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
姜少红再一次用自己的手机播男人的号,但是,依旧是无人接听。
自从男人知道了自己怀孕的消息,他像是人间蒸发了,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所有的甜蜜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像?而他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只是把她当作寂寞中的一个玩伴,仅此而已。
一旦出事,后果自负。
可是,姜少红真的舍不得这个孩子,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她怎么能下手亲手葬送?
不管怎么样,她只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她要他亲口对她说,要,还是不要。
徘徊了良久,姜少红还是进了那个电话亭,对方接了起来,果然,他一直是在逃避自己,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姜少红火气又一次腾上来了,快要把自己给点着了。
“我街道你,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你不就是献了一颗精子吗?你放心,我不会要你负责的,也不会再耽误你的美好前程,我不会再找你了,你也不用来找我了。”
她狠狠地挂上了电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而她感觉整个身体都像脱了虚般地往下滑。她贴着电话亭的玻璃墙,坐在地上,手指按着腹部,再一次地哭了。
是的,自从怀孕后,姜少红就很少安宁过。
刚怀上的时候,她就跟男人吵上了,男人坚决要她拿掉孩子,他说自己事业没成功,各种繁琐的事也多,不想被孩子拖累,而姜少红却舍不得,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啊,而且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但是,她做梦都没想到在她的坚持之下,他对她竟然是如此的态度,最后干脆就玩失踪了,这就是她原本想终身相托的男人?
所以,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医院的门口,犹豫了很久,他如此怕孩子,怕是怕她以此为由,提出结婚,一辈子就这么栓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为了一朵玫瑰,而放弃整片花园。其他的都不过是借口。
或者,他压根就没有爱过她。
悲愤、伤心、绝望、悔恨与对孩子命运的不公像魔爪一样扼制着她的五腑内脏,她觉得呼吸困难,身体虚弱,腹部隐隐作疼,全身都难受。
犹豫了良久,她终于走进了医院,坐在角落里等传唤,做手术的大多是一些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子,她们大多有人陪着,也有的是像她一样独自一人,这些娇美的花蕊在瞬间失去了颜色,惨白如纸,脸上挂着无声的泪,隐忍的尖锐的疼。
她仿佛看到嫩芽般的天使纷纷折落了翅膀,白色的羽毛抖动一地,又想着自己,心里有着揪心的疼痛。
轮到她时,医生问,“你真的想好了?都已经四个多月了,很可惜的。”
她抿了下眼睛,不让眼泪掉出来,点了点头。
医生便示意她躺上手术台,她照办了,然后缓缓地闭上眼睛,是的,终究还是如此残忍,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
她真没有勇气做一个未婚的单身母亲。
就在此时,她突然听到一个尖细而稚嫩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天际,透过浓厚的云翳,然后清晰地传入她的耳内,“妈妈,别杀我——别杀我,妈妈——”
她浑身颤抖了一下,看了看周围,没看到一个小孩子,难道是幻觉?但是,那声音是那么清晰而坚韧,仿佛还在她的耳边萦绕着。
“亲爱的妈妈——你一定要留下我——”
她一骨碌地坐了起来,对正要给她打麻醉的医生说:“不好意思,我想我得先去趟卫生间。”
姜少红疯了般地跑出了医院,全然于那几个口瞪木呆的医生于不顾。
跑出了医院,像是逃出了魔鬼集中营,姜少红的心里有着无比的轻松,她轻轻地抚摸着肚子,“宝贝,妈妈决定留下你了,你以后一定要乖,要听话噢”。
肚皮动了一下,仿佛在说,“嗯,我以后一定会听妈妈的话。”
姜少红心里一阵惊喜,原来,她跟自己的骨肉有着这么强烈的心灵感应。
她庆幸自己的决定,还好,逃过这一劫,否则,她真会恨自己一辈子的,然后她给男人打电话,她的语气异常平静,“这是我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你,以后再也不会骚扰你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孩子没了,我们也真正结束了。”
那边是久久的沉默。姜少红按掉电话,突然就对着碧空无云的天空笑了。
这是她四个月来第一次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令她哭泣并不仅仅是孩子,还有她崎岖的一生。
她的童年生活很奢侈,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她家是当时村子里唯一有请保姆,也是村里唯一盖着漂亮小洋房的有钱人,但事实上,那些家底全是空抬的,用高利贷借的,又称“抬会”,八九十年代流行于东南沿海一带,浙江、福建尤为典型,若干人组成一组,把会员的钱聚拢轮流使用,她爸是会主,收拢的钱却是一次次地被他挥霍一空,于是,没钱付给底下的会员。
很快,讨债的人纷纷上门,有的人逼急了,知道他家还不了了便破罐破摔,能搬的就搬,搬不了的就砸,碰到他爸是见一次打一次,那小洋房里面的东西都被他们抢光了砸光了,也是,辛苦了一辈子攒的血汗钱就怎么收不回来了,能不愤怒么,她爸被打成了重伤,因无钱医病导致伤口感染恶化而死。
于是,她母亲便带着她与妹妹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
她记得那年,她十岁,她妹妹才六岁,那种到处逃亡的生活令姜少红明白,生活原来是如此疾苦,有饥饿,有寒冷,还有流浪狗一样地流离失所,与未知的茫然,那时,她才感觉自己在真正的成熟。
那样的日子,她终身难以忘记,但是,磨难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只有六岁的妹妹却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天气走散了,她们没法找得到她,她依然记得当时母亲发现妹妹失踪了后,撕心裂肺的哀嚎。
后来在夜深的时候,她总是能听到她的哭声,再后来,母亲改嫁,她们的生活才算是安定了下来。但是,她并不喜欢那个家,所以,参加了工作后,找了个离家比较远的单位,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姜少红拿出皮夹,里面有一张陈旧的照片,那是她跟妹妹的合影,也是唯一还留存的照片,妹妹胖乎乎的样子很可爱,但是,她却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活着的话,她也已经是一副大姑娘的模样了,不,她一定要活着,而且要好好的活着。
一想起妹妹,姜少红就很揪心。是的,就算她们无意相见,她们能认得出来吗?毕竟,那时她才六岁,那么小,甚至她可能都记不住自己的全名。
想到这里,她把皮夹收了起来,放进包里,把眼角残留的泪用袖子抹干,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漫无目的地逛着,这是她成年之后第一次有这种流离失所的沧凉感。
不知走了多久,她在一个外表看上去很一般的礼品店门口停下了,因为它却有着一个很怪的名字:“青瞳”。
青瞳?真特别的名字,接着她一眼就看到了戴着面具,黑色礼帽的莱拉,它的手里拿着一支像着装着新生命的试管,试管里的蓝色液体发着幽幽的光。
她像是中了魔似地走了进去,莱拉。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走近了它。莱拉是犹太教传说中的天使,司掌妊娠,同时担负着管理夜间的职责,是夜之天使。对于人类特别是受怀孕之苦的母亲充满怜悯,她为了把胎儿的灵魂正确引导到母体,放弃了预见未来的知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这时,店员走了过来。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卷发女子,一身黑衣,看上去非常沉静非常有气质,只是面容有点冷,留着细长的指甲,指甲上涂着黑玫瑰的图案。
这个女人扫了她一眼,却仿佛看透了她的整个五腑六脏,她淡淡地说,“它能够保护新生的生命,会辟邪,对你会有用的,我把它包装好。”
语气里不容置疑,仿佛它本应就属于她的,或她本应就该买下它。
本来姜少红想说,如果我不要呢,你怎么确定我会买下来?
但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心情跟任何人赌气。要就要吧,况且自己现在需要它,仅是心理的安慰也好,便接了过来就给了钱。
或者,这也是一种默契。
她看着那个莱拉,她想,它是属于夜晚的,而且有着母性的光辉,不管出于什么样的象征,她都需要它,适合她,特别是现在,当她感觉最无助的时候,这近乎是一种求助般给予她力量的信仰。
虽然,这仅仅是心理上的慰藉罢了。
她拿过包装盒就走了,全然没发现背后有一双眼睛,散发着冰芒一样的寒光,讳莫如深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