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曼新的名片和护照上,赫然写着一个“中外合璧”的名字:“托马斯·张曼新”。
殊不知,这个奇特名字的构成却有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和一段极其传奇的经历。
一九八六年底。
宁夏首府银川。
一大早儿,乌云就低低地笼罩在市区上空,呈铅灰色,使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吉凶莫测。西北高原的风,一刮起来就像个粗鲁的莽汉,大声呼啸,肆无忌惮。看样子要下雪,可又不见雪花飘落,一副乖戾无常的样子。
这当儿,着装考究的张曼新随同一位朋友走进位于解放东街的银川饭店。
这座银川饭店虽然只有三层,在时下的银川市的宾馆和饭店中可谓鹤立鸡群,不仅地理位置好,内部装修也很豪华,在银川的老百姓眼里只有腰缠万贯的“大款”和身份显贵的人物才有资格登堂入室。
“蔡先生,这位就是我向您提到过的我们银川‘星星贸易公司’的张经理。”
“啊,张经理,您好。”
“您好,我叫张曼新。”
“张经理,这位就是我向您介绍过的菲律宾华侨蔡先生。”
“蔡先生,您好。”
“您好,我姓蔡,名志光,字孝先。对不起,我需要更正一下啦,我不是华侨,而是一出生就在菲律宾,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菲律宾公民。所以,我是一个有中国血统的华裔菲律宾人啦,或者称为华人,亦可称华胞啦。张经理,幸会,幸会。”
在颇够档次的银川饭店一间颇够档次的客房,张曼新的朋友将他引荐给这位菲律宾籍的华人蔡志光,然后完成任务似的立刻借故告辞。
“坐,坐嘛,张经理。”这位名叫蔡志光的菲律宾华人是个中年男子,身高有一米七○,胖瘦适中,身穿鹅黄色西服,笔挺、精干,肤色有些黧黑。新打过发胶的倒背式发型乌黑闪亮。一副彬彬有礼和笑容可掬的样子。他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且有意拉着长腔,舒缓平稳。显然,舒缓以表示他的老成,平稳以证实他是个有身份的人物。
“好,谢谢。”张曼新说着在一个沙发椅上落坐。他身穿一身质地上好的深灰色西服,雪白的领口扎一条款式新颖的金利来领带,脚上一双咖啡色牛皮鞋,头发也像刚吹过风似的工整,漆眉星目,英姿勃勃,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态。他的装束,他的表情,与室外的天气形成巨大的反差。
“蔡先生,到宁夏来做点什么生意呀?”张曼新快人快语,目光坦率。
“小本生意,不足挂齿啦。”蔡志光在张曼新左面的沙发椅上坐下,目光幽幽地征询道,“张经理,要不要沏杯枸杞茶喝喝呀,这可是你们宁夏的特产,生津滋阴,养神健脾啦!”
“蔡先生,您不愧是个生意人,刚来不久,就把我们宁夏的特产说得头头是道。”张曼新不是恭维,而是夸奖。
“过奖了。对于我们生意人,信息就是财富啦,是不是,张先生?”蔡志光说着得意地一笑,“我还知道你们宁夏有红、白、黑、黄、蓝五色土特产系列,什么中宁药材枸杞啦,什么盐池同心甘草、贺兰石啦,什么同心海原发菜啦,什么同心滩羊皮啦;我还知道你们宁夏是中国著名的裘皮羊产区,平原灌区滩羊二毛皮和中卫香山沙毛山羊皮为裘皮佳品啦;还有灌区的莲藕、黄河的鲤鱼及中宁的沙枣啦!”他几乎一口气把宁夏的特产如数家珍地倒背如流,使人听了觉得他哪里是什么菲律宾的华人,而分明是宁夏名特优产品贸易集团的总经理。
张曼新听罢,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敬佩:不是说这个蔡志光是第一次来宁夏么,而且又是刚到没几天,他怎么掌握了这么多的情况呢?看来此人决非等闲之辈!
下意识地注视着张曼新神态的蔡志光突然来了个直瞄直射:“张经理,听说您想出国发展?”
“是。”张曼新爽快地答。
“想到哪些国家?”
“还没有具体目标。”
“到我们菲律宾怎么样?”
“好呀。”
“如果张经理相信我,去菲律宾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蔡志光来了个大包大揽。
“谢谢。”张曼新接着直言不讳地问,“蔡先生,恕我冒昧地问一句,要办好菲律宾的居留需要多少钱?”
“好说啦,刚才介绍你来我这里的朋友,既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们彼此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啦。”蔡志光的话像他的广东普通话一样绕嘴,显然有卖弄语法的成分。
张曼新深知商界的“规矩”。于是便说:“蔡先生初次到银川,一定还没有抽出时间来游览银川的名胜古迹。上午我陪着您转转,中午略备薄酒,一来为蔡先生接风洗尘,二来也算尽地主之谊。”张曼新说着站起身来,微微一躬身,随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好意思啦。”蔡志光一面说着“不好意思啦”,一面却没有不好意思地走出客房。
张曼新叫了辆出租车,并告诉司机驾车沿解放西街、银新南路、满城南街至新城东路、西夏东路、怀远西路、怀远东路,复又经西夏东路拐向银新北路飞行,显然他是想让蔡志光饱览一番银川的市容。
嗣后,出租车在享誉中外的海宝塔近处停下。
“哇——”蔡志光开门下车,反头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巍峨宝塔,惊异得不禁大叫一声。
这座气势非凡的海宝塔,俗称北塔,相传为公元五世纪前建造,塔身为砖砌楼阁式建筑,通体高五十多米,连同塔座为十一层,九层以上未开券门。塔的每个平面呈方形,每边正中设券门,并微微向外凸出。整个塔体线条疏朗,觚棱秀削,高势孤危,矗立云霄,在我国数千宝塔中独树一帜。塔体内置有木梯可以攀援至第九层,登高眺望,莽莽贺兰山,滔滔黄河水,浩浩大漠,白云似的羊群,尽收眼底。
“蔡先生,有没有雅兴登塔一观?”张曼新想尽量满足蔡志光的兴致。
蔡志光抬腕看表:“时间不早了,下午我又约了朋友谈事情,来日方长,以后有时间再来玩一次啦。张经理,您说呢?”
“好呀,只要蔡先生能够尽兴。”张曼新将蔡志光让进出租车,自己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砰”地一关车门,“去阿拉善饭店!”
这一顿午餐,一色儿的宁夏风味。其美味佳肴,可谓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山上爬的,几乎倾其所有,丰盛有加。
蔡志光一连打着饱嗝,拿起餐巾一擦油光光的嘴巴,醉眼惺忪地向张曼新一伸脑门,极其诡秘地压低嗓音:“张经理,我给你开个最低价,从给你发邀请到办下的菲律宾的长期居留,总共收你五万港币。这个数,我敢说,只是‘蛇头’价码的二分之一。怎么样,张经理,我姓蔡的不是狮子大开口吧?”
“行!”张曼新立刻表示同意。因为他事先对出国的行情有所了解,蔡志光要的价码的确不高。
“不过——”蔡志光卖关子似的拉个长腔,表示亲昵地一拍张曼新的肩胛,“老兄,咱们既然成了朋友,就直话直说,等我给你发了邀请,你先付给我二万二千港币,剩下的部分等到了菲律宾我给你办下长期居留,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啦!”
“好呀!”张曼新的回答声音嘹亮,显然他认为蔡志光的确“够朋友”。
“蔡先生,不知以什么名义给我邀请?”张曼新问道。
蔡志光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又“噗”的一声喷出,湍激的烟云呈固体状直冲张曼新的脑门子,这颇为不雅的情态证明他委实已有几分醉意,不是人说“酒后吐真言”么?蔡志光的话也显得十分诚恳:“我们是朋友啦,自然不能有半点闪失啦。在菲律宾,有个很大的华人社团,叫‘张氏同乡会’,这个同乡会的会长与我是莫逆之交。你姓张,用‘张氏同乡会’的名义给你发邀请,可以说是珠联璧合,到菲律宾也是畅通无阻啦!”
“谢谢。”张曼新兴奋地站起身来,向蔡志光一伸手,“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蔡志光随之挺身而起,抬臂握住张曼新伸过来的手:“用中国的话说,就叫驷马难追啦!”
“蔡先生,请,我送您回银川饭店。”
“不好意思啦。”
张曼新将蔡志光送到银川饭店,晚饭时回到家中,兴致盎然地将出国的打算告诉妻子朱宝莲。与其他女人一样考虑问题大多是逆向思维的朱宝莲忧心忡忡地提醒张曼新不要轻信蔡志光的话,应该想方设法对蔡志光的底细了解清楚后再做决定,但她见张曼新主意已决,也就没有执意阻拦。
此刻的张曼新,的确已经把出国闯世界的向往变成不容改变的决心。
那么,是什么动因促使他撇下家小孑然一身地要出国闯世界呢?
张曼新在谈及这个问题时,觉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一句话两句话难以说得清楚。但概括起来为:“一,好男儿志在四方;二,宁肯轰轰烈烈地闯世界去死,也不愿窝窝囊囊所谓热土难离地活;三,取得国外长期居留权,来去自由,活动的空间会大大拓宽;四,万变不离其宗,既要赚更多的钱,改变自己也改变家庭的命运。”
应该说,张曼新的这些想法实实在在,既没有讳言,也没有矫饰。
不久,蔡志光果然通过菲律宾“张氏同乡会”给张曼新发来邀请函。
“给!”张曼新接到邀请函,立刻把二万二千港币拍给蔡志光。
“张经理果然是个爽快人。”蔡志光收下张曼新如数交付的港币,脸上泛着一副讳莫如深的笑容,不知是夸奖还是告诫地拍拍张曼新的肩膀,“记住,我帮你办下签证后,经香港启德机场,直飞马尼拉。在马尼拉你跟着接你的人走就行了。好,张经理,我在马尼拉恭候你啦!”蔡志光与张曼新郑重地握了握手,转身步态从容地离去。
几个月后,手持蔡志光给办好赴菲律宾签证的张曼新充满自豪地由深圳经罗湖桥到香港启德机场,生怕发生变故的他立刻登上飞往菲律宾首都马尼拉的飞机。
张曼新步下舷梯,立刻像跳进蒸笼里。明晃晃的阳光像万千箭镞刺得头皮和眼睛生疼;停机坪的混凝土地面如烧红的饼铛热烘烘地烫脚;远处的椰子树蔫不拉叽地耷拉着脑袋,低垂的叶子一动不动;天热而无风,一走动就大汗淋漓。张曼新手搭凉棚,眨眨被汗蜇得热辣辣的眼睛,朝候机厅方面一瞧,见一个小青年手举一块牌子,牌子上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他的名字,便步履匆匆地奔过去。
“您是……”
“您是张先生吧?我叫阿虎,是蔡志光先生派来接您的。”名叫阿虎的小青年操着一口福建普通话。
“啊,您好。”
张曼新一打量这个名叫阿虎的小青年,个子不高,却长得墩实,加之肤色油黑,看上去像个四四方方的钢锭。
“张先生,您的护照呢?”阿虎问。
“在我衣袋里。”张曼新答。
“拿给我看看。”
“给!”
阿虎看罢张曼新的护照,立刻说:“你这护照上的签证是假的!”
“这怎么可能呢?”张曼新闻听一惊,急忙申辩,“这护照的签证是蔡先生给办的,我的护照没叫任何人动过,怎么可能变成假的了呢?”
阿虎郑重地告诉张曼新,护照上的签证是假的已是千真万确的,再解释也没有用,现在必须马上出关,不然被机场的海关查出他是假签证,会立刻驱逐出境。
“那现在怎么办?”张曼新有点慌了。
“张先生,跟着我走,谁问您什么您都不要吭声,一切由我应酬。”阿虎叮嘱地告诉张曼新。
“好。”张曼新一点下颏儿。
张曼新跟随阿虎是从候机厅海关的一个侧门出关的。没有人检查他的护照,也没有人理睬他,仿佛进入无人之境。张曼新对于这个异常现象,当时并没有多想。殊不知,在海关不办理正式入关手续,不在护照上注明你已经进入了菲律宾的国土,岂不等于你压根儿就没有到菲律宾?即使你人已经到菲律宾,但你的名字却已经在菲律宾的国土上消失了。这样你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黑人”!“黑人”焉能不是非法入境者?非法入境者随时都会被警察局抓去坐大牢,或者被发配到什么偏远的地方做苦役,而做苦役的人大多再难见天日啊!这个可怕的后果是张曼新事后才意识到的,今天想起来仍不禁毛骨悚然。
“张先生,上车吧。”阿虎抢先一步打开轿车的后门。
“谢谢。”张曼新依然礼貌地道一声谢,立刻钻进轿车。
阿虎坐在司机座位上,一扭上身与张曼新形成面对面:“张先生,我实话告诉您,您被蔡志光骗了,现在只能由我给您办菲律宾的居留。”
张曼新听了,脑袋“嗡”的一声大了,气急败坏地想大骂蔡志光一顿,可是此刻怎么大骂蔡志光都于事无补,急忙问阿虎:“你、你说该怎么办?”
“把给蔡志光剩下的钱交给我!”阿虎虎着脸说。
张曼新明知道阿虎和蔡志光是一伙儿,把钱交给阿虎可能再一次受骗,但他感到自己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侥幸地来个死马当成活马治。于是,他从内衣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二万八千港元,交给了阿虎:“给,一共是二万八千,你点点。”
“不用。”阿虎接过钱,显得很大方地装在衣袋里。
“唉,阿虎,我的居留不会办不下来吧?”张曼新担心地问。
“不会。”阿虎说着,脚一踩油门,汽车猛地蹿出去老远。
不多时,轿车戛然而止。
“这是什么地方?”张曼新见阿虎把他带进一个宾馆不像宾馆、住家不像住家的地方,门口招牌上的外国字他又不认识,而且走廊里的女郎一个个油头粉面,飞眼T情,不禁愕然地问阿虎。
“这里是桑拿浴,您先洗个澡,缓解一下疲劳,我再带您去办居留。”阿虎一面回答张曼新的提问,一面嬉皮笑脸地与女郎们打情骂俏,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一个模样俊俏的女郎根据阿虎的示意来到张曼新面前,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先生,请跟我来!”
张曼新机械地跟着来到一个既是更衣室又是按摩的房间,女郎指给他浴池和桑拿浴的位置,然后扭着富有性感的臀部,轻盈地走到门口,当她即将要拉上活动门板时,向张曼新嫣然一笑,那燎人的目光摄人心魄,令人怦然心动。
张曼新此刻的胸膛像揣着只兔子似的,“怦怦”跳动的心一蹿一蹿地撞得胸口生疼。他立刻意识到,这所桑拿浴里有色情服务。他过去就听说,东南亚一些国家很开放,什么红灯区呀,什么裸体舞呀,什么异性按摩呀,一应俱全,以此招徕更多的旅游观光者。有的国家每年相当一部分的财政收入,就是靠的这些“无烟工业”。阿虎把他拉到这个地方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过去他曾听人说,有的家伙将色情服务作为圈套,当你正进入状态,立刻来个当场捉奸。要私了,就把你所有的油水都榨光,叫你一夜之间一贫如洗,变成一个穷光蛋;要公了,就利用新闻媒介给你“曝光”,叫你丑态百出,被世人所不齿。或者把你送到警察局,叫你坐几年班房,受尽炼狱之苦,从此身败名裂。今天莫不也是一个陷阱吧?但是,不管它是不是,都应该小心为上。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自己不是已经上过一次蔡志光的当了么?以后更要处处设防。自己独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一举一动都不可造次。张曼新越想越感到在这里呆下去凶多吉少,立刻脱掉衣服,到浴池里洗了洗身子便回到那个房间。当他刚穿上衣服,那个长相俏丽的女郎袒胸露背地蝴蝶般飘了进来。
“先生,请趴在床上,按摩一下吧,蛮舒服的。”女郎一双顾盼流情的杏眼望着张曼新,一对丰满的乳房像两只活鸽子,在薄如蝉翼的汗衫儿下扑棱棱直飞。
张曼新像被火燎着似的连忙后退了两步,目光却不住地触及女郎那曲线优美的诱人处。作为一个男人,谁不为迷人的异性所吸引呢?但是,此刻的张曼新却将这个漂亮的女郎视为化装成美女的蛇,立刻正言正色地又是摆手又是口拒:“不,不不,我有事要马上去办。”他一面说着,一面忙不迭地走出房间。一出门正好碰到刚走到门口的阿虎。
“怎么,张先生,您这么快就桑拿过啦?”阿虎的目光色迷迷的。
“洗完了。天这么热,去去汗就得了。”张曼新振作精神,反问了一句,“怎么,你没有按摩?”
阿虎连忙作答:“我常来,今天我的任务是叫张先生洗好玩好。”
“那咱们走吧。”张曼新说。
“好吧。”阿虎不情愿地应一声。
当轿车在一座院门口停下,阿虎告诉张曼新:“到了!”
张曼新跟着阿虎走进宅院,来到一间宽敞的客厅,只见客厅的摆设是一色儿的中国老式红木家具,在靠墙的一张条案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工笔观音菩萨画像,裱工考究。观音菩萨的造型既吸收了五代敦煌壁画中的供养女人像,又揉进了山西永乐宫形态雍容和笔法高超的元代壁画仙女形象,面部神态生动传神,身子的线条匀细流畅,设色较重,并具有浓郁的装饰性。加之观音菩萨像是直接画在绵帛上,且有些发旧,不失为一幅珍贵的古画。在观音菩萨画像下的条案上,一只造型古朴的青铜蟾蜍嘴里插着几支香,乳白色的烟云袅袅上升,芬芳满堂,使人一进来恍若置身于一座香火旺盛的庙宇。
“阿虎,您信佛?”张曼新看着观音菩萨画像,不无用意地问道。
“不,是家母吃斋念佛,积德行善,说要普度众生。”阿虎说完,立刻转过话题,“张先生,您先暂时住在我家,您的居留我一定抓紧给您办。张先生,本来,今天晚上‘张氏同乡会’已经安排好了晚宴为您接风洗尘,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结果从中国不知哪个省来了个张氏访问团,一下子把原计划冲乱了,不过,他们说,等忙过这两天,再宴请张先生。”
张曼新听罢连忙罢手:“不必,不必了,我又不认识人家,何必让人家破费。再说,人家都很忙,何必为我专门占用人家的时间。”
“张先生,这话就见外啦!”阿虎一本正经地对张曼新说,“常言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嘛,何况;说不定五百年前你们都是一家哩!在国外的华人社团,有的以地缘为纽带,有的以血缘为根基,还有的以行业为缘。这个‘张氏同乡会’,人多势大,都是你们姓张的人,你要到同乡会认了族亲,就算得到了保护伞,有难可以得到周济,有危险可以得到庇护。”他这番不乏卖弄的言辞,似乎是力图证实什么。说完,不等张曼新搭言,马上吩咐家里的一个佣人,“去告诉我母亲,说饭菜已经做好了,请她老人家到餐厅就餐。”他说着站起身来,“张先生,今天我设家宴,特地来为您接风,请吧!”
“谢谢。阿虎,何必这么客气。”张曼新起身相随。
被佣人请到餐厅的阿虎的母亲,看上去五十岁开外,身材不高,又很单薄,似乎正患腰腿痛,走起路来脚步迟缓,清癯的脸上挂着几分憔悴,虽然已经上了些年纪,但眉眼依然清秀,年轻时一定相当漂亮。
“张先生,这是我母亲。”阿虎显得很孝顺,急忙抢步上前搀扶着母亲,向张曼新做了引见。
“阿姨好。我叫张曼新,刚从中国来,是阿虎的朋友。”张曼新躬身施礼,并特地使用了“朋友”这个亲昵的称呼。
“好,坐,坐。”阿虎的母亲坐下后,向张曼新做了个示意的手势,脸色平静如水,对来客没有半点欢迎的样子。
张曼新见状,心里虽然动了一下,但立刻想到可能是她有恙在身的原因,也就没有在意。
阿虎这顿家宴,虽然远非张曼新在银川阿拉善饭店招待蔡志光那样丰盛,但家宴所特有的家庭气氛令张曼新已有醺然之感,大概应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吧,虽说张曼新平时不嗜酒,更没有贪杯的癖好,但在一些外交场合非喝几杯不足以敷衍场面时他也能豪爽地一连来它几个杯底朝天,仍不会醉,可是眼下,他只喝了两小盅洋酒,就感到头重脚轻了,从面部到后脖梗子像撒上辣椒面儿一样发热。
一直下意识地注意观察张曼新的阿虎见他已有几分醉意,连忙吩咐佣人送他母亲回房休息,随之用餐巾擦擦嘴,站起身来:“张先生,吃好了没有?”
“酒足饭饱。”张曼新对阿虎表示感激地微笑着,“谢谢盛情款待。”
阿虎一面用牙签剔着牙花,一面打着饱嗝儿:“到客厅喝杯茶吧,请!”
当张曼新与阿虎在客厅坐下,阿虎刚吩咐佣人沏茶。张曼新便板不住问道:“阿虎,我的居留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阿虎听到张曼新这句问话如同被人背后猛地搡了一把,身子往前一倾,蓦地站了起来,脸色立刻阴了,连看也不看张曼新说:“这件事儿看来难度很大,什么时候办成不好说啦!”
“为什么?”张曼新闻听忽地站了起来,被酒精烧红的脸变得发紫了。
阿虎猛地转过身来,以恼怒的目光盯着他:“你是真不知道呀,还是装蒜?你现在连护照都没有了,办居留怎么会不难?”
“我的护照呢?”张曼新眼珠子瞪得溜儿圆。
“我已经把它撕毁了!”
“你、你,你为什么撕毁我的护照?”张曼新气咻咻地喝问。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阿虎的目光阴鸷疹人,“留着那个假签证,岂不等着被警察抓住坐大牢!懂不懂?”
张曼新听到这里不禁浑身一抖,方才的醉意被惊得云飞雾散。
阿虎脸蛋子阴沉得像个生铁疙瘩,目光凶蛮地盯着张曼新:“张先生,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实话告诉你,从蔡志光给你发的邀请函到给你办的签证,都是他妈的假的!因此……”
张曼新没等阿虎说完,便打断他的话,大声质问:“你们既骗了我的钱,又骗走了我的护照,再不给我办居留,叫我今后怎么办?”
阿虎恼羞成怒地大喝一声:“你他妈的把话说明白,什么‘你们’、‘你们’的?蔡志光是蔡志光,我是我。蔡志光骗了你,我骗你了吗?”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张曼新有些乞求地问。
“那就看您提供的条件啦!”阿虎提示地说。
“说吧,还需要我提供什么条件?”此刻的张曼新觉得已是势若骑虎,有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神色倒不那么惊慌了。
“还得给我补齐蔡志光拿走的那个数。”阿虎来了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要瞪眼,我决不是敲诈你,没这些钱,我没办法向有关部门打点!”
“我哪里还有那多么钱!”张曼新眉毛一耸。
“你没这些钱就只好长期等待啦!”
张曼新一寻思,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立刻把装在内衣里的钱,交给阿虎:“这是二万二千港币,全交给你,我现在是真正变成他妈的一贫如洗了。你看着办吧!”
“好,爽快!”阿虎收起钱,满意地一笑,“从现在起,我一定抓紧给你办居留。不过,”他指着张曼新鼻子尖,严厉地警告道,“你不许走出这个院子半步!否则,要是叫警察局把你当国际流窜犯抓住,不是坐牢,就是他妈把你作为苦役流放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到时候可别怪我是见死不救!”阿虎凶神恶煞地说完,横了张曼新一眼,大摇大摆地走掉了。
张曼新呆呆地看着阿虎的背影,随着一身冷汗“刷”地落下,心里从里向外直冒凉气。此刻,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目前所面临的身落陷阱般的危难和随时都可能遭受到的巨大的不测。
“狗日的!”张曼新两眼冒着仇视的怒火,额头上青筋直暴,一双大手倏然间变成两个油锤般的拳头。他想立刻冲出院外,把阿虎这个毛崽子追回来,喝令他带着自己去找蔡志光这个国际诈骗犯算账!他想豁出去了,要是被警察局抓去坐牢,他就像过去读过的长篇小说《红岩》中的华子良一样装疯卖傻,或者用藏在内衣里剩下的钱买通监狱的看守,把写给国内家人的信递出去,让国内的家人通过外交部搭救自己;或者要是万一被发配到什么地方做苦役,他就找机会逃,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就是天罗地网也总有隙可钻!这样做虽然有风险,但总比囚在这个院落里坐以待毙强呀!可是,张曼新又一想,不能睚眦必报,这样冒冒失失地冲出去肯定不行,一来自己人地生疏,语言又不通,等于两眼一抹儿黑;二来也不知道阿虎已经溜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是追不上他,岂不是打不着狐狸反而会招一身骚?小不忍则乱大谋呀!现在还不能与阿虎剑拔弩张和势不两立,什么事情一撕破脸就闹僵了,能办的事儿也不能办了,有可能办的事儿也没有可能了,这种例子太多了,可谓前车之鉴啊。再说,阿虎收够了钱不是说给办居留么?只不过是办起来困难一些,需要时间长一些,虽然其中仍可能有欺骗的成分,但毕竟还没有到证实他根本就不给办的地步。现在应该冷静下来,认真总结一下教训,叫能屈能伸也好,叫韬光养晦也罢,或者叫以静观动、以静制动也行。总之要寻找机会和主动创造条件,力图尽快地摆脱厄运。
厄运不也是一种机遇么?
没有这次出国的机遇就没有这次厄运,没有这次厄运就寻求不到在厄运中增长经验和磨炼意志的机遇。
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叫做:“上人生的旅途罢。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对,应该在劫难中用双腿蹚出自己的人生之路。
此刻的张曼新,一双油锤般的拳头缓缓松开了,愤懑的目光变得平和,自我慰藉地咧嘴一笑,虽然笑得颇有几分酸涩还有点滑稽,但也不失为一种洒脱。
恰在这时,从里间室传出阿虎母亲病态的沙哑声音:“来人哪,给我沏杯茶!”
“来啦!”张曼新见佣人没听到,急忙应一声,用客厅的茶杯沏了一杯茶,快捷地送到里间屋,“阿姨,您喝茶。”他把“阿姨”两个字叫得像被蜜蘸过似的,甜极了。
“那是公用的杯子,拿出去,用我的专用茶具。记住,我不喝花茶,专门喝乌龙茶,以后不许再忘了。”阿虎的母亲斜倚在一张双人席梦思床上。天气这么热,她居然在腰以下盖着条鸭绒被,一翻身子还痛苦地“哼哼”几声,好像腰腿疼得不轻。
张曼新连忙用阿虎母亲的专用茶具沏了一杯乌龙茶:“阿姨,放在哪儿?”
“放在哪儿?还用我说嘛,放在哪儿我端着方便,就应该放在哪儿!”阿虎的母亲阴沉着脸,连抬眼看张曼新都不看,那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的神态,对张曼新就好像教训她的家奴。
“是。”张曼新不急不火,脸上始终露着笑模样儿,把茶杯放在阿虎母亲身子旁边的床头柜上。
“把茶杯盖儿打开晾着,不然我什么时候能喝?”
“好。”张曼新马上掀开茶杯盖。
少顷,张曼新将茶杯端起来,送到阿虎母亲面前:“阿姨,趁热喝几口吧,不然,茶凉了喝了容易胀肚。”
阿虎的母亲也不言语,接过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太热,放会儿再喝。”她冷冷地白了张曼新一眼。
张曼新接过茶杯放在床头柜上,讨好地说:“阿姨,您腰腿痛吗?我会点儿按摩,要不趁茶水还烫嘴,我给您按摩按摩?”
阿虎的母亲闻听一撩眼皮,见张曼新像个乖孩子似的,表示允诺地点了点头。
张曼新叫阿虎母亲面朝下躺平,挽了挽衣袖,小心翼翼地按摩起来。他虽然没有专门学过医,也没有潜心研读过有关推拿方法的经典医学,却在平时耳濡目染中学会一些简单的推、拿、按、摩、滚、揉、摇、板、拍等按摩手法,加之懂得一些穴位,知道按摩对于疏通经络、滑利关节、调整脏腑气血功能等具有特殊的功效。
“还可以用点力量。”阿虎的母亲觉得方才还疼痛难忍的腰腿经过张曼新一番按摩,轻松了许多,只是感到他用的手劲儿轻一些,所以鼓励他大着胆子,该用力就用力。
“哎。”张曼新听了阿虎母亲的话,不啻于听到嘉奖令,亮亮地应一声,真的放开了胆量。
“往下一点。”
“哎。”
“再往下一点儿。”
“哎。”
“对,就是这里老是难受。”
“一会儿就舒服了。”
阿虎的母亲依稀听到张曼新的微微喘息声,体恤地说一声:“歇会儿吧,够累的了,喝杯茶。”
“那您也靠起来歇会儿。”张曼新喜心乐怀地帮助阿虎母亲斜倚在床头,又给她盖上鸭绒被,“腰腿痛,就怕受风。阿姨,茶水不烫了,可以喝了。”
“好。”阿虎的母亲原来阴沉的目光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女性的温柔和作为长辈人的慈爱。
从此以后,张曼新不仅似乎成了阿虎母亲的保健按摩医生,一天几次地给她捶背按腰,甚至还像是一个极勤快的保姆,提水做饭,刷锅洗碗,擦桌子扫地,把阿虎的母亲伺候得话也多了,脸也笑了。她问张曼新家中还有什么人,怎么到的菲律宾,有什么需要她帮助的没有?张曼新讲在中国他不仅有妻子儿女,而且还有六十多岁的母亲,并如实地告诉她自己到菲律宾的过程以及所遇到的艰难,希望她给她儿子阿虎讲一讲,尽快给自己重新办理护照和居留手续。
“放心,我一定给阿虎说说。”阿虎母亲的话颇为自信。
“谢谢阿姨。”张曼新已经发现阿虎是个孝子,对他母亲的话不敢违拗。
果然没有多久,自从与张曼新刚来时见过一面就再也没有露过头的阿虎拿来一份表格,表格上的名字叫托马斯。此人祖籍为中国福建省南安,已有几代人在菲律宾繁衍生息,于一九四九年七月出生在马尼拉,刚刚去世不久。这些是张曼新事后知道的。
“你在申请回中国探亲的表格上签上名字,并把有关情况填上,然后跟我到警察局办理手续。”阿虎命令似的一指表格上的一个空格处,一脸的不高兴。
“我回中国探亲?”张曼新狐疑地问。
“对呀,你不以回中国探亲的名义怎么重新办理护照和签证?”阿虎冷冷地瞪了张曼新一眼。
“虎儿,有话好好说。人家不是不明白才问你吗?”阿虎的母亲替张曼新开脱地说。
“都填什么?”张曼新问。
“填什么表格上不是写着吗!”阿虎虽不大声斥责了,但还是显得不耐烦。
“都是外文字,我看不明白。”张曼新脸上露出无奈的样子。
“那就我说,你写。”阿虎仍然气哼哼的。
“好。”
“抬头先写上‘司法移民局’。”
“好。”
“出生登记号填‘50-6318’。”
“好。”
“在父亲名字的栏里填个‘安吉尔·张’。”
“我父亲叫张式春。”
“少废话,你还叫托马斯呢!”
“在母名栏里你说写什么?”
“那就写‘玛丽亚·周’吧。”
“行。”
“在文化栏里填什么合适?”
“就填‘小学’吧。”
“在工作栏里写上‘没毕业就到印刷厂工作,两年后转入中药店,现在做生意’。”
“好。”
“在亲属栏里编几个名字。”
“写我一个叔叔。”
“叫什么?”
“就叫张普南吧。”
就这样,张曼新与阿虎在表格上编造好了所需要的情况,并随同阿虎来到一个警察的家中。
这个警察家的屋子里坐着七八个神态不一的男人。有的在交头接耳地嘀咕着什么,有的跷着二郎腿在悠然自得地吸烟,有的以特有的目光审视着张曼新,个个表情不一,似乎各有各的心机。
阿虎将张曼新签过字的表格交给这个在家中办公的警察,那警察在表格上写了点什么,又还给阿虎。
阿虎将表格在张曼新面前一放:“在这里按个手印!”
张曼新一听说要他按手印,又认真打量一下表格上一些缩写的英文字母,心里不禁一阵忐忑不安:不会是个被罚做苦役的卖身契吧?要真是卖身契,自己按了手印再想反悔可来不及了……
阿虎从张曼新的表现中看出他心存疑虑,勃然大怒地吼道:“你他妈的到底是按还是不按?你要再这样疑神疑鬼,老子就再也不管你了!”
张曼新心想是凶是吉就顺其自然吧。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不了把我弄到橡园去割橡胶,只要我“卧薪尝胆”,可以熬成工头,赢得老板的信任,总会有出头之日。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具有成功的机遇与冒险的可能并存的情况下,宁肯冒着风险选择成功的机遇而决不为苟且偷生而贪图没有风险的可能。于是,他一咬牙关,表示视死如归地一绾袖子,将满腹的果敢和无畏凝聚在右手的大拇指上,饱蘸印油,力掼千钧地按了下去……
不久,张曼新得知,他的护照和居留手续办下来了。他的身份证是菲律宾警察局发的,护照是以到中国大陆探亲的名义在中国驻菲律宾大使馆领的。阿虎告诉他,真正的“托马斯”虽然死了,但张曼新顶替的“托马斯”活了。那么,至今活蹦乱跳的张曼新呢,却从那时起就“死”了。
几年后如耀眼的新星出现在欧洲大陆上的成就斐然的著名侨领“托马斯·张曼新”的名字,是张曼新移居匈牙利后“嫁接”而成的。
“托马斯·张曼新”,一个“阴阳联姻”的名字,一个寓庄于谐的名字。