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三个月的紧张补课终于圆满地结束了,各系毕业班同学分赴本市和邻近市县的部分中学投入教学实习。
班长雷宏宇已经知道姚惟诚和韩雪的特殊关系,在与班主任祁老师商定实习名单时,有意将他们二人放到市内同一所中学。在这短暂的朝夕相处中,二人敞开了心扉,感情也很快升温。
一天晚饭后,韩雪约姚惟诚去附近的人工湖边散步。在他们并肩徜徉的时候,他有意识地把手伸过去。令姚惟诚惊喜的是她第一次主动地牵住了他的手。走了一段路,他松开了相互牵着的手,大胆地拦腰抱住她。她再没有婉拒,柔顺地把自己的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两人的脸庞贴在了一起。
一轮皓月当空,湖面上泛起了粼粼波光。夜色是醉人的,他们拥抱在一起的幸福感更是醉人的。他俩都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心跳都在加快,但就是不说话,那是因为“此时无声胜有声”。时间在一分又一分钟地逝去,韩雪首先从醉意中苏醒,把头从姚惟诚的肩上移开,细细地端详了他好一阵,这才小声地说:“我喜欢你。”姚惟诚把她抱得更紧,并回答她“早在三年前我就喜欢上了你。可是,我见你那么含蓄又那么矜持,没敢把心里的话吐出来。”
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他们怕学校大门关了进不去,便手挽手地往回走。快到校门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他的手里。他问她:“是给我的情书?”她回答说:“比情书更珍贵,你回去看。”
姚惟诚回宿舍,打开信封一看,是她的一张一吋的标准照片,另外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是我最近拍的毕业照,请你记住每一个美好、甜蜜的瞬间”。他拿起照片,在灯光下看了许久,不知怎的,照片上的她像是对着他微笑,又像是等着他的拥抱和热吻。他不断地、小心翼翼地吻着照片中的她。
一个星期天,韩雪有事回了学校,姚惟诚一个人在宿舍。他又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韩雪的照片看了又看。不经意间产生了一个念头:给她画一张放大了的倩影。他找了一张废弃的120胶片,泡进水里。过了一阵,捞出胶片,用刮脸刀片刮去胶片上的药膜,晾干后在胶片上画上了密密的方格,用两个夹子把照片夹在胶片下面。然后,在一张16开大的纸上,也用铅笔淡淡地画了相同数量的方格,然后在白纸上细心地描绘起来。他用去了四五个小时,总算完成了这幅“杰作”。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自己描绘的画像与原照非常地相似。
晚上,韩雪来到他的宿舍,见他床头的墙上挂着她那被放大了的画像。
“这是谁画的?”
“除了我还有谁呢?”
她把自己的照片与姚惟诚给她画的像反复对比,越看越觉得他画得惟妙惟肖,心中说不出有多少的愉悦,有多少的感慨。她暗自想到:“看来我已经深深地刻在他心里,不然,他怎么会画得这么像?”
看到韩雪那么喜欢他给她画的像,姚惟诚吐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你这张像从表面上看,是我用手和铅笔画的,其实是用我的心和我的情画出来的。”
韩雪听了这句话,深情地望着他。望着望着,猛地扑到他怀中,闭着眼睛,期待着他的热吻。二人还没有对准嘴唇,外面有人敲门。他松开了双手,让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去开了门。进来的是门卫乔大伯。他把姚惟诚母亲寄来的一封信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并说了声“打扰了”,就转身出了宿舍门。
门卫走后,韩雪的心还在快速地跳动。不一会,她战战兢兢地说出了自己的后怕:“多危险,吓我一跳!”她摸了摸左侧的胸部,心还是跳得特别厉害,再不敢逗留,就离开了姚惟诚的宿舍,临走时她把他描绘的那张画像拿去了。
实习结束后,回到学校的姚惟诚和韩雪一有空就相会。他们或在图书馆阅览室无人的角落里,或在校园浓密的葡萄架下,或在夜晚的校园马路上……这期间,他们相恋了三年多的关系终于水到渠成,距走进婚姻殿堂只有一步之遥了。
二人在校期间的最后一次约会,还是在他们最依恋的那片枣树林。韩雪这时迫切地想听到姚惟诚说出“我正式向你求婚,你嫁给我吧”!可是她眼前的这个“笨蛋”就连这么一句应该说的话却没有说出来。她自己要是说出“我要嫁给你”,岂非是在作践自己。想来想去,只有旁敲侧击地去启发他。
“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妈妈至今还不知道吧?”
“早知道了,还是我陪你住了医院的那个寒假告诉她的。”
“你不是说只陪一个女同学住院,而没有说出有恋爱关系的话吗?”
“那是我怕你责怪我过早地把我们的关系捅出去。”
“她老人家是什么态度?”
“我把你的模样、人品、性格等一一告诉给她后,她呀,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还说‘我们家前世烧了高香,你给妈找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媳’,并一再叮咛我要善待你。”
韩雪听了他母亲说的这些话,一种温馨从大脑迅速延伸到周身。也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开明、善良、慈祥的准婆婆而感到无比的欣慰。可是,到什么时候了,姚惟诚还不正式向她求婚呢?无奈,她还得启发他。
“我们的实习刚一结束,班长雷宏宇跟他的女朋友就结婚了。”
他接着她的话题说:“结婚那天你不在,我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双方只领了个结婚证,请祁老师当证婚人,就把铺盖搬到一个宿舍。参加婚礼的同学们吃了几个喜糖和西红柿,权当是‘婚宴’。我说这些,并不意味着我追求什么奢华,只觉得结婚是一生的大事,能让你寒酸地走进婚姻殿堂吗?我在教学实习快结束时给我母亲寄去了一封信,征求我跟你什么时候结婚的意见。这不,她已经回信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母亲的来信,递给她,“你看看吧,我母亲对你多尊重,多疼爱!”
她拿着信,走出枣树林,在旁边的一盏路灯下专心致志地阅读。其中,最令她激动不已的是这样一段:
妈多么盼望你跟雪儿早日结婚。但是,妈考虑到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差,急急忙忙地结婚,那就亏待了雪儿呀!妈是于心不忍的。当然,妈相信雪儿不是追求什么排场的姑娘,我们也没有条件办什么嫁妆,摆什么宴席,但总得给她添一两件结婚的衣服,送个她喜欢的纪念品吧。还有,新房里也得有两床像样的铺盖吧!妈的意见,你工作后有了工资收入,生活条件稍有改变后再结婚也不迟。
最后,你告诉雪儿,让她理解妈的心意,这也是我为她着想。
韩雪读完信时,激动、幸福的泪水不禁滴到了信纸上。特别是从信中知道,姚惟诚把自己的小名也告诉给了他母亲,所以信中她老人家亲切地昵称自己的小名。她对自己刚才希望姚惟诚能正式向她求婚的念头感到是一种多余的罗曼蒂克。她见周围没人,猛地投入姚惟诚的怀中。姚惟诚的双手把她紧紧地搂住。
姚惟诚和韩雪在师大度过了四年的寒窗,终于拿到了用勤奋和心血换来的毕业文凭。
往年,师大的学生一毕业就会分配了工作。不料,今年国家因为经历了这段困难时期,对国民经济实施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应届大学生分配计划也在调整之列。省内的分配计划被推迟下达,具体什么时候能分配,谁也说不准,学校只好给毕业班的学生放了20天假。姚惟诚临回家时委托汪怀民,如果20天假期到了还没有分配的消息,就给他发一封电报,他再给班长寄封电报续几天假,以便多陪几天孑然一身的母亲。回家那天,韩雪把他送到了汽车站。在等车的短暂时间里,她对他说:“请转告你的妈妈,谢谢她老人家对我的深情厚爱,即便是你我结婚的条件再差,我都不会计较的,请她放心好了。”临别时一再叮嘱他按时回校。
假期到期的前一天,姚惟诚收到了汪怀民的电报,说是分配计划尚未下达。他立即去了邮电局,给班长发续假的电报。他拿到一张填写电文的纸,在思索续假的理由时,想起了他与韩雪在汽车站分别时,她要他转告母亲的那些话。他从她的话中预测到她可能想在分配前把婚事办了。还有,他母亲正在给他们准备结婚用的必需品,就不加思索地写了“因婚事续假三天”的电文发了出去。
他一回到家,偏偏母亲又递给他一封加急电报。他撕开一看,还是汪怀民发的,电文内容是“昨晚系里宣布,包括你我在内的25名同学,已被暂时分到省委整风整社工作团,去农村宣传贯彻‘农业六十条’,后天就要出发,望速归。”
姚惟诚看完电报,一下子愣了神,给母亲说了声“我去汽车站”,便撒腿跑出家门,直奔车站买明天头班汽车票。售票员告诉他,“通往省城的一段山沟路面,被昨天夜里的暴雨冲断,明天所有的班车一律停运,什么时候能够修复现在还不好说。”
姚惟诚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惊慌失措地自言自语:“现在正是雨季,我怎么事前没有预想到呢?”他着急地在地上跺着脚,嘴里不停地叨叨“这可怎么办呀怎么办!”
韩雪被分配到市教育系统。在学校的分配通知上注明“限两天时间到市教育局领派遣证,去学校报到”。她拿到分配通知后,再一次去姚惟诚的宿舍找他。宿舍里没有人,他又去找了班长雷宏宇,问他姚惟诚回来了没有?
班长也是一时疏忽,竟把姚惟诚发来的电报递给了她。她看完后,把电报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转身离去。
就在这一阵,天气骤变,滂沱大雨伴随着雷鸣电闪“哗哗”地泼了下来。回宿舍的路上,她的衣服全被被淋透了。同宿舍的同学今天上午都已走光了,她一P股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再就是从未有过的孤独、怅惘。突然,一道炫目的折线形闪电划过长空,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受到惊怕的她万念俱灰,猛地爬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室外,玻璃窗上雨水不停地向下流;室内,她的泪水从脸上不住地往下滴。她哭得那么悲凄,那么伤心,头下的枕巾被泪水浸透了。过了好一阵,她想起了姚惟诚给她画的那张像,决心把它撕个粉碎。但这阵子她怎么也想不起放在哪里。忽然间,她看见自己照脸的小方镜后面的玻璃下面夹着姚惟诚的毕业照。
这张照片是姚惟诚和几个同学借了班主任祁老师在苏联进修期间穿的西装和领带分别照的标准像,姚惟诚在回家前夕送给了她。她第一次看到照片上穿西装、打领带的姚惟诚英俊潇洒,气质不凡,就夹在镜子后面。在姚惟诚回家的这段日子里,时不时地拿出来看了又看。而现在,她眼前这张照片上的姚惟诚,像是特务,又像是20年前拍摄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中的男主角张中良。她看着姚惟诚的照片,狠狠地骂道:“是的,你就是攀附权贵,抛弃曾与自己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贤妻的张中良的又一个版本,是伪君子,骗人的伪君子!玩弄了我的感情,亵渎了我的青春,玷污了我纯洁的心灵。”骂完,她愤愤地把姚惟诚的照片撕了个粉碎,然后撒在地上。
晚上,韩雪一个人睡在床上哭泣了很久很久,一点睡意都没有。她回首与姚惟诚交往的岁月:在第一年的实习中,二人为躲避暴风雨而钻进窑洞,差点被一起葬埋于塌方的黄土之中;大炼钢铁时,他为救她而受伤的那一瞬间;她住医院做扁桃体切除手术的那个冬天,他精心照料和陪护自己的件件使她心动的事;他母亲最近来信中向她表达的深情厚谊……像是一部情感影片中的镜头,一个一个地从他眼前掠过。相同的人生价值取向,诚挚的感情交融,默契的心灵感应,总是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动,一次又一次地以泪洗面。她反复思考之后,又觉得姚惟诚不像是潜伏在她身边的“间谍”式人物,而是憨厚、忠诚、能体贴他心爱的女人,是个完全可以靠得住的男人。但是,电报中他明明说是“因婚事续假”呀!这就是说,他这次回家逾期不归,不就是背着她去结婚,这难道有假吗?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作出一个准确的判断,但心里依旧很矛盾。想着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新的一幕:那就是不久前她看到他与曾美娟一起,从他宿舍里出来。夜色中,肩并肩地走在校园的马路上,眼睁睁地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汪怀民虽然说是姚惟诚给她介绍曾美娟,而且自己亲眼看见他和曾美娟仿佛谈恋爱的情景。但现在一想,那一定是姚惟诚与汪怀民共同策划的、便于蒙蔽她的“双簧”丑剧。姚惟诚母亲的来信,同样是他为掩人耳目,以他母亲的名义,在学校找人代笔编造的。
就在韩雪焦急地等待姚惟诚能早日回校的这些日子里,她看了意大利的拉乔万尼奥里的小说《斯巴达克思》。也可能是触景生情,极度悲凄中的她,恍惚想起小说中描写的这样一段情节:有个叫爱芙姬琵达的希腊妓女,一直暗恋着古罗马奴隶起义军的领袖斯巴达克思。但斯巴达克思投向他的总是鄙视的目光。一天,她看到斯巴达克思正在熟睡,她爬到他的身上,又是抚摸,又是热吻。斯巴达克思被惊醒后,愤恨地推开她,怒斥她滚蛋。绝望了的爱芙姬琵达,把对斯巴达克斯的爱,全部地、毫无遗留地变成了恨。她怀着复仇的心理,向罗马奴隶主军团透露了斯巴达克思起义军的行踪机密,导致起义军全军覆没,斯巴达克思也英勇战死沙场。自己当然与爱芙姬琵达有着本质的区别,但从这段故事情节中她悟出了一个似乎是普遍的“规律”:但凡一个女人对自己心仪的男人爱得很深很深,那么,当最后的结局是被他骗或者是抛弃,她就会把她先前对他所有的爱都化为深深的仇恨。遭到沉重精神打击的她,此时的心理状态与此也有相似之处。她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下地后把她已经撕碎的姚惟诚的毕业照,一边用脚踩,一边咒骂:“原来你急着回家,才是跟你暗恋的那个女人去结婚。今天,我要把你这个戴着假面具的丑恶骗子踩到脚下,直到踩死为止!”
这时,天色微明,韩雪简单地洗漱之后,带着她那红肿的眼睑和简单的行李,想去市教育局领派遣证。但她又心不死,决定再等一天,看姚惟诚是否回校。她心神不宁地从早等到晚,仍不见他的踪影,气愤地骂他“为了那个女人,连工作都不想要了”。此时,她对他才彻底失望了。第二天,也就是报到期限的最后一天,他怀着怅然、悲伤的心情离开了与姚惟诚相处了四年的母校。他前脚刚走,系里的秦秘书拿着姚惟诚发给他的“因公路遭水毁,停运两天,明天才能回校,请将此内容告知韩雪”的电报来找她,只可惜错过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