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逝,时序无情,斯人远行,倏忽十载。今天,母校——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以举行纪念性学术座谈会、编辑出版《胡华纪念文集》的方式,来纪念这位值得尊敬和怀念的师长,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也表达了师友们共同的心愿。承编者来函邀我写点纪念性文章,这自然是我十分乐意做的。
应当说,尊师之道,是人类社会共通的一份珍贵情感的表露。而这在有着5000年文明历史的中国,尤被珍重。但就具体的师生之间的感情而言,则又因人而论。有的随着岁月的磨洗,渐渐地淡去,远去,留下记忆的痕迹并不太多,或是模糊一片;有的却在岁月的沉积中印象更加深刻,感情更加浓烈,回首往事,历历在目。胡华老师当然是属于后者。对于当年的学生来说,在往后的年月里,他始终是一位受到尊敬的师长,又是一位可以促膝谈心的朋友。相识这样一位集严师与浄友于一身的学者,是人生的一件幸事。在我与他并不太多的直接接触中,有些片断留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也是颇为感人的。
我是1956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的,是当时称作历史系的第一届本科生。那时中共党史是这个系的一个专业,后来才单独成立系的。我们这些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调干学生,大多在原工作单位读过何干之、胡华早期的中共党史著作,并受它的影响而选择这个专业的。所以进校后,他们也就成为我们心目中的中共党史专家。我们这些调干学生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学学习生活,都想能好好读几年书。但遗憾的是,那几年的学生生活偏是国家的多事之秋,在校认真读书的时间不多,而多的是在政治运动中度过的。记得1957年经历了热闹非凡的反右派斗争,第一次尝到了政治上“呛水”的滋味,随后不久,又下乡半工半读,迎接“大跃进”,并且参加了京郊四季青人民公社建立的全过程。当时确实为群众的劳动热情,渴望改变国家贫穷面貌的精神状态和豪迈的口号而激动,忘我地投身到深翻土地、兴办食堂等多种活动中去。但入学前三年多农村工作的经历,又使我对当时的许多做法疑虑重重,困惑不解。这使我感到老跟不上形势,成了过去经历的合作化运动中被批判的“小脚女人”,支部一些同志也把我视为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人。当时我思想上颇为苦恼。
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那是1958年国庆节过后不久,我有事返城。中午饭后,我一个人到中山公园消磨时光,也想借此机会放松一下。北京之秋是很美的,公园内仍是绿草如茵,姹紫嫣红,绚丽非常。大概由于自己心绪不宁,无心观赏,只是一个人踯躅于古树幽径之间。当我走出树林时,突然看到胡华老师一个人站立在那里,像是在等候友人。我们相视了一下,我主动上前作了自我介绍:
“胡华同志,我是党六班的,您的学生。”这时人大对老师仍以同志相称,可能是这所来自老区学校的传统,而这对学生来说,也感到十分亲切。
胡华老师一下子就表现出热情和关切,问了我们现在哪里锻炼,离公社所在地东冉村有多远(他去过)。他随即说道:“你们在反右之后,有机会参加这样大的群众运动,是一个很难得的锻炼机会,一定很有收获吧?!”是的,在这场“大跃进”运动中,人人都有许多感受,特别是质朴而热情的北方农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向他作了简略而真切的介绍,大概谈到了同学们的干劲和与农民打成一片的情景,他听得饶有兴趣,也简略谈了老师们在“大跃进”中的近况,并且说不久前他也刚从下面回来,也有很多感受。那时我年轻,心中有想法就按捺不住,又见他还有耐心听一个普通学生的倾诉,于是就不知深浅地、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胡华同志,这次下乡确实收获很大,但也有许多问题想不清楚,感到有点迷惑,想和您谈谈。”胡华老师的表情仍很真诚而有兴趣,邀我在路旁长椅上坐了下来。我把对农村中普遍存在的浮夸风,“大跃进”中的虚假数字,公社化过程的轻率,管理中大拉平的共产风等等问题,谈了自己的忧虑,并且对比了自己过去在农村工作的体验,不解地问道:党为什么不再坚持一直行之有效的“一切经过试验”的工作方法,《人民日报》为什么会报道令人无法相信的亩产几万斤的“卫星”消息,本分的农民根本不相信这些“卫星”,为什么文说成是群众的创造?等等。
这时胡华老师的神情凝重起来,不时地“哦、哦”两声,有时也轻轻地点一下头。我抒发完了,舒了一口气,浑身感到一阵轻松。胡华老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似鼓励又似担忧地说:“你的想法很好,到实际中去还要多思考问题,这也是以后党史研究的范围。不过下去要多看主流,像你所谈的收获那样。群众运动会有缺点和不足之处,要重视,会慢慢解决的。”临别,他又一次问了我的名字,并诙谐地说:“这个名字好记。”
本来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不想到了1959年的庐山会议以后,又开始了更为逼人的反右倾运动。我也成了班上重点帮助的一个对象。不久和部分同学下乡搞社会调查,边劳动边进行调查,通过实践进行自我教育,提高认识,这大概是对青年学生问题的一种教育方式。在社会调查或自我检查时,我总感到忐忑不安,因为我系统的右倾观点是那次在中山公园和盘托出的,面对的又是胡华这位系里的领导。如果他在某个场合点了我,不是更麻烦了吗?何况离毕业的时间已不远了。政治运动经历多了,也学会了察言观色,窥测方向,几个月过去了,感觉到不会再有来自这方面的威胁,也就放心了。
回校后,有了比较正规的几个月专业的学习。一次在教室门口碰上了胡华老师,他大概认出了我,冲着我笑着说:“哦,你好啊!”我们都会心地笑了笑。
这是件很小的事,但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微见著,使我从这里看到了这位学者的人格力量。
在校期间,和胡华老师虽还有几次小的接触,但在记忆中都很模糊了,毕竟是经过了40年无情的岁月。当然,胡华老师严谨勤奋的治学精神,对党史研究情有独钟的执著追求,都深深感染并教育了我们,对坚定自己的专业思想与日后的教学和科研工作,确是起了很好的垂范作用。
直到粉碎“四人帮”之后,和胡华老师才有了一些学术上的交往。这时他已开始步入老年,但他对学术还是那样执著,那样投入,似乎比过去表现出更大的热情。在学术聚会几个人在一起闲谈时,他还是那样豪爽,指点时事,妙语横生,而对待学术问题,他仍是那样认真,大约是在庆祝建国35周年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我正好坐在他的旁边,当我在发言中引用一个数字时,他马上提出另一个数字加以纠正,两人相执不下。这本是学术研讨中的一件平常事,很快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第二次见面时,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查过了,那次你用的材料是对的,是我把数字记错了。”我为他严肃的科学态度而感动。那时他正热心于党史人物的研究工作,不记得是在哪次会上,他曾问我是否有时间做一点这方面的工作,那时我正忙于撰写一本书,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从而失去了一次更多地向他聆教的机会。这在今天回想起来,还是有点后悔。
胡华老师为中共党史这门学科的教学和科研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在党史学界和社会科学界有着广泛的影响。斯人虽去,业绩永存。他的思想风范将永远激励我们为党的事业和科学事业而奋勇前进。
(《胡华纪念文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