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临近了,处在大饥荒中的师大师生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大多数人患上了浮肿病,好多系没有排练出节目。更重要的是这年的国庆节正好是建国十周年大庆,学校必须把保证同学们参加全市庆祝国庆十周年游行,当作重大的政治任务去完成。这样一来,国庆节的文艺会演也就流产了。失去展示才华机会的曾美娟非常沮丧,而姚惟诚暗自窃喜--韩雪再不会因自己为曾美娟伴奏而猜忌。
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的校党委佟书记,一直在静观时局的变化。他的住院虽因病患所致,但不能排除政治背景这个因素。大饥荒蔓延的那段时间,他凭着自己的政治嗅觉,意识到党中央已经察觉到去年以来的“大跃进”,把国民经济推向了崩溃的边缘。从眼下的形势看,党中央、毛主席对“大跃进”的失误已经有所察觉,开始不声不响地在纠正。最明显的是全国各地的食堂陆陆续续地散伙了,土高炉大炼钢铁的火焰熄灭了,还听说党中央正在酝酿制定稳定农村形势,恢复农业生产的方针政策。回过头来再一想,师大目前之所以成为全省大专院校闹饥荒的“重灾区”,主要责任在于他。这个时候,他要是待在学校,岂不成众矢之的?他还了解到,黎校长从他住院伊始,就集中精力抓教学,还让一批右派分子重返教学第一线,这明显是偏离了政治挂帅的大方向。住在医院里的他,不好出面干涉,就抱着任其发展,等待着眼下深受师生们拥护的黎校长“自取灭亡”的那一天。后来,他又从各个渠道了解到省城各大专院校都营造了教学和学术研究的氛围。这使他又处在迷茫之中,判断不出黎校长的那些举措是对还是错。他权衡利弊,作出了继续把医院当作避风港的选择。
最近,他又得悉彭德怀在庐山会议期间“上书”毛主席,“攻击”“大跃进是犯了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错误。毛主席在震怒之下,改变了庐山会议原定的议题,集中火力,批判以彭德怀为首,包括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在内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内情。这似乎是给他注射了一支强心针,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在病情尚未痊愈的情况下急着出院,想回到学校后转守为攻,在全校掀起批判右倾机会主义的高潮,借以证明自己在学校执行的路线是正确的,并以此来掩饰他给师大的大饥荒雪上加霜的错误。他的另一个目的是想把“大跃进”中同他唱对台戏的黄副校长,当作彭德怀在师大的“代理人”挖出来,既可以排除他的绊脚石,又可以对新到任的黎校长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但是,他一回到学校,出现在眼前的是满目疮痍的景况:昔日热气腾腾的校园里几乎看不到走动的人影,偶尔见到几个人,全都是面黄肌瘦,走起路来不是迈不开步子就是三摇两晃的;操场的400米跑道和足球场竟然长出了一尺多高、已经枯黄了的杂草,在瑟瑟的寒风中不停地摆动,仿佛诉说着这个操场以往和眼下的不同遭遇;曾经座无虚席的图书馆,如今像是被尘封了的世界,从书架和桌椅上飘来呛人的尘土味;食堂的餐厅里再也闻不到饭菜的香味,看到的却是人们为得到一份手掌大的包谷面发糕和半碗野菜汤而排成的长龙,听到的是一个个饿汉们“嘘嘘”喝汤的声音……看到这一切,他要领导全校开展反右倾斗争的底气又有点不足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11月底硬着头皮召开党委扩大会议。
会议开始了,他发现黄副校长没有来,倒是来了一个陌生面孔的人。预先有所思想准备的黎校长,见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新来的丁副校长,就从自己的文件包里取出省委转发的中共中央组织部关于调黄副校长赴京任新职,派遣原铁道部负责后勤保障的司长丁慕远任师大党委委员、副校长的通知递给了佟书记。
佟书记看完文件后问黎校长:“学校领导层人事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动,我怎么事前不知道?”
“我们谁都事前不知道。省委给我们学校发来两份文件,一份在我这里,就是你刚才看的这一份。另一份我让党办主任一个月前就给你送去了,到现在你还没有收到?”黎校长接着问党办主任,“这么重要的文件怎么没送给佟书记?”
“佟书记可能忘了,是我亲自送到医院交给你的。”党办主任回答说。
听到这话后,佟书记隐约想起自己似曾见到过一份省委文件,只是当时被学校发生的饥荒把心思搅乱了,就没有在意,随手把这份没有看的文件连同桌子上的报纸,一起塞进文件包里了。现在他没办法再找茬了,就找借口说:“我住院后发现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确实把这事给忘了。”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同新任的丁副校长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说了句“欢迎共事”的话。
丁副校长那双握过枪杆子的手,与佟书记的手紧握在一起,笑呵呵地对他说:“我是行伍出身,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打过仗,新中国成立后在铁道兵搞过后勤,后来转业,到铁道部也是搞后勤保障的。现在来到高等学府可得从头学起,你可要多多帮助我。黎校长已经让我分管学校的后勤工作,你看合适不合适?”
“合适合适,黎校长知人善任嘛,还有什么不合适的。”
目睹了学校大饥荒中的萧条境况,又得到学校领导层人事变动的消息,佟书记的反右倾计划一下子乱了方寸。他向黎校长讯问黄副校长的去处。黎校长回答:“不清楚,临行前我还准备开个茶话会送别他,可是他连个招呼也没打,不声不响地离开学校,好像对我们蛮有意见。”
其实,黎校长知道黄副校长去北京后,先在中央党校高级干部理论班学习了一个月。然后,随同高级班的学员去了河南和江西省的农村搞社会调查。但为了防止佟书记对黄副校长有什么小动作,就没有把实情告诉给他。
佟书记接着说:“我好长时间没有在学校,当前的工作怎么开展,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黎校长很清楚,第一个发言的该是他了。他饮了一口茶,声调低沉而又严肃地说:“这个学期一开始,区粮食部门将过去一年食堂化时期超支的口粮按月扣除,现在师生每人每月只供应18斤粮,而且肉、油之类的副食品全没了,蔬菜供应随之更为紧张。这就使我们学校处在严重的饥荒之中。目前,学校里虽然还没有发生不正常死亡现象,但师生们的身体已极度虚弱,好多人患浮肿病。在这个困难时期,我们开展了以发扬革命传统为主题的思想教育,让师生们既要正视困难,又不被困难所吓倒,千方百计克服困难。与此同时,学校认真贯彻落实省上提出的‘低标准、低消耗、瓜菜代’的号召,停止了体育课和劳动等一切活动,以降低师生们的体能消耗,只维持课堂教学。又与省粮食局交涉多次,总算把师生们的口粮标准提高到每人每月24斤,暂时缓解了一下学校面临的危机。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跟丁副校长商量了个意见,就是发扬南泥湾精神,从明春开始,学校中凡是空闲的土地,分给各部门和各系去开垦,种植瓜菜等农作物。”
听到这里,佟书记插话了:“你们做的这些工作都很好,也很有用,明年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讲了这两句客套词后,他环顾了一下会场,来了个大转弯:“但是,我必须提醒在座的诸位,我们遇到的困难是暂时的,是前进中出现的困难。这些困难主要是自然灾害造成的,也有苏联赫鲁晓夫借机逼着我国偿还抗美援朝时期的债务这个因素。我们党、我们国家有能力、有办法克服这些困难。如果只看到这些困难,并把困难扩大化,而看不到光明的前景,我们就会犯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彭德怀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栽了跟头。当前,摆在我们面前的主要任务,就是要狠狠地批判右倾机会主义思想。依我看,黄副校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现在,他人走了,但是,我们还要肃清他的流毒,把他反对‘大跃进’的那些言行批倒批臭。”
“依我看,”丁副校长插话了。“把黄副校长‘反对大跃进的言行’整理成材料,寄到他现在所在的单位去评判吧。我来学校时间虽然不长,但已深深感受到困难的严重性。现在,许多女同学已经闭经了,处在婚育年龄的女教师、女职工,再没有一个怀孕的,有些老师已骨瘦如柴,连一堂课都坚持不下来。数学系一年级有个新生,入校不久,就扒到一棵榆树上掐树叶充饥,不慎摔了下来,造成腰椎骨折。虽经治疗,还是下肢瘫痪,不得不带着终身残疾退学回了农村老家。我记得哪位领袖说过,人是世间最宝贵的。在战争年代,我们部队里流传最广的一句话是军民鱼水情,比喻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离不开人民群众。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要让广大劳动人民能够过上好日子。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人民群众拥护我们,支持我们获得了革命的胜利。我还记得,胡宗南进攻延安时,毛主席决定主动撤出延安。当时许多人想不通。主席在给大家做工作时讲过一句至理名言,意思是人在地失,我们还可以把失地夺回来。如果人亡了,地当然也就失了,再没有人去夺回来。这句话说出了保存有生力量的极端重要性。现在,有些农村已发生饿死人的现象,我们学校如果忽略这个客观存在,说不定也会发生非正常死亡。哪一天要是饿死了老师或学生,我不知道该是批判右倾还是‘左倾’?”
与会不少人听了这位新任副校长说的这番话,无不替他捏把冷汗。黎校长更觉得这位老兄像是吃了豹子胆,硬往枪口上撞。但他又觉得丁副校长还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心里有话却不掖着藏着,有一股大将风范。不过他到任不久,又是个从战争硝烟中冲杀出来的领导干部,估计佟书记暂时还不敢动他一根毫毛。
果然不出黎校长所料,佟书记听了丁副校长的发言,脸色虽然很难看,但觉得下巴低下垫了块砖似的,不能张口说话。他望着与会的其他人,一个个低着头,对丁副校长的发言似是有所共鸣。他怒火中烧,欲予以严厉驳斥,但又想到今天是跟这位副校长的首次见面,又从他刚才的自我介绍中预料到他是吕正操的老部下,也不敢贸然行事,只好把怒气暂时憋进肚子里,再观察一段时间,看他还有什么言行举止。如果继续散布右倾言论,到时候新账老账一起算。但是,今天的会议也不能这样收场,还要听听黎校长的意见,便对着黎校长说:“老黎呀,你还有什么高见再谈谈嘛!”
黎校长明知佟书记要他发言,是在试探他对批判右倾机会主义的态度,就给他一个近乎完美地回答:“现在,全党都在批判右倾机会主义,我刚才汇报时没有谈这件事,是因为佟书记对批判右倾机会主义会作出安排的。批判右倾机会主义是全党的大事。这个关系到路线斗争的问题上,我们在座的每个同志头脑要清醒,是非要分明,不要被眼前的困难遮住了眼睛。现在,佟书记回来了,我相信校党委会尽快作出安排的。不过我还有个想法,批判彭德怀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我们需结合学校的实际,举全校之力,用各种办法,带领全校师生缓解困难,并最终战胜困难,也就是以实际行动回击右倾机会主义。”
佟书记听完黎校长的发言,深感他这个搭档的水平、能力确比自己高出一截,暂时还不能与他较量,便以肯定的口气重复了一遍黎校长刚才说的“头脑要清醒,是非要分明”的话,就宣布散会了。
当大家离开座位出门时,佟书记忽然想起自己对师生们营养不良,身体极度衰弱的事也应该表个态度,免得一旦出现饿死人问题,自己落得个对人命关天的大事漠不关心的责任。想到这里,他把大家又叫了回来,作了补充发言:“记得鲁迅说过一句话,‘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我们能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启示,研究出代食品来。这个问题可不可以交给生物系当作一个课题研究?请黎校长下去后与他们商讨商讨。”
黎校长口头上答应了,可心里却想:一年前,是他突发奇想,宣布师大率先进入“共产主义”,实行食堂化,糟蹋了那么多的粮食,使师大在省内大专院校中成了大饥荒的重灾区;一年后,又是他突发奇想,让人也像牛一样去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