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民警一出门,相得成立即回自己的宿舍,在门口遇见赖福禄。
“你先别走,我有事要问你。”
赖福禄折回相得成的宿舍,恭恭敬敬地站在地中间。相得成端起茶缸欲喝水,他转身从墙角提来暖水瓶,给相得成斟满茶缸。由于他的手还在抖,桌子上也洒了许多水。
“民警为什么找你谈话?”相得成开门见山地问他。
“你还不知道吗?姚惟诚昨天下午劳动的时候,乘去厕所之机,从别人挂在树上的衣服口袋里偷走了钱。那两个民警问我看见了没有。”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就说了实话,看见了,然后他们让我写了份证明材料。”
“民警怎么知道你看见了姚惟诚偷钱的事?”
“你不想想,劳动现场那么多的人,总会有人看见姚惟诚偷钱的吧!”
相得成一听赖福禄的回答,他那简单的思维出现了矛盾:说姚惟诚没偷别人的钱吧,为什么有人去派出所报了案,那两个民警一进我的宿舍,也说是“姚惟诚有可能偷了别人的钱”。现在,赖福禄又那么肯定他亲眼所见,还给写了证明材料。说他偷了钱,民警为什么没把他带走,谈完话后还那么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门?斟酌再三,他判定民警对他的客气有可能是暂时麻痹他,以防打草惊蛇。
为了使证实自己的判断确凿可靠,相得成又诈问赖福禄:“姚惟诚根本不是那号人,你是不是看错了人,甚至给他栽赃?”
赖福禄凭他善于玩弄权术的特长,从相得成问的“是不是”中,判断出他还没有肯定姚惟诚没偷钱,对他是不是栽赃陷害姚惟诚也仅仅是怀疑,就狠狠地拍着胸膛说:“我以我的人格作保证,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说完,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哼哼唧唧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再聪明的人也会被假象所迷惑的。别看姚惟诚在报纸上写文章说了些好听的话,可别忘了饥寒生盗贼啊!既然没有人相信我的话,就算我白说了。不过,我还是替你担忧,姚惟诚一旦被公安局抓起来,那你这个党支部书记或许还要担当包庇的责任。”说完,他起身欲走。
“你回来!”听到相得成的这一声呼喊,他庆幸自己要将不如激将的策略成功了。他暗自思谋,别看我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但玩起权术,我这只鸡胜过你相得成这只羽翼未丰的凤凰。我刚刚施展了点雕虫小技,流了几滴鳄鱼眼泪,你可要乖乖地听我使唤了。我就是要借你的手,除掉我的心头之恨姚惟诚。
“你敢与姚惟诚当面对质吗?”相得成问赖福禄。
“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只要在班上开大会批斗他,你看我敢不敢当面揭露。”赖福禄又在撺掇相得成。
“开不开批斗会不是你考虑的事。你去把丢了钱的那个同学找来。”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个系哪个班的,你让我咋找呀?”
“光有证人没有原告,姚惟诚不承认怎么办?你必须想办法把那个丢了钱的同学给我们找来,而且越快越好。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我去找就是了。可是我把话说清楚,只要批斗会有声势,我就不信姚惟诚不会交代的!”
出了门,赖福禄窃喜自己的这一招可谓是一箭双雕:成功了,就能把姚惟诚搞臭,甚至送进监狱;失败了,相得成可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还能坐在党支部书记的位子上吗?
果然,被赖福禄牵着鼻子的相得成,也相信了“饥寒生盗贼”的逻辑推理,以及赖福禄编造的“证据”,匆忙地决定要在姚惟诚“偷钱”的事上欲作出一篇大“文章”。这样,姚惟诚要是被警察抓走,自己不但不承担包庇的责任,还可证明他的洞察力和政治敏锐性。同时,也可以消除不久前批判褚世廉闹出丑闻的负面影响,在班上重新树立他这个党支部书记的形象和威望。
党支部的组织委员裴准因为舅妈从山东老家来,请了几天假。相得成也不等裴准回来,只与支部委员记国雄在当晚交换了意见,决定在次日下午召开全班同学参加的大会,批斗姚惟诚。说是交换意见,其实记国雄建议裴准来了再定,而相得成说:“等他回来,姚惟诚说不定转移了赃物,那不是把黄花菜放凉了。支部委员三个人,我们两个同意已经是多数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记国雄见他如此急切,估计他对姚惟诚偷钱的事,已有确凿的证人证据,再没表什么态。
次日下午两点半,姚惟诚按班长的通知,就去教室参加大会。进门的时候,他嘴里还哼着《南泥湾》那首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教室里没有挂什么横幅和标语,他自然不清楚今天开什么会。
大会准时召开,相得成走上讲台,十分严肃地说:“前天下午,班上发生了一件很耻辱的事:有人乘劳动间隙偷了别人的钱。为了给他一个宽大处理的机会,我现在不点名,由他自己走到台前来,主动地交代。”
相得成的话音一落,下面的同学们都抬头张望,想看看这个人是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但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相得成等了许久,见姚惟诚无动于衷,便把目光射向他,手掌拍打着讲桌,大声喝道:“姚惟诚!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偷了别人的钱,不主动交代,还在那里装作若无其事。”
姚惟诚一听这话,仿佛被人在头上狠狠地击了一猛棍,突然失去了神志。班上的同学也都呆若木鸡。
就在这时,赖福禄从座位上跳出来,一个箭步跨到姚惟诚跟前,拽住衣领,使劲地把他拉到讲台下,然后把提前准备好的一张旧报纸从腰间取出来,挂在他的脖子上。报纸上赫然写着:“这个道貌安(岸)然的书生竟是个小偷”。
这时,姚惟诚忽然清醒过来,低头一看报纸上写的那句话,气得颜面铁青,一个巴掌扇过去,正好打在赖福禄右侧脸颊的下巴处。他正要还手,被坐在第一排的班长雷宏宇和林晓兰拉开。由于用力过猛,雷宏宇前面的课桌被碰倒,正好砸到赖福禄的脚面,疼得他连连发出嚎叫声。雷宏宇、林晓兰和几个同学把赖福禄拉回他的座位上。就在这时,姚惟诚一把撕掉了赖福禄挂在他脖子上的侮辱人格的那张报纸。他今天敢于施出只这一手,一方面是受了已被迫害致死的薛国臣教授说过的“士可杀而不可辱”那句话的感染;另一方面,他相信黎校长和系党总支章书记不会像佟书记那样,去支持以莫须有的罪名迫害无辜的行为。
相得成起初对姚惟诚偷钱的事轻易相信,除了赖福禄在他面前煽风点火之外,还有民警说的“姚惟诚有可能偷了别人的钱”的那句话。现在,他看到姚惟诚是那样的无畏,又那样的愤怒,忽然又想到“可能是”并不含肯定意思,充其量只能肯定一半,另一半是“不可能”呀!况且,那两个民警送姚惟诚出房门时还那么热情,一点都不像避免打草惊蛇的样子。要是民警掌握了他偷钱的真凭实据,还不把他带走?再看到刚才赖福禄异乎寻常的表演,也引起了他对赖福禄反常表现背后有无不可告人的目的的疑虑。眼前的事实和他的冷静分析,使他意识到自己作出批斗姚惟诚的决定,是不是重蹈批斗褚世廉的覆辙?处在进退维谷、骑虎难下境地的相得成,趁着会场暂时混乱,作出了自己认为两全其美的决定:今天的这个批判会既不能就此结束,也不能在会场上弥漫火药味,以防万一姚惟诚没有偷窃行为,也不至于使他这个党支部书记的威信完全丧失。
据此想法,相得成没有指责姚惟诚扇赖福禄耳光的事,也把他撕掉挂在脖子上报纸的举动,佯装了个视而不见,一改先前的呵斥口气,随和地对姚惟诚说:“我问你,那两个民警找你有什么事?”
怒气未消的姚惟诚见相得成口气变得缓和,也就没有过于给他难看,只把昨天民警跟他谈话的内容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当时感到奇怪,问他们为什么找我谈拉屎尿尿那样的话题?他们说,师大是派出所的辖区,想找许多同学聊聊天,用一些轻松的话题沟通沟通思想而已。现在,我倒有个不解之惑,想问问你这位党支部书记,我究竟偷了谁的钱,为什么不把这个人找来,而让赖福禄扮演比皇帝还要着急的太监角色?”
显然,姚惟诚已经识破了赖福禄的阴谋诡计,击中了相得成的软肋。
“赖福禄!”听到相得成的这一声呼唤,赖福禄喊了声“到”,便站了起来。坐在他右侧的同学看见他那脸上五道发红的手指印,直乐得低头发笑。相得成接着问他:“我叫你把丢了钱的那个同学找来,你找到了吗?”
赖福禄没有回话,只是摇了摇头。
“是没找到还是根本没去找?”
同学们只见赖福禄的嘴唇上下动了几下,但没听清楚他说的是啥。再一观察,他的下巴垂得老长,嘴里流出的哈喇悬挂在下巴上。同学们看到后只觉得奇怪,可谁也不知道赖福禄曾经有过下颌骨脱臼的经历。刚才被姚惟诚扇了他一个嘴巴,再加上情绪一紧张,他的下颌骨又习惯性地脱臼了。
党支部委员记国雄见此情景就问他:“你刚才气壮如牛,怎么忽然连话都说不出来,是不是你给别人栽赃?”他见赖福禄低头不回答,口里又流出那么多的哈喇,觉得奇怪,便转过身与相得成耳语起来。
赖福禄原以为姚惟诚是个好捏的“软柿子”,他那脆弱的精神防线经不起批斗会的诈唬,就会糊里糊涂地承认偷钱的事。可没有料到今天他是那样的刚烈,自己反倒挨了他的一巴掌,连相得成也被他镇住了。万般无奈之下,他欲说“我没找到丢了钱的那个人”,但他的嘴巴同上次脱臼时一样,又不受他的神经中枢指挥了,只发出了“乌哩乌啦”的怪声,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后来知道了他下颌骨脱臼内情的林晓兰和袁玉枚更是笑得仰面朝天。
相得成也不知道赖福禄下颌骨脱臼的事,还以为他装起了洋蒜,气得骂了他一声“酒囊饭袋”后,才按照记国雄刚才给他出的点子,对姚惟诚说:“你可以下去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过,你得老老实实地告诉大家,是不是真的偷过别人的钱。再有一年多我们就要毕业了,党组织不希望你在这个关键时刻误入歧途。如果有这桩事,你就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前承认错误,并把钱还给人家,争取从宽处理。如果没有这回事,你也得讲出能使大家相信的证据来。”
姚惟诚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要利用这个讲台为自己洗刷无中生有的奇耻大辱,让同学们相信自己是清白的,更能看到这个风浪的起因。
他环顾了一下在场的同学后坦然地说:“我首先声明,我是班上最穷的学生之一,现在又处在饥寒之中。因此,如果有人要陷害我的话,很容易按照‘饥寒生盗贼’的逻辑去推理。”
相得成一听到姚惟诚的这句开场白,立即想到赖福禄在他面前也说过‘饥寒生盗贼’这句话。他们两人虽然说出了同样的话,但其用意恐怕是截然不同。可以判断,姚惟诚已经察觉到赖福禄在陷害他。如果真的是陷害,那自己不就成了他借刀杀人的帮凶?
“但-是-”。姚惟诚这句拉得很长的“但是”,打断了相得成的思绪,只听到姚惟诚继续说:“中国人向往了几千年但未实现过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梦想,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大地上实现了。这是不是中国人一夜之间富起来了?答案是否定的。尽管我们的国家正朝着共同富裕的道路上迈步前进,但毛主席依然认为我们国家人口多,底子薄,还是‘一穷二白’。既然是‘一穷二白’,那为什么没有出现‘饥寒生盗贼’的迹象,相反,出现的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呢?这不是与‘饥寒生盗贼’的逻辑发生冲突了吗?不是,这其中的原因我想在座的同学们同我一样,都有非常深切的感受,那就是劳苦大众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翻身作了主人。在中国人站起来的时候,党及时地领导广大人民群众以排山倒海之势,荡涤了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吸毒、嫖娼、偷窃等污泥浊水,人们都树立了社会主义的道德风尚,都有了正确的荣辱观。我想,这应该是实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思想基础和社会根源。要不是有了这个思想基础和社会根源,在如今的大饥荒下,我们的社会还能这样的稳定,还能出现万众一心,共度时艰的大好局面吗?这样的大饥荒要是出现在旧社会,我敢肯定早已盗贼四起,饿殍遍野了。说到这里,姚惟诚已经动感情了,双眼里闪着泪花。
相得成见他半晌不出声,就让他继续往下说。
姚惟诚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接着说:“很多同学还不了解我的身世。现在我告诉大家,我有一个勤劳善良的母亲,她不仅养育了我,而且在她勤劳善良品格的熏陶下,我懂得了如何为人处世。我还要告诉大家,我这个穷孩子今天能够进到师大的校门,固然与守寡的母亲辛勤劳动挣来的微薄收入供养我分不开,而更重要的是我读中学的时候,在老师乃至校长的眼里,我是个最穷的学生,但又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所以,从初一到高三,一直享受着甲等助学金。如果不是他们把党的温暖送给我,光靠我母亲的供养,我也是进不了师大校门的。在我离开母亲来学校报到的前夜,她老人家用最朴素语言谆谆告诫我:‘孩子,你要懂得什么是感恩,更要一辈子都怀着感恩之心。要是没有共产党关怀,没有老师们的培养,你还能进到大学的门吗?你一进大学,就不在妈的身边了。但要记住妈的话,勤奋念书,更要学会老老实实、堂堂正正地做人,心里始终想着共产党的恩情,想着老师们的培养,千万千万,不能做对不起党、对不起老师,更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此时此刻,我母亲的话又回响在我的耳旁。现在,我问心无愧地对着全体同学的面说,我没有辜负母亲的教诲,更谈不上去偷别人的钱。”说到这里,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欲擦泪时,一把小小的水果刀被手绢带出口袋,落在地上。他弯腰拾起后放在桌子上,面对相得成说:“如果组织上拿出我偷钱的真凭实据,我就用这把刀子在我的额头上镌刻‘小偷’两个字,耻辱终身,遗臭万年。如果查实是有人栽赃陷害,我倒要问这个人,你有在自己额头上刻出‘政治流氓’四个字”的勇气吗?这时,姚惟诚的目光直盯低着头的赖福禄,只见他脸色煞白,满嘴还在流着哈喇。
“你讲完了吗?”相得成问他。
“我还要补充几句。”姚惟诚说,“有句俗话叫‘无风不起浪’。前天中午,那两位民警找我谈话时为什么问我劳动间隙去过厕所没有?现在我才明白,这是他们破案的关键,要弄清我有没有作案的机会。显然,栽赃陷害我的人子虚乌有地给我安排了个作案时间。可是我告诉这个人,你的伎俩也太拙劣了。你自以为这是个精心的筹划,而结果是漏洞百出,包括班长在内的三个同学可以证明,这个下午我没去过一次厕所。这就是我的证据,不信,请问问那天跟我一起劳动的三位同学。再问问昨天找我谈话的那两位民警。”
还在姚惟诚讲他母亲教诲的时候,韩雪从窗户看到裴准回来了。她怀着满腔义愤,擅自离开教室,在走廊里截住裴准,把批斗姚惟诚时发生的事告诉给了他,然后一前一后地回到教室。裴准坐在了相得成的旁边。等姚惟诚讲完后,不知他对相得成说了句什么话,相得成制止了已经站了起来,想给姚惟诚作证的袁玉枚,就宣布散会了。
裴准见姚惟诚仍然站在讲台下,像雕塑一般,便想起了去年班上建立党支部时,系党总支章书记和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都希望他担任党支部书记。而他在“高处不胜寒”思想驱使下,想逃避面临的政治现实,私下给记国雄做工作,推荐相得成为支部书记候选人,并最终选相得成为支部书记。姚惟诚摸透了他的心思,事后批评他是“向上拽着头发想脱离地球”。现在,想起姚惟诚的这句话,心潮澎湃,决意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向全班同学表明自己的态度,尽个人最大的努力,保护他心目中的好同学、好伙伴。于是,他向即将离开教室的同学们大声地喊道:“大家先坐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同学们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他跨到讲台上,情绪激昂地说:“很抱歉,今天的会我只参加了个结尾。但已经知道这是批斗姚惟诚的会,好在我进教室时,会议气氛平静了下来。人们常说‘真金不怕火炼’。姚惟诚是不是偷了别人的钱,我想终会水落石出的。希望姚惟诚牢记毛主席‘相信党,相信群众’的教导,在大风大浪中经得起考验,在逆境中磨炼自己的意志。”略停片刻,他接着说,“我还要提醒赖福禄--”
同学们一听到赖福禄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把头转向他的座位。但他已经在相得成宣布散会的那一刻溜出了教室,大概去了校医室。裴准也看到赖福禄的座位是空的,即使无的放矢,还是把他想警告“诬陷好人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话讲了出来,让全体同学明辨是非。
同学们从他简短的、含蓄的几句话中领悟到他的洞察能力--赖福禄在栽赃陷害姚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