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惟诚蒙受了这个不白之冤,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与包括韩雪在内的全班同学从不搭话。他拿出好长时间没有用过的二胡,课余饭后要是独自在宿舍,总是在演奏两首二胡独奏曲:《江河水》和刘天华的《良宵》。演奏《江河水》,是借乐曲的哀怨发泄心中的悲愤;演奏《良宵》,是祈盼早日驱散黎明前的黑暗。
姚惟诚被批斗,受到精神摧残的还有爱他的韩雪。她在批斗会上听到“姚惟诚偷了别人的钱”,如同晴天霹雳。她深信他根本不会干出那样的事。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是相得成听信谗言,那不就毁了姚惟诚的前程?当她看到姚惟诚在批斗会上坦然无惧,慷慨陈词的神情,特别是对侮辱他人格的赖福禄扇的那一巴掌,心里说不出多解恨。在她的眼里,受到大饥荒折磨的姚惟诚,虽然瘦得几乎剩下了一把骨头,但他那骨头却是铮铮铁骨,摧不垮,打不烂。当她又看到相得成失去了往常批斗会主持者所有的那股杀气,忽然间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那颗已经到了嗓子眼的心虽没有落地,但算是沉下去了一截。特别是她从赖福禄一口咬定姚惟诚偷别人钱的拙劣表现看出,他把自己丑恶灵魂的暴露以及遭到可耻下场的仇恨发泄到姚惟诚身上。分明是要拆散她和姚惟诚。这反使她爱姚惟诚之情坚如磐石。
可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姚惟诚受此挫折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先前的那种豁达、乐观、随和完全消失了。尤其使他受不了的是他对她的那种冷漠。不论是课间休息,还是在餐厅吃饭,他总是躲她。她几次去找他,都被他拒之门外。最近,她给他写了封信,谈了那次批斗他的会上自己曾经产生的那些想法和认识,破例地、坦诚地倾诉了她对他不可动摇的爱慕之情。但是,他却在那封信上添写了“请你把我忘掉,愿你另觅知音”的几句话,又给她退了回来。看到这个回答,她的心像是被赖福禄这样的魔鬼在撕扯着、吞噬着。此后,她每当路过他的宿舍,听到从他房间里传出的二胡独奏曲《江河水》或是《良宵》,她便驻足不前,泪水汪汪地为他分担着悲愤,祈祷着黎明。
班长雷宏宇在批斗姚惟诚的大会结束后,心情异常沉闷。他明知姚惟诚在劳动时间没有去过厕所,还向前来调查的民警证实了这件事。但他考虑到事前没有得到批斗姚惟诚的消息,这显然是党支部的决定,所以在批斗姚惟诚的大会上他生怕自己站出来说明真相,会被扣上与党支部分庭抗礼的帽子。但从走出教室的那一刻起,他就为自己的犹豫、彷徨以及在会上保持沉默而自责。
吃过晚饭,雷宏宇躺在床上思忖着采取什么方式,帮助姚惟诚澄清事实真相,恰好裴准来到他的宿舍,便把自己的心事告诉给他。
裴准听完后说:“应该当场说明真相。不过,现在你找相得成谈也不迟。另外,我听说姚惟诚扇了赖福禄一巴掌后,赖福禄在还手时,你故意推倒了一张课桌,砸在赖福禄的脚上,这也是你在保护姚惟诚。”
“据我对相得成的了解,他这个人心胸狭窄,又很爱面子,伤了他的脸面,我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雷宏宇说到此,忽然一拍大腿:“你现在就去相得成的宿舍,过上几分钟,我再去找他谈。有你在场,我的心踏实些。”
“愧你想出这么个点子,拿我当挡箭牌。”裴准说完,起身去相得成宿舍。
过了一阵,雷宏宇也进了相得成的宿舍,当着他和裴准的面,为姚惟成证明在劳动时间他没去厕所,并对相得成说:“凭我对姚惟诚的了解,他绝不会干偷盗的事。赖福禄在我跟前多次流露过对姚惟诚的不满,说他本来可以把韩雪搞到手,就是因为姚惟诚从中作梗。由此,我猜想他是不是存心不良,去陷害姚惟诚呢?”
令雷宏宇未想到的是相得成不仅没有责备他,反而心平气和地说:“刚才袁玉枚和汪怀民已经找我谈过了,你这个班长反而落在他们后面。”
雷宏宇一出房门,裴准就问他相得成:“你准备怎样处置这件事?”
“说实话,我也是骑虎难下。现在看来,说姚惟成偷了钱,一点证据都没有,可是派出所已经介入了,你说咋办?”
裴准一听他还犹豫不决,没好气地说:“那就等着吧,让姚惟成继续背着‘小偷’的黑锅,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裴准走后,相得成站了起来,左手扶在椅子的靠背上,右手朝桌面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想把胸中的闷气驱散。从那次批斗姚惟成的大会结束后,他也察觉到当时的决定有些轻率,倒把自己置于窘境。究竟怎么办?他想了许久,总觉得已经轻率过一次,再不能轻率第二次了,要给姚惟成还以清白,是派出所的事。等他们拿出结论后再定,是比较妥当的。另外,还得找到那个丢了钱的人。此后,他三番五次地催促赖福禄,而赖福禄的答复始终是一句话:“没找着。”
约莫半个月后,中文系那个丢了钱的调干生在图书馆里遇见曾经跟他跳过舞的袁玉枚,便与她聊起天。
“你们班上有个叫姚惟诚的同学吧?”聊了一阵,他的话题一转,问袁玉枚。
“姚惟诚就在我们班,你认识他吗?”
“说认识,我跟他没什么交往;说不认识,我知道他是学校乐队的。”
“那你为什么忽然问起姚惟诚来了?”袁玉枚随之警觉起来。
“没有啥,没有啥。我只觉得他的手风琴演奏得很不错,可惜现在遇到了困难时期,学校再也没有办过舞会,他暂时失去了展示才华的机会。”
“那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废了也就废了。可要紧的是他的前途说不定也给废了。”袁玉枚接着那个调干生的话题,想引蛇出洞。
果然,他一听袁玉枚说的这些话,神情慌张地问:“莫非他犯了什么错误?”
“他倒没有犯什么错误。但天有不测风云,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的钱被人偷去后栽赃陷害姚惟诚,给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派了两个民警来我们班上调查,问那天劳动的时候姚惟诚去过厕所没有。这不是红口白牙地说瞎话吗?那天劳动的时候我就和姚惟诚在一起,他根本就没去过厕所。我们班上的党支部书记也不问青红皂白,竟然召开全班同学参加的大会,批斗起姚惟诚。这件事要是查不出个水落石出,你说说,姚惟诚冤不冤?”
面对着袁玉枚那旁敲侧击的话语和犀利的目光,那个调干生不敢抬头看她,像是做过亏心事似的连连说道:“是冤,是冤!但我想历史会给他还以清白。”
“历史!什么历史?再有一年我们就毕业分配工作了,谁会让他等到历史还以清白的那一天呢?即便等到,还不知把他发落到哪里去了。”
那个调干生无颜面对袁玉枚,连连说“愧疚,愧疚”,便低头离去。
他听了袁玉枚的讲的那些话后,的确有了良心发现。下午,他去了派出所要求销案。接待他的那个中年民警问他为什么销案?他说是丢几十块钱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由此而冤枉了好人。民警告诉他,你不必销案,我们绝不会冤枉好人。经我们调查,你报案时说的姚惟诚我们已排出嫌疑人之外。
听民警这么一说,那个调干生心上的石头落地了,急切地问民警:“那你们为什么还不给人家还以清白呢?”
“你急什么,等我们逮住偷你钱的真正小偷,不就是姚惟诚清白的铁证吗?还有,我刚才说了,我们找他谈话的方式没有不当之处,派出所到现在没有认定姚惟诚是嫌疑人,当然也就不承担给他平反昭雪的责任。要给他还清白,那是你的事。如果他由此而遭到批斗的话,那批斗他的组织就该负平反的责任。”
“这要等多久呀?”
“这是我们派出所的事,你不必过问。但我想姚惟诚不会背着黑锅毕业的。”
那个调干生从派出所回来的当晚,就给地理系党支部写了一封信,于次日上午从学校邮电所发出。晚饭前相得成收到这封信,他拆开一看,信是这样写的--
地理系三年级党支部:
我怀着十分愧疚的心情向你们反映一件事。半个月前,我在学校原来的冰场劳动结束时,发现衣服口袋里的44块钱不见了。当时,你们班上的一个同学指着另一个同学的背影对我说“是他偷的”,并告诉我那个同学叫姚惟诚。一听这个名字,我就知道他是学校乐队的,觉得偷钱的那种耻辱事与姚惟诚联系不上。他见我不相信,露出了一副诡诈的奸笑,说是“我明明看见他去厕所回来时从你挂在树上的衣服口袋里掏了钱”。我想,这个姚惟诚怎么会知道我的衣服里装着钱,而且一掏就掏了个准?我疑虑重重,问这个检举者叫什么名字。可是他又不敢告诉我。我对他产生了更大的怀疑,非要他告诉我不可。他见我不肯放过他,只好说他的名字叫赖福禄。后来,我去派出所报案,民警问我有没有什么线素?我当时欠考虑,就把赖福禄告诉我的那些话说了出来。昨天,我从侧面得知,你们已经根据赖福禄的“检举”批斗了姚惟诚,这更使我于心不安。我又去派出所问明情况。民警已明确地告诉我,姚惟诚不是此案的嫌疑人。听他们的口气,可能已掌握真正的小偷的线素。为此,我殷切地希望你们尽快给姚惟诚平反。他的冤屈不昭雪,我就成了千古罪人。
中文系三年级调干生、共产党员詹国政4月2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相得成看完信,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吃晚饭时他通知记国雄、裴准,饭后在他宿舍开支委会。
裴准来得最早,相得成先把詹国政的信递给他看。裴准刚接过信,记国雄也推开门进来了。
“裴准,你干脆念吧,这样可以节约时间。”
裴准就照相得成的话,念起了手中的信。念完后,相得成让他们两人就如何处理这件事谈谈自己的意见。
“詹国政的信和派出所民警跟他的谈话已经把姚惟诚排除在外了,我们再开个全班大会,为姚惟诚平反不就行了吗?”
记国雄的这个想法与相得成不谋而合,在表态同意后又征求裴准的意见。
“事情恐怕没有你们想的那样简单。”裴准说完这句话,在脑子里构思、综合了自己的看法,然后条理清晰地说道:“首先我要说的是姚惟诚本来就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小偷,可是匆匆忙忙地开了个批斗会。这样一来,他就‘恶名’在外了。如果抓不到真正的小偷,我们即便是给他平反了,但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能随着平反而消失吗?其次,透过这件事,我们应该意识到有没有人在陷害他。如果有,那么他是谁,为什么要给姚惟诚栽赃?只有搞清楚这个问题,才能从真正意义上达到为姚惟诚平反的目的,还他一个清白。以上两个问题的要害是派出所能够尽快地破案。我们要处理好这件事,必须与派出所取得联系,沟通思想,达成一致的意见。另外,据我所知,姚惟诚现在思想包袱非常沉重。相得成应该以党支部书记的身份找他谈谈心,让他相信组织,相信群众,振作精神,树立信心,以自己良好的形象去消除批斗会所造成的恶劣影响。”
记国雄在裴准面前竖起大拇指,夸奖道:“我赞成你的意见!要是开批斗会之前的支委会上你在场,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他的这番话,是说给相得成听的。
相得成一看这个局势,也只好服从多数人的意见,并提议裴准去派出所联系。裴准说他不认识派出所的人,还是相得成自己去。记国雄插了句“你们两人一起去”,支委会就结束了。
次日下午没有课,相得成约了裴准去了派出所。那两个民警已经知道姚惟诚被批斗的事,但没有去责备,而是就那天调查完后,他们没有及时给相得成通报排出姚惟诚作案的这个疏漏,作了虚心的自我批评。又认真地听取了裴准传达的党支部意见,表示完全同意,临别时告诉他们:“有条鱼儿已经进网了,待我们收网后真相就会大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