“坚定的政治立场,非凡的领导才能,身先士卒的作风,吃苦耐劳的精神”。她还举例子说,在这次总结中,尽管小个子李给他汇报了道听途说的假情报,使朱国欣同学差点成了“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但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他的“政治警觉性高”。其他同学在赖福禄的当面不好说什么,只好表示同意。赖福禄对此荣誉称号当然来者不拒。他想,自己当了先进个人,为竞选党支部书记增加了筹码不说,更让他心花怒放的是把韩雪对他的那一番吹捧,当作是给他戴上了“学生领袖”的耀眼光环,也是向他抛出的“凤凰攀高枝的绣球”。此刻,他犹如喝了一碗谜魂汤,觉得飘飘欲仙,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两个组经过一天的总结,共提出包括赖福禄在内的八名先进个人候选人。最后,经全班同学投票选举,裴准、袁玉枚、禹长安、林晓兰四位同学当选。赖福禄万万没想到在全班50多名同学投票选举时,他只得了三票,而且这三票中,一票是他自己投的,一票是小个子李投的,另一票自然是韩雪投的。她心里很清楚,此时如果不给赖福禄投一票,就会被他发现她是“言行不一”而产生疑心。
赖福禄的落选,使他一下子成为泄了气的皮球,蔫在坐椅上起不来了。韩雪先是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他,表达了自己的“无奈”;而后又把头转了过去,爬在课桌上偷着乐。
接下来就是选举党支部书记。
野心勃勃,不甘失败的赖福禄上蹿下跳,找了新任系党总支书记章超,试探党组织对他的态度。在得到“充分发扬民主,由班上的党员酝酿提名”答复之后,他又分别在党员中积极活动,笼络“感情”,为自己担任“首任”党支部书记作最后一搏。可是,他哪里知道全班同学的“民意天平”向着裴准倾斜。
裴准对此似有预感,但他有与赖福禄完全相反的“高处不胜寒”思想。在这个特殊的岁月里,他目睹各种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的政治大环境,想到自己要是担任了党支部书记,形势会逼迫自己说违心的话,干违心的事。与其在夹缝中左右逢源,还不如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党员。他把班上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党员作了分析:赖福禄不论是在同学中还是在党员中,已经丧失了群众基础;纪国雄是校学生会的生活委员,不宜再兼职;自己不愿当这个支部书记,那只有是相得成。他回顾相得成入校一年来的表现,性格有些内向,但未发现什么过激的言行。系党总支章书记从秦秘书和同学中间对裴准有所了解,拟让他担任党支部书记。在找他谈话时,他却推荐相得成,并建议让班上的几个党员酝酿后提名。章书记以为裴准不但谦虚,而且善于发扬民主,便同意了他的意见,让他临时主持党员会议,酝酿提出候选人报党总支审批,然后由党员无记名投票产生。裴准临出门时,章书记郑重地告诉他,候选人不要提赖福禄,至于原因他没有说。
在酝酿提名前,裴准先跟记国雄交换了意见,沟通了认识。到了开党员会的时候,纪国雄提的是相得成,相得成提的是裴准,赖福禄又不好提自己的名,但不愿再提自己的“政敌”裴准和相得成,只好提了纪国雄的名,目的是让提名票数分散,以求自己的愿望得逞。轮着裴准提名时他赞成纪国雄意见。就这样,相得成被提名为党支部书记候选人,报系党总支批准后,通过全班四名党员选举,当选为党支部书记。而谋求这个位子的赖福禄,前面选先进个人时已名落孙山,这次选党支部书记,没有一个人提他的名,只有品味一枕黄粱是啥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