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于第二天晚餐后约姚惟诚去了那片枣树林。
到了枣树林一看,树底下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上面连一个脚印也没留下来。姚惟诚正要迈步进入林地,就被韩雪制止了。
“你约我来枣树林,怎么又不让我进去?”
她感慨犹深地说:“你没看到这厚厚的白雪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片枣树林也有了灵性。她面对着今天真理被践踏的局面,召唤无暇的白雪来捍卫她的尊严和纯洁性。”
“好好好,你说的完全正确,春秋时期的屈原曾发出过‘举世混浊,唯我独清’的感慨之言。这位大诗人面对当时混浊的社会,自己又无力补天,只好投江自尽,给后人树立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铮铮铁骨形象。”
韩雪一听他说的话正是自己欲表达的思想。她原想以昨天现场会上的见闻,引证黄副校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以及老工人敢于在佟书记这位“太岁”头上动土的大无畏精神。可恰在这时枣树杈上的积雪被风一吹,正好落到她的脖子里。她“啊呀”一声惊叫,不由自主地拽着姚惟诚朝图书馆方向走去。
偌大的图书馆阅览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四五个人。韩雪随手拿了一张报纸,又给姚惟诚拿了一份期刊,找到周围没有人的一个角落,并交代他如果班上的那个女同学进来,就装作读书看报。
两人坐定后韩雪问姚惟诚:“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姚惟诚把头转向她的面前说:“你看,只输了两次液,红肿已经消失。这会儿跟你在一起,就一点都不疼了,你说怪不怪?”
“恐怕是心理作用吧!我再问你,听力怎么样?”
姚惟诚摇了摇头,流露出悲观情绪:“听力已经完全丧失了,你坐到我的右边来,不然我的左耳朵听不清。”
韩雪换到他的右边座位上,然后问他:“听清听不清?”
“连这都听不请,以后怎么上课听讲呀?你不至于因为我的一只耳朵失聪就跟我断--”
韩雪没等他把说完,又习惯地捂住他的嘴,“什么断不断的,以后不许你这样胡说。”
“我问你,昨天的现场会开得怎么样?”
“我约你出来,就是想让你知道昨天现场会上精彩的争辩场面。我们几个女同学听了后很受教育,对许多问题有了新的看法。我想你听了后一些原来的认识和观点会有改变的。”
“那你快说呀!”
她察觉到他急切的心情,就把昨天现场会上精彩的片断归纳出老李师傅为土高炉炼出的既不是钢,也不是铁,是比豆腐还要酥的废品,而奚落了校党委佟书记;赵工程师从工艺、技术、设备等方面讲解的炼钢知识;佟书记固执己见,愤然离开会场;黄副校长虚心纳谏,尊重和肯定赵工程师的建议;区委、区政府和公社领导采纳赵工的意见,决定废弃土高炉,另建小型炼钢厂等五个要点,把现场会上辩论的实况告诉给了姚惟诚。末了,她说:“我们几个女同学旁听了这个现场会,都觉得受益匪浅。”
“你能不能把受益匪浅说具体点?”
“在我们回学校的路上,我跟袁玉枚交换了看法,觉得佟书记这个人背离了实事求是的原则,对正确的意见充耳不闻,还给赵工乱扣帽子。在这个年代,只有那位老工人敢于在他这个太岁头上动土,奚落得他无地自容,恼羞成怒地离开会场。黄副校长既讲原则性,又讲灵活性,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还有那么一股凛然正气,敢于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实在令人敬佩。从区委和区政府领导,也包括公社柴书记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绝大多数党政领导干部能够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办事。我和袁玉枚有个共同的看法,就是不论干什么事,都应该从实际出发,不能以主观臆断去改变事物自身发展的内在规律。”
“可惜我没有亲身感受一下会场上激烈争辩的那种气氛。你们对佟书记的评价我也有同感,他这个人的确是‘左’得出奇。我记得国庆前两天也就是9月27日晚上,他可能是心血来潮,突然召开了全校师生参加的动员大会,先由党办主任传达了校党委实行食堂化的决定。然后,他发表讲话,说‘我国的人民公社不仅仅是巴黎公社的再现,而且比巴黎公社有了新的发展,在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迈向共产主义的金桥梁’。在讲到师大实行食堂化的时候,他说全校师生从明天起,吃饭不收饭票,能吃多少吃多少,想吃什么吃什么,这就叫‘各取所需’,也标志着我们师大‘率先进入了共产主义’。这段讲话你可能还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呢,我当时听了之后先是激动。你想,我们进入了‘共产主义’,实行了‘按需分配’,怎么会不激动?可是,事后一想,又产生了许多质疑,难道共产主义就是能吃多少吃多少,想吃什么吃什么吗?再说,自宣布食堂化后,首先在食堂吃饭的人猛增了,师生们的亲朋好友相聚时都去食堂白吃饭,甚至校门外等公共汽车的人和附近的农民,赶上我们的食堂开饭,也混进来吃。除此之外,食堂化已经助长了浪费的劣习,吃不完的馒头甚至是肉、蛋、菜都倒进了渍水桶,实在目不忍睹。这次我们用土高炉炼钢,又浪费了多少人力和物力等资源!看到炼出的那一堆废品,真叫人心疼啊!你说,我们是不是犯了列宁批判过的‘左派’幼稚病?”
“再不要往下说了,我们的这些言论一旦泄露出去,不仅可以补划右派,恐怕也够上‘现行反革命’的标准了。”
“我只是给你说,其他场所我敢说吗?”
“其实,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在这个特殊的岁月里,我们两个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岂不叫知音?有句成语叫”红颜知己“你就是我的红颜知己。要是蹲监狱,我们一起蹲;要是枪毙的话,我们在刑场上举行婚礼。”
“你好大的口气,把自己比作革命先烈,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你是不知道天下有--”韩雪怕伤了姚惟诚的自尊心,没有继续往下说。
“往下说嘛,无非说我不知有羞耻二字。我只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革命先烈的大无畏精神我们难道不可以学习吗?亏你刚才还在枣树林旁给我上了人生哲学一课。”
“好了好了,我们暂且勿谈国事,说一点其他的事好不好?”
两人正想继续聊天,耳边却传来了晚自习下课的铃声。韩雪把报纸和期刊放回原处,与姚惟诚走出了图书馆。一对缠绵悱恻的恋人在皎洁的月光下,在嗖嗖的寒风中,踩着地面上的积雪缓缓地前行。
此后,一连五天,韩雪和班上的其他女同学都去炼钢厂工地,参加清除土高炉废墟与平整场地的劳动。她们的肩膀被抬杠压得红肿,两只手被沙石磨得像锉一样的粗糙,再加上水泥的腐蚀,像钻心一样的疼。好在第五天下午她们完成了平整场地的任务。
回学校的路上,韩雪与袁玉枚走在一起。袁玉枚见她只低着头走路而不说话,就问她:“你今天怎么有点反常,好像有什么心事?”
这阵子韩雪确实有心事,她在想晚上怎么与姚惟诚约会。但她听到袁玉枚问她,就转了个弯子说:“我是为黄副校长而担心。自从听了他在现场会上讲的那些话,倒是打心眼里佩服他。他这个人敢于坚持真理,而且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侠肝义胆。可是,在目前的形势下,这种人是会吃亏的啊!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还是相信好人会有好报的,但愿黄副校长平安无事,我们也不是杞人忧天!另外,我劝你回去看望姚惟诚,毕竟他是为你而伤的。”
“咱俩一块去看望好不好?”
“干吗要我也去?姚惟诚是为你而不是为我受伤的。他这是‘英雄救美’啊?”
听到‘英雄救美’,韩雪想起了暑假实习期间,姚惟诚把她推出即将坍塌的窑洞时曾经说过‘英雄救美’的话,就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要说‘英雄救美’,那姚惟诚应该救你,你才是全校数得着的大美人哩!”
“去去去,你不去看望姚惟诚就拉倒,别拿我穷开心。他为救你,一只耳朵失去了听力,你就心安理得了是吗?真是无情无义!”
吃晚饭的时候,韩雪在餐厅里没有见到姚惟诚,心里有点嘀咕。她的两只手分别端着盛满饭菜的碗和盘子,离开餐厅,来到了姚惟诚的宿舍,见房门虚掩,便用膝盖顶开,毫不在意地进去了。
刚刚吃完饭的姚惟诚,正脱掉棉裤换内裤,听到有人进来,急忙把内裤拉上去。幸好他没有开灯,不然,就把自己隐私部位暴露了。他又利索地穿上了棉裤,才拉开灯一看,是韩雪。
“你怎么来了?吓我一大跳。”
“听你说话的语气,好像是我不应该来是吧?那我就走。”她双手端的饭菜还没有放到桌子上,就转身往外走。姚惟诚慌慌张张地伸开双臂去拦她,哪知他的皮带还没有扣好,棉裤一下子落到双腿膝盖处。他用背顶住房门,狼狈地把棉裤拉到腰间,边扣皮带边说“不要走,不要走。”
韩雪面对墙壁背对着他,呆呆地站在墙角处,两只手还端着饭菜。她后悔刚才进门太莽撞,把姚惟诚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不说,更后怕的是要是被什么人看见,还以为他们在--。她想到这里,就面红耳赤心发慌。他绕到她的面前,接过她端的饭菜,放到桌子上。在接饭菜的那一刹那,他接触到她的手时,感到她昔日又绵又嫩的手,今天变得非常粗糙,就大惑不解地问她:“以往牵住你的手,是那样的柔软绵嫩。为什么今天变得如此的粗糙?你伸出来,让我再看看。”
韩雪坐在桌子旁边,两只手的手心朝上平摆在桌面上。他把这两只手从手心到手背摸了个遍,感觉不是在摸手而是摸砂纸,又一次问她:“你的手咋成了这个样子?”
“你不想一想,整天跟砂石、水泥打交道,这双手还能保持原样?”
“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了佟书记为什么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宣布‘师大率先进入共产主义’。”
“这与共产主义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进入共产主义不是有三个条件吗?钢产量翻番,粮食亩产连续放卫星,总产能够养活全世界的人口,这算不算‘物质财富极大地丰富’?全国各地都办起了食堂,吃饭不要钱,这算不算‘按需分配’?知识分子劳动化了,他们的手变得跟工人、农民一样,这算不算‘消灭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的差别’?”
“你好大的胆,竟然开起了政治玩笑!你就不怕引火烧身,快闭住你的嘴,别让人心惊胆战好不好?”
“看到你的手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多难受!憋在心里的话不说出来,那我会憋出病来。再说,只有你知道我反话正说,我想别人从我这话里抓不住什么把柄,说不定还以为我的理论水平高呢。佟书记的‘共产主义’观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跟苏联赫鲁晓夫‘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观如出一辙。而我的观点‘符合’马克思主义关于实现共产主义必备物质财富极大丰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差别消失的三个条件的论述。要是大炼钢铁结束后班上开总结会,我就这么说。”
“吆!越说越来劲了!可是话说回来,你要是在总结会上这么讲,倒是露不出什么破绽来。”
说到这里,姚惟诚把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住,虽然没有先前那样的细嫩,那样的润滑,那样的绵软。但是,他觉得这双手不是一般的手,而是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炼出来的手。这双手,还把一股幸福的暖流传递给了他。
两人的手就这样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很久,很久。
临别时,韩雪兴致勃勃地对姚惟诚说:“吃饭前遇见秦秘书,他说学校党委决定参加大炼钢铁的同学元旦前后陆续返校。今天下午,我们几个女同学去教室看了看,地面上、桌子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好像被尘封了几个世纪的古墓一般。我们整整地干了一个下午,才算是把教室从尘封中剥离出来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最近我在想,上大学本来是求学问,长知识的。可是,大炼钢铁又荒废了我们多少时间,你说多可惜呀!”
“学业被荒废了,可在严酷的环境中磨炼了意志,这也算是一点收获吧?”
“你说的倒没错,可是增长知识与磨炼意志二者不可偏废呀!我们光磨炼意志,而不长知识,大学毕业岂不是徒有虚名?”
“好了好了,不要再争论了。我问你,这几天感觉如何,能坚持上课吗?”
“没问题。不过,昨天我去医院检查了耳朵,朱主任从我的左耳朵里掏出了一块东西,说是在做手术时植进耳朵的皮因感染而脱落。这说明这次受伤导致耳膜修补手术的失败,恢复听力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韩雪听到这句话,就低下了头,嘴里嘟囔着“全怪我,全怪我。”
“怎么能怪你呢,这是我对大炼钢铁付出的一点代价,也算是岁月留痕。我希望你再不要把‘全怪我’当作口头禅,我不愿意听。”
“出外找矿的同学们回来,这是个好消息。但是对我们两人来说,未必是个好消息。你想过没有,赖福禄一回来,咱俩又要整天相见不相识,多折磨人,你可要未雨绸缪啊!”
就让它折磨吧,越折磨越坚定,只要折磨不死,总有一天笼罩在我们头上的乌云会散去,艳阳天就会出现在我们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